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棲是在三分鐘之後看到“麻煩”到來的。
那是個非常高大的男人,有一頭淩亂的白色頭發,手的數目對比常人來說稍微有點多,讓它可以用四隻手輪換著地的方式翻滾前進。
它身上沾了好些骨頭和血肉,看起來非常憤怒。而且很快來到文棲麵前,不確定是不是因為文棲突然笑了起來,反正襲擊就突然開始了。
在場的人類中,反應第一快的大概是店員“無限空間”,他立馬就朝“空間”內摸槍,然而手指還未來得及觸摸槍柄,對方的觸手已經到達文棲頸側。
無限空間來不及發出尖叫。
然而下一瞬,文棲的脖頸竟然被一層黑色的薄膜護住。那薄膜形狀奇特,居然是流動的,眨眼間突起尖刺,力量極大,立馬就將那一隻觸手切下來。
“我隻有一個要求,不要在我店裡打架,店門口也不行,會影響生意。”
他話說得真誠,然而行動就差點意思了。此人邊說邊抽出繩子,三下五除二將怪一綁。繩子是特製的,保管這怪三兩天內無法動彈。
然後這人揣著一臉溫和無害的笑,閒庭信步般往店內走去。
店門口,無限空間呆愣地看著他:“三哥,你……你、你原來會打架啊?”
文棲臉上立馬浮現出那種“你真可愛”的打趣笑容:“我怎麼會?是連先生帶我逞一逞威風罷了。”
在無限空間充滿敬意的目光裡,黑膜竟然流動開去,以驚人的速度幻化成人形,成了那眉目無情的假和尚。
假和尚人高馬大,威懾力十足,然而卻毫不自知。隻見他禮貌地朝無限空間比了個“你好”的手勢,嚇得人立馬梗成直挺挺一根電線杆子,然後就像一條巨型貓尾一樣,施施然跟著文棲往裡走。
這時不知是碰巧還是故意,文棲恰好回過身,桃花眼輕輕一眨。
這人是相當美而自知的,此刻黃昏靜謐地掛了半截在他脖頸上,向來蒼白的臉則因為方才的運動泛著輕微的粉,眼珠裡幽深的黑被店內燈光鍍上一層溫潤的橙光,衣衫頗有些不整,卻好像衣領本身就是這麼開的。
他整個人宛如舒展枝丫的花,頓時活色生香得有些奢靡起來。
“想有幸請先生吃頓晚飯,先生賞臉嗎?”他笑盈盈地問,哪管麵前的是妖怪還是古佛,反正全無招架之力。
啞巴連先生費勁地比劃著:不、不好打擾——
“不好?”文棲朝連先生的指尖伸手,冰冷的指尖觸及對方,好像一塊冷玉落了火爐,大大方方地勾出那點隱秘的親昵來,“那我求求先生可以嗎?先生就當……疼疼我?”
好好說“答應”不行,這人非得扯到“疼”上。扯到“疼”就會讓人想起“寵”,念起“哄”,奢望著“黏”,心係著“碰”,反正一套組合拳下來,就算真是活佛,也得跪下。
連先生是人不是佛,因此很快僵硬成了一尊任人擺布的布偶。
文棲輕輕牽著這人的手,力道是下功夫研究過的,多一分則太緊湊,少一分則不夠親。他這一牽,剛好就讓人想進一分不敢,想退一分又舍不得。
他將連先生帶到僻靜的角落位置坐下,招手讓小二送上鍋底和菜,在沏上一杯冰冰涼涼的酸梅湯遞到連先生手邊,也不放下,非得連先生親手接下不可。
“說來也怪,認識這麼久,竟還未曾讓先生嘗過我的手藝。”文棲垂眸輕輕抿了一口酸梅湯,“先生吃辣嗎?”
吃。
“先生怕我嗎?”
……怕。
文棲笑彎了眼,也不用多思,下一個問題自然而然滑到嘴邊:“為什麼怕我?”
他覺得自己真是再好說話不過了,內心怎麼想先不說,至少表麵上連先生要什麼給什麼。
難道連先生還非要他那顆陳腐的真心不成?
