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棲忽然有種極其不妙的感覺,這種不妙並非來自於他那感知殺意的雷達,因為連先生現在看起來很文明,並沒有要動手把他切成八塊的意思。
這種不妙主要來自於,他開始尷尬了。
能讓一個心大如太平洋的人感覺到尷尬,證明連先生的醋意非同小可。
文棲先是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抄起一盆乾辣椒護身,然後清了清嗓子開始扯淡:啊你說什麼?撿回家的東西啊,什麼小凳子小桌子,小貓小狗,小孩好像也有,但絕對不多,也就那麼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個……
他說了半天,發現連先生沒有搭話的意思,隻是默默看著他,一雙眼睛幽深得要命。
他真覺得糟糕透了,閉了一會兒嘴,發覺這樣下去不行,他真該開始準備晚飯了,隻好乾巴巴地問連先生:“那你想怎樣?”
連先生輕輕蹙了一下眉頭。
文棲了解他這種表情,意思就是他其實也不知道想怎樣。
搞了半天,原來大家都是局中人。
他花了半秒鐘,算是想開了。既然你不知道怎麼辦,我也不知道怎麼辦,那大家就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繼續糊裡糊塗地過下去吧。
他一指戳連先生身上,理直氣壯地把人推開,然後回歸他廚房的“王位”上,相當自然地朝連先生伸手,讓他把桂皮八角小茴香泡好遞過來。
連先生的動作大概比平時慢了半拍,但到底還是開始做了。
文棲很滿意,他知道事情到此為止了。
接下來雖然發生了很多事,但是都是一些平常事,一些老顧客來了,吃了,留下了禮物;一些新顧客來了吃了,完後坐在門口抽著煙不知道想些什麼。有的人心思在美食上,吃著吃著就哭了,據說是感覺自己終於回到了可以想要什麼有什麼的小時候,有的人則是在聚會,笑得很開心,看得出來是不會想太多的那種人。這種人乾什麼都很開心。
在這段時間裡,文棲沒有吃飯,而是一直趴在房間的窗台上,感覺自己的靈魂抽離到了很遠的地方。暗鴉說他是想家了,但他知道不是的,他隻是意識到了一些事情。從前他對人間總是感覺很抽離,當一個看客,看彆人來來往往,自己從來不入局。但現在事情轉變了。
暗鴉於是又道:“那就是感情問題,說白了就是三個字,愛不愛。”
文棲無言以對,朝他豎了個中指。
感情問題哪是三個字可以概括的?那裡邊包含著生與死、分與合、靈魂和□□、想象與現實。
可這回人生導師暗鴉大人又開始發話了,他說:“連先生喊你吃飯,他做好飯了。”
他成功讓文棲閉上了嘴。
這天文棲吃的是蟹黃麵。他會做這道菜,但因為懶得乾拆蟹肉扒蟹黃這種事,已經好幾十年沒做過了。不過連先生身上能長這麼多藤蔓,乾起這種事來應該很容易。文棲發覺自己的思想真是太被過往的生活束縛住,他就該多找一些這種事情,全部塞給全能的連先生來乾。
這樣大家的生活就都變得簡單了。
次日的一場午宴,文棲隆重推出自己的新菜單,龍須麵、文思豆腐、鬆鼠桂魚、八寶鴨、九轉大腸。這些菜基本家喻戶曉,在這裡就不多介紹了,總之它們的的製作過程都相當很費勁,完全是考驗功夫,保管讓連先生做得手不離刀,眼不離菜。
第二天,文棲又找出了開水白菜、燈影牛肉、三鮮脫骨魚和寶塔肉。
這四樣菜裡除了開水白菜,其它都有些地方的朋友不太清楚,在這裡就稍微介紹一下其特點,讓大家知道它們的難度。
燈影牛肉要薄如紙,能透出物象;脫骨魚要在保持柔軟的魚肉不被撕爛的情況下,將整條魚骨完整脫出;寶塔肉更是需要廚師擁有超高的刀工,像削蘋果一樣將肉一層一層剝下,要求每一層都薄而不斷。
總之,文棲相信自己給連先生找了相當多的麻煩,而且連先生全盤接受,不吭一聲。
然而到第三天,麻煩就到文棲身上了。起先他是發覺自家小木頭人非常焦慮地薅起頭頂的葉子,怎麼哄也哄不好,隻好去找他那不靠譜的親爹。
沒想到找到親爹之後,親爹對此毫不關心,表示:沒事,生長痛而已,很快就會好。還表示他要離開一躺,
然後就什麼話都沒說了,既沒有說清楚自己什麼時候回來,也沒有解釋一下自己要去乾什麼的意思。
文棲心裡一下子升起一種頭皮發麻的預感,但他沒有表示,隻是問連先生:“需要幫忙嗎?”
連先生搖頭。
文棲思考片刻,又道:“怎麼說大家也相識一場,可以算是朋友了。如果你有什麼需要,派人給我傳信吧。”
連先生思考片刻,點了點頭。
文棲卻無端覺得那種意思是,我不會再聯係你了。
他心裡忽然漏了一拍,這一拍在心裡拉得無限長,足以把這段時間以來共同經曆的事情都過一遍。
瀕死時的救助;曖昧的互相試探;危機邊上的接吻;浴室送來的衣服……
這麼一算,這人愛他愛得咬死,根本沒有要走的理由!
那麼他到底要去乾什麼?
文棲猛地抓住連先生的手,卻沒想到肌膚相碰的那一瞬間,手掌像碰到腐蝕性極強的液體般傳來了劇烈的疼痛,緊接著收回來時,發現表麵的皮膚已經被燒爛了。
“你究竟怎麼了?”
不要碰我!
兩種語言在房間裡同時爆發,表麵上是文棲占了上風,連先生的表達幾乎可以讓人無視。
但片刻之後,文棲發現自己敗了,因為他從連先生眼中看見了一種極其悲傷的眼神,在那種目光裡,他可以看見分離與死亡。
等等,“他很快就會好了”,這個“很快”,指的不會是連先生走了以後吧?敢情他們樹木成精的妖,解決生長痛的方式是去父留子?
文棲不說大吃一驚,至少也到驚得有些頭暈的程度。他認為自己必須乾點什麼,而且必須快,必須乾脆利落,必須先張嘴再來想到底要說些什麼:“我撿人這毛病是跟我哥學的,這屬於我們家祖傳絕學……但我對我哥沒有那種意思,我不戀兄,而且喜歡年紀必我小一點的……”
他絮絮叨叨說了半天,結果一個不留神,連先生像顆子彈一樣從敞開的窗戶裡落荒而逃。
文棲也跳出去追,但根本追不上,一落地那家夥就沒影了。
他隻能目瞪口呆,然後咬牙切齒,心道:乾你丫的,姓連的,有種這輩子彆被我抓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