第6章 蘋果的羞辱(1 / 1)

倒生子 長弓姥 4839 字 2024-05-01

“小芬呀,在玩什麼?你媽媽呢?”正在大門外蹲著玩螞蟻的小芬抬起頭看是龍大媽媽,腳下放著一籃子豬草,站著喘氣歇息,便甜脆脆地招呼道:“大媽媽!我在玩螞蟻過橋呢,媽媽去摘菜了。你拎累了嗎?我跟你抬吧?”

“真乖!不用,大媽媽歇一下就好了。”春蘭讚賞地看著聚精會神用樹枝挑螞蟻的小芬,心想著:這丫頭真會長,除了鼻子有點塌,經文國兩口子身上優點全傳過來了。

一頭烏黑濃密的頭發,長睫毛下兩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的,圓圓的小臉又愛笑,笑起來兩個大酒窩真像能裝得住酒,袖口那露出的一截雪藕似的小手臂,看的人真想上去咬一口,從來不隨便到人家去犯嫌,見到人就喊,這麼乖巧靈氣的丫頭可惜投錯胎,生錯人家了。

歇了會兒,彎腰挎起籃子準備回家,看到香二娘輕悠悠地挽著包轉過她家門前,往自己家過來,便走過去招呼道:“趕集的?買了什麼寶貝?”

香二娘打開了門把包順手放在桌上,她也把籃子放門口跟進去,好奇地打開包看看,“哎喲,買這麼多蘋果?還有燒餅!小芬!快過來看,你二嬸買好吃的了。”

小芬抬起頭看了看,想起蘭英警告過:莊上好多人家看不起我們,到人家玩,就會討人嫌!特彆是二嬸家更不能隨便過去,她家又臟還有臭味,正經女人都不跟她玩的!於是低頭繼續玩螞蟻。

聽到她這麼大張旗鼓地喊,香二娘側頭對她翻了個白眼,半真半假地笑說:“你這張嘴就差敲鑼打鼓了!哪天把你這張嫌嘴撕豁的。”

正說著,小亮從後門進來了,看到桌上一堆吃的,開心地跑過來拿起一個燒餅就往嘴裡送。

“你剛剛是不是到後麵上茅房的?沒洗手吧?先去洗手!”香二娘一把奪過燒餅,對他的手背打了一下。

小亮隻好嘟嘟囔囔地去後院井邊洗手,香二娘趕緊把桌上的東西收起來,邊往抽屜放邊說:“等下子吃起來一點數都不得,給他收起來,細細吃。”

放好後又上了把鎖。春蘭一看也明白了個大概:外麵都傳香二娘經常吃獨食,經文中從來不敢說,小亮子有時候偷吃還會被罵。

據說有一次偷拿了一隻鴨腿,晚上回來讓經文中打了一頓不說,還罰跪到半夜。

她笑了笑說:“不討人家犯嫌嘍,回家去弄中飯了。”拎上籃子往家走去,不久後在廚房裡似乎聽到隔壁小亮又鬨又哭的聲音,好像還夾著香二娘的罵聲。

傍晚時分小芬午睡醒來,站在門口看到媽媽還在菜地上澆水,因為旁邊就是池塘,蘭英直接站在池塘邊拿長舀子舀水往菜地上呼啦呼啦地澆。

小芬順著田梗跑過去:“媽媽,我起來了!”

蘭英因為剛剛劇烈地勞動,臉紅的像熟透的蘋果,頭發、臉上、身上全都濕嗒嗒的。聽到小芬的話,她停下來抬起頭,正好看到不遠處經文中一家三口在門口場上嘻嘻哈哈的,想著自己每天都要麵對一堆瑣碎繁重的農活,也不過如此。像香二娘這麼個騷爛貨色,都能過的比她快活自在。羨慕、嫉妒、憤恨一起堵在了心口,對著小芬不陰不陽地說:“哎喲!大小姐起來啦?要不要喊吹鼓手來給你唱一出呀?”小芬聽著媽媽的話不敢再說什麼,也不敢走開,就這麼忤在那裡。

蘭英把兩手搓一搓,抓起舀子把準備繼續澆水,看到小芬還站著,便又氣起來:“還癡咕楞症地站這裡?看不到我在忙到呀?不曉得回去把衣裳收了,把雞喂下子呀?”

