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很小的房子,塞的東西卻很多,有書架,有樂器,有琳琅滿目的廚具,還有一些分不清乾什麼用的雞零狗碎的小東西。不熟悉的人走在這裡,非得絆個八百跤,才能走到對麵不可。
然而就是這麼個房子,常年飄著一股濃鬱的菜香味,吸引了一串又一串糖葫蘆似的小腦袋掛在窗邊,嗷嗷待哺。
這並不是個很貧窮的地方,隻是碰巧房子的主人和小孩子們都很貧窮——這裡的人主張不要給小孩子零花錢,免得他們出去學壞。
而房主人窮大方,小孩子們又未長得懂得人情世故,並不覺得向一個熟悉的老師討要一點小零食是過分的事,因此他們總能分到一點。
文棲最討厭他們了,當然也討厭房主人。幼年時代的他有著與全世界格格不入的臭脾氣,所以也理所當然地討厭全世界。
他背靠著實木書架,聽著房主人和小孩子們討論今天留下的功課,越聽越煩,越聽越煩,一個不留神,就控製不住砸了手中的書本,這才將那群小崽子嚇跑了,房主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過來。
那人是個十足的爛好人,真正有著包容全世界的好脾氣,見狀居然並不覺得文棲任性,反而軟聲輕哄道:“今天又是什麼惹我們弟弟生氣了?”
是的,那個人自稱是文棲的哥哥,而文棲自從被撿來就當弟弟養,皇帝的帝,要星星不能給月亮,否則就像小狼崽子一樣咬人。
於是那個人什麼都給他,盛大的落日給他,喜歡的笛子給他,唯一一床買來的被子給他,安眠曲唱給他,擁抱給他,很多很多的好話給他,更多更多的愛給他。
可即使這樣,文棲還不懂得知足,總覺得天生下來世界就欠他一點,必須破壞什麼東西才能以泄憤怒。所以他搞壞了笛子,撕爛了被子,打斷了安眠曲,從來不讓抱,也否認所有的愛,包括那個人和他的。
此刻他臭著臉,把拳頭一角塞進嘴裡,非得啃出血了,才覺得自己心裡無來由的戾氣散去一點。
“你為什麼對要對他們好?”他隨便把拳頭上的血往身上一擦,問道。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答案,壞的,勢力的,利用的,可是也知道這樣的答案他永遠不會得到。但還是要問,這大概也是一種毛病,就像談戀愛的人總喜歡問“你是不是最愛我”,問到最後往往都是分開了。
他沒有直勾勾盯著那個人,那樣太愚蠢,也顯得太渴望了,但骨子裡的控製欲不會放過他,他從鏡子的反射裡死死盯著那個人的每個微表情。
然後,隻見那人理所當然道:“小孩子嘛,就是來感受世界的善意的。小孩子要是過得不好,長大就變成壞人了。”
果然,又是這種回答,什麼來感受世界的善意的,都是狗屁,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人有義務對你好,沒有人有義務愛你。這才符合弱肉強食的規矩。
為什麼彆人都可以這樣?這個人偏不呢?
文棲死也想不明白,隻好強忍著再咬一遍拳頭的衝動,一臉不耐煩地問:“那我呢?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你為什麼對我好?”
來索求吧,強迫我做些什麼吧,說說你想要從我身上得到什麼吧?他掏心掏肺地想著這些。
然後隻聽那人笑了起來,不知何時已經繞步到書架背後,接著理所當然地捧起文棲的臉,笑眯眯地親了一口他的額頭。
“你就是小孩子。你不懂,隻要做哥哥的還在一天,弟弟就是小孩子。”
文棲嚇了一大跳,話也沒來得及說,推開那人就倉皇出逃,把門摔得像要報複世界那樣響。
他一個人縮在房子裡,抱著自己的膝蓋,心跳得很快很快。
他心道:你就是個傻逼!
可過會又忍不住道:我也是個傻逼!