小芬悶悶不樂地往家走去。

先挖些稻癟子撒到雞窩前,“咕咕嗒!咕咕嗒!”喚了一陣,雞很快都從外麵全跑進來吃食了。

門前場上曬的衣裳太高了,她帶了張小板凳出去,站上去收。經文中看到了趕緊喊:“小芬啊,彆站了,我給你拿下來。”

“謝謝二叔!”剛站上板凳的小芬心中一喜,立刻顫顫巍巍下來。

從經文中往小芬那走,香二娘就開始對著他後背送了一串白眼,拿下衣裳後又在白眼中走回原地。

“就你多事!這麼多人都沒你能乾……”看到小芬抱著衣裳進門後,香二娘對著經文中好一頓數落。

“你跟個伢子計較什麼?萬一跌下來,我們兩個大人好意思呀?”經文中搓著雙手懦弱地憨笑著。

“就是跌下來也是泥地,能有什麼事?就看不慣一天到晚忙忙叨叨的,不曉得哪裡來這麼多事?好像我們多懶,她多勤快!一天天的假正經!”香二娘看到還在池塘邊澆菜的蘭英撇撇嘴。

小芬收好衣裳又站到門口,看著菜地上忙碌的媽媽,也不知道自己還要乾些什麼。

經文中他們正好在門口吃蘋果,就向小芬招手:“過來,給你吃蘋果。”

平時蘭英兩口子在家常說經文中還算不錯,是個老實人,小芬聽的多了,想著二叔喊的,應該沒事,就走了過去。

經文中就跑回家拿了個蘋果準備出門,被緊跟著的香二娘攔住了,“你乾什麼?錢多的燙手?”香二娘虎著一張板磚臉,一把搶過蘋果放進抽屜。

“那我把手上這個沒吃地方切一塊給她,這個行吧?”經文中拿著手上啃過兩口的蘋果往廚房走。

“你犯病啦?”香二娘氣壞了,平時言聽計從的丈夫今天怎麼老跟她唱反調,“給我老實呆在家裡!”說完就出來了。

看到小芬站在那裡一會看看在啃蘋果的小亮,一會向她家堂屋望過來,突然有了想法。

她走過去說:“小芬呀,你二叔也不知道家裡蘋果吃光了,這樣吧,我手上掰一塊給你。”

於是香二娘徒手掰了幾下,說:“太硬了,掰不下來。”然後張大嘴巴咬下一塊塞在小芬手裡:“呶,拿到吃吧。”

小芬看著塞到手裡的那塊沾著香二娘口水的蘋果,楞在那裡,有點不知所措,想想掉頭往菜地走去。

香二娘斜睨著她,心裡冷笑:一天忙到晚,連個蘋果都舍不得買了吃。窮忙!

菜地也用水印透了,蘭英扛著長舀子往回走,看到小芬站在路口,便問:“衣裳收了?雞喂了?”小芬沒說話,把手伸開給她看。

“什麼東西呀?”蘭英看到一塊帶著牙印半黃不紅的東西。

“蘋果,二嬸給的,她說掰不下來,咬了一口給我。”小芬如實回答。

蘭英氣不打一處來,抬手就給她屁股上一巴掌:“你個不爭氣的東西,要吃告訴我,給你買就是了。吃人家嘴裡剩下來的,你要臉不?去送給她!”

香二娘的操作已讓小芬極其無措,再讓蘭英連打帶一罵,頓時熱淚噙在眼底,滿心委屈地往經文中家走去,到了門口,正好看到經文中在堂屋,就說:“二叔,我媽媽叫我還給你們。”說完把手裡那塊已經生繡變色的蘋果放在桌上,手順便在褲腿上擦一擦,便扭頭回家了。後麵跟著傳來經文中一陣呱拉呱拉的話,沒理會快速往家走。

蘭英看小芬回來,就把大門關上,說:“我苦累了,先洗澡,先給我跪到香案子前麵,等我有時間再來收拾你!” 小芬聽到心裡一涼,知道今晚逃不過一頓打罵了。

在蘭英尖利的目光下,她慢吞吞地往前走著,“你踩螞蟻呢?”蘭英看她一步三挪的,上前對著屁股就是一腳,小芬一下子被踢出去,左腿膝蓋撞到了門檻上,看到蘭英又向她走來,顧不上屁股和膝蓋上的疼,趕緊連滾帶爬到香案前跪下。

等蘭英走了,她才跌坐在地上,一邊嚶嚶地哭,借著外麵的光線卷起褲腳看到膝蓋紅了一片,坐著的屁股也疼,又怕蘭英發現她沒跪,隻好跪著用右腿著力,左手撐在地上,讓左膝蓋緩一緩,右手輕輕揉著屁股。雖已初夏,但泥地上還是透涼的,小芬跪久了,身上也有些涼,想著等下媽媽洗完澡還要再吃一頓訓,不知道會不會被狠打,心比身上還涼,沉得快見不到底了。

蘭英洗過澡出來,看到小芬低頭半跪著,想到自己忙活了一天,晚飯還沒弄到嘴,這個討債鬼還要來添堵,無法控製的無力感蔓延周身,心頭的無名火瞬間燃至眼底,滿臉無法掩藏的氣與恨,轉頭就把卡在廊沿牆縫裡的一把竹枝拽出來,三兩步便走到小芬身後。

家中後院後麵有一片空地,經文國植了一片竹子,長大了可以砍倒,請匠人來編製成米籮、籃子、笆鬥、大匾、篩子、林笳、竹掃把等一些農具或家用器具。上麵的竹枝就成了蘭英他們教訓小芬順手拿來的工具了,蘭英有她驕傲的教育理論:這東西打到身上,不傷筋動骨的,光皮肉疼,還不妨礙做事,也打不傻,吃吃教訓才能學好。要不然打出事了,還要我白養一輩子呢!於是家中廊沿牆縫中常年塞一把竹枝,打斷了隨時補放上,用起來順手。

察覺到異樣的氣氛,小芬側頭抬起眼睛,大大的竹枝倏然現在眼前,浸在眼底的淚花立刻像珠子一樣,一顆一顆順著臉頰傾落。

看到自己還沒動手,她就哭起來,心頭的氣更加深一層,揮起竹枝劈頭蓋臉的打起來,小芬舉起胳膊抱著頭,小小的身體左右躲閃著,奈何護了頭,胳膊被抽上了,躲了背,屁股被紮紮實實打中了。但本能的反應還是躲讓著,沒一會兒半邊身體直接挪躲到了香案桌下麵,蘭英便一手薅起她一隻胳膊往外拖,手上的竹枝更是無法壓住的憤怒,嘴上也不停地罵開:“你什麼人的東西都拿?這種人是什麼人呀?都臟死了,站麵前我都嫌她身上騷臭味,你還拿她嘴裡吐出來的?汙七八糟的,看到我都要吐了!還是你長大了也想當這種人?你要做那些喪門敗名的事,趁早把你打死的好。省得我們脊梁骨被人家戳通的,走出去頭都抬不起來!”

小芬隻覺得手上,頭上,身上全是排山倒海的麻痛,她一邊哭一邊求饒著:“媽媽!媽媽!我以後再也不要彆人東西了!媽媽……”

西頭龍興發夫婦在家就聽到小芬快氣絕的哭喊聲,無奈蘭英把大門鎖上了,隻能使勁拍著大門往裡喊:“蘭英,伢子調皮,打過就算了,再打要出事了!”

看到香二娘站在家門口,就問:“老二呢?再不進去拉,要打出問題了!”

蘭英前麵指桑罵槐的那些話,香二娘早在家聽得真真切切,冷冷地翹著嘴角,臉上透著陰惻惻地笑,神色嘲諷地看著春蘭,吐出一句話:“自己生的,下了毒手,還能不養?”

春蘭聽了失望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好又跑回來把大門拍得“咚咚”響,繼續喊道:“蘭英,大人之間的事,不能拿伢子來出氣!打出事來,後悔都來不及呀!”

打得正起勁的蘭英,整個人像心魂儘失,眼底一片熱紅,春蘭這一通又拍又喊的,讓她心頭一震,陡然一怵,腳下有點虛浮混亂。看著趴在地上“嚶嚶”抽泣的小芬,詫異自己今天怎麼就沒收得住呢?手上竹枝打禿的全部隻剩主乾了,手一抖掉在地上,嘴唇翕動著,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院內靜悄悄的,隻聽得見小芬七零八落的啜泣。

蘭英去打開大門,把春蘭讓了進來,關上門去廚房弄晚飯。

春蘭過去拖起顫抖著的小芬,看到露在外麵的手臂上一道道橫七豎八的紅杠,心疼得邊輕輕揉著邊說:“乖乖,先去洗澡,媽媽煮晚飯了,洗好了出來就能吃飯了!”

小芬抽泣著把衣服拿到雜物間,春蘭幫她把兩個湯罐裡熱水打進臉盆端到澡盆裡,囑咐小芬趕緊洗澡,然後關上門轉身進了廚房,再幫蘭英打井水把湯罐裝滿了,然後就在旁邊陪她說話解解氣。

小芬脫了衣服,坐進水裡,身上一條一條的紅杠讓熱水一泡,像是爆起來了,疼得她“嗤嗤”吸著氣,等稍稍適應點,身體仿佛潰散一般,軟軟地躺進水裡,如釋重負地歎了一口氣,閉上眼睛讓艱苦的身體舒展一下。

廚房裡蘭英把蘋果的事情從頭到尾說給春蘭聽,春蘭便責怪道:“跟她這種人計較什麼呢?還把伢子打成這樣?真出了事,老大回來看你怎麼交代?”等小芬洗完澡出來,幫忙一起把洗澡水抬了倒到井灘邊上過水涵洞口,看到娘倆都坐下吃晚飯了,春蘭又待了片刻,方回家去。

路過經文中家,想起剛剛蘭英說的,還有上午自己親眼看到香二娘吃獨食的事,不禁搖搖頭,鄙夷地笑了笑。

小芬拘謹地捧著碗,眼睛盯著碗裡的菜粥,小心翼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吃完再小心地把碗放到水盆裡,悄咪咪地把雜物間臟衣服抱出來放進井灘上的大木盆裡,再輕悄悄地回房間,躺到床上,空洞地望著月光透進的窗戶,直到睡意襲來,逐漸模糊的意識徹底跌入一片黑暗。

這塊蘋果的羞辱,若乾年後偶爾想起,還會引起尷尬和窘迫的顫抖,淚水將心再泡苦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