少年人的世界裡全天下都是傻逼,等著他去哢哢亂殺。
大概過了半個世紀,他這爛脾氣才好不容易平複了,打算出門去看看那個人在做什麼。然而走出門外,聞到的確實一股死氣沉沉的氣息。
鮮花都枯萎了,樂器都蒙塵了,書櫃倒塌了,書散落了一地,很多都被老鼠啃壞了。
不知怎麼的,他心裡“咯噔”一下,突然有種很微妙的慌張,就好像預見了極其不好的事,但是,花了很多很多心情去接受,於是就連慌張都好像隔了很遠。
房子裡沒有說話聲,也沒有腳步聲,沒有人氣。
他為了找那個人跑了很多地方,廚房跑了兩趟,房間跑了三趟,雜物間跑了四趟,可是哪裡都沒有。
那個人好像憑空消失了,隻留他一個人站在客廳,像條魚一樣用力張開兩腮呼吸,卻感覺不到氧氣。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窗外劈來了一塊很大的雷,“轟隆”一聲。
他整顆心猛地一跳,忽然驚醒了,發現自己躺在熟悉的床上,旁邊坐著熟悉的小木頭人,周邊的布景已經是火鍋店的模樣。
方才的一切,原來是一場夢。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過快的心跳已經恢複原樣了,他才終於反應過來,今天是那個人的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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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文棲早早發了店休的通知,然後從抽屜裡掏出一副塵封已久的黑框眼鏡,扣在鼻梁上。
與那些精致的金絲、銀絲眼睛比起來,這副粗框眼鏡異常笨重,像是古早黑白漫畫的分格,任何人戴上都會多一股不那麼靈活的學生氣息。可這對文棲來說剛好,中和了他平時過於遊刃有餘的笑容,反倒讓他整個人看起來真誠許多。
窗外下著雨,他撐開一把黑傘,平靜地走在路上,大概半小時的路程,來到一個破舊廢棄的飯店門口。
天災降臨後,無人區裡很多這樣的地方,雖然沒有進入門檻,但質量也毫無保證。它對野獸和人類都不設防,因此也通常沒人居住。
不過這間飯店是有人的,他以前來過幾次。
這麼想著,他收了傘,一邊避開滴落的水珠,一邊數著台階往上走,到二樓的時候拐到角落的房間門口,敲了敲門。
沒有緊接上的回應。
但他也沒有著急,僅僅是站在原地,像一個安分守己的學生。
半晌,門裡才傳來一聲有些含糊的“請進”。
他於是終於放下傘,走了進去。隻見裡麵的布置和當年那個人的家比起來,亂得有過之無不及:所有書都堆在地上,床就是一件黑色大衣,花紋斑駁的內衣褲像蜘蛛網一樣盤踞在房間每個隱蔽角落,老鼠的窸窣聲則不停從牆壁裡傳出來。偶爾裂開的鋼筋水泥裡,還會有一閃而過的灰色尾巴,布滿疙瘩,看起來像是蜥蜴一類的爬行動物。
而他要找的人躺在一堆苔蘚中,一頭白發,翹著腳,嘴上叼了根比手指頭粗的雪茄,簡直像是一塊大號的雜物,隨時都能和背景融為一體。
那人看了看他,伸出看不出原來顏色的食指往客廳裡一指,說:“請坐。”
好像這裡真的有坐的地方似的。
文棲沒有打人臉的習慣,聞言隻好屈尊將凳子上的一係列雜物般開,再捏著鼻子用隨身攜帶的手帕將它擦乾淨,然後將手帕輕輕一扔,順手送走一隻跳來跳去的癩蛤蟆,再確保臉上看不出半點不滿地坐到椅子上。
他溫聲說:“好久不見。”
對方卻單刀直入:“你還在找他嗎?”
隨即“咯噔”一下,一個塵封已久的念頭襲擊了文棲的心。一個人手懸在湖麵上時,往往不會想到會有魚忽然越出來撞他一下,更不會想到魚群會瘋,洞穴會塌,水麵會蕩起波紋,湖底會堆滿廢物。他隻想照照自己的影子,並不想遭受無端的襲擊。
當然,要是事情已經發生了,那他也不會氣急敗壞。一個成熟的人懂得收斂自己的所有情緒,文棲自認區區一條小魚,當寵物養養也無傷大雅。
他隨即提一提嘴角,不痛不癢地笑起來:“順手而已,反正我多的是時間。雖然世人都說妖獸是沒有轉世一說的,但誰說的準呢?我不就轉世了嗎?”
那白發蒼蒼的女人聽了這番不慚大言,也沒有說話,目光隻看著桌麵的相片。
相片保存得很好,上麵年輕人的麵容還很清晰,眼睛含著一汪甜水,看得出是個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不會被任何惡意傷害。隻不過時光無情,青年的遺容還和當年一般年輕,而當年那個和他一塊兒照相的小女孩,現在已經是個年逾古稀的老太了,有時連看他一眼,都覺得脖子怪費勁的。
大概一支煙的光景過去,女人換了個話題:“那你的破壞欲呢?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話題變換得突兀,又著實稱不上友善。
但聞言文棲隻是相當自如地一笑,一點也沒有露出被冒犯的意思。
他心裡明鏡似的,看得清來路,自認耶無需任何人點醒,因此僅僅是用似是而非的笑容說著不可一世的話:“反正我從來不對無辜的人使用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