然而連先生卻因為這個簡單得疑似調情的問題,陷入了漫長的沉默。直到文棲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才比劃道:我看不清你。
有時候你笑,我卻覺得你不高興。你靠近我,我卻覺得你在防我。
文棲輕輕眯起眼,沒有立刻回答。
正巧這時候小二布菜,他便靜靜看著小二動作,直把人無端看出一身冷汗,才大發慈悲露出笑容把人哄走了。
隻不過這人沒安好心,方才調整好心情,轉頭來又繼續折磨連先生:“看不清我,先生大可靠近些,是人是鬼總能看出些端倪。可你總是遠遠的,我還以為是你不喜歡我。”
聲音又輕又軟糯,像從鼻子裡哼出來的,應是被窩裡湊近聽的那種聲音,模模糊糊好似真心實意那般。
這人段位就是那麼高,假也似真,真也似假。反正所有的問題都被他拋給彆人,他拒絕回答,也拒絕嚴肅,隻負責風花雪月。
隻不過風花雪月有時也是要人命的。連先生大概真的快瘋了,居然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好半會才想起來自己發不出聲音。
而文棲大約也不懂點到為止這裡道理,居然順手就往連先生慌亂比劃的手掌裡勾了一勾,然後若無其事地笑起來。
“先生答應嗎?”
遲來的回答則是:不會不喜歡你。
.
二人正吃著,那頭傭兵小隊已經傻了眼,一個一個不受控製的全變回了原型。
總共一隻白兔,兩隻貓,一隻金毛一隻狼,全部軟乎乎圓滾滾的,擠在一塊簡直像一個巨大的毛絨吉祥物。
——沒錯,這一夥傭兵小隊全都是妖,隻不過是裡頭最沒戰鬥力的那種。
他們本來已經對逃命不抱希望了,進店隻是想死馬當活馬醫,沒想到那個看起來文弱的人類店長居然一下子把觸手怪打倒了!
要知道,那可是他們小隊五個妖都打不過的對手,而看店長,居然還是很輕鬆的樣子,仿佛觸手怪根本不值一提。
此時,飯桌上,一隻毛發雪白,眼睛藍汪汪的貓咪崇拜道:“店長好厲害喵!”
而一旁的大金毛尾巴也搖得像小旋風:“我待會一定會表現出很喜歡吃店長的菜的樣子汪!”
看到隊員的表現,隊長——也就是那裡頭唯一比較有攻擊力的狼,欣慰地點了點頭:知恩圖報是好品質嗷嗚。
因為同樣作為天災後的生物,在妖的認知裡,食物也是沒有味道的。他們一夥妖雖然坐在這裡,但都對美食毫無期待,僅僅是為了填飽胃和感謝店主收留。
狼隊長本妖,也同樣做好了無論菜如何難以下咽,都要吃得熱淚盈眶的準備。
因此小二剛把菜品端來,他就小心翼翼地拱起鼻子嗅了嗅端上來的麻辣鍋底,接著壯士斷腕般把肉全部倒進去。
然而這個認知在菜入口的那一瞬間,被很很打臉了。
鴨腸外脆裡滑,因為吸附著大量湯汁而混合著麻辣撲麵而來,咬下一口便感到鹹香勾人,湯汁不停刺激著他的舌頭!
肥牛卷薄如蟬翼,一涮即熟,既保留了肉的鮮嫩,又浸滿了濃鬱的湯汁,讓人根本停不下來。
娃娃菜和豆芽入味的同時還保留了清爽的本味,翠綠的色澤超級引發人的食欲。
最牛的還要數鍋底,香爆了,明明是用牛油使各種香料味融為一體,卻油而不膩,完全不會越吃越鹹,反而越煮越香,不敢想象要是往裡麵下寬粉會有多好吃。
狼隊長眼睛睜得圓溜溜的,甚至都懷疑自己出現幻覺了,菜怎麼會有味道嗷嗚?
然而這時他看見四周那些吃得搖頭晃腦的隊員,各個都死命用爪子扒著自己的飯碗,立馬明白過來,這絕對不是幻覺。
甚至沒來得及細想,他趕緊又撈了一塊肥羊。因為隊員們各個像餓了八百年一樣狼吞虎咽,再不撈就沒有了!
幾分鐘的功夫,一鍋菜被吃得乾乾淨淨,就連酸梅湯都一滴不剩,大金毛甚至還戀戀不舍地舔著杯壁,感覺自己像嗷嗷待哺的狗崽。狗崽是吃不到乳汁會死,他則是吃不到火鍋會死。
百感交集,啞口無言,回味無窮。
直到狼隊長嗷嗚嗷嗚地清了清嗓子,眾隊員才猛地回過神,想起來他們是來逃命的。
隻見貓咪可憐巴巴地舔著嘴裡的餘味,忽然靈機一動提議道:“不如我們投靠老板喵!我們向他道出原委,問問他能不能收留我們,隻要包吃住,不用工資,我什麼都能乾喵!”
這一提議很快就得到了眾妖的認同,若是既能得到庇護,又能每天吃到這樣的飯,那該有多幸福啊!
狼隊長也是刹那間激動之心溢於言表。
然而誰也沒想到,他們剛美滋滋地出師,就吃了閉門羹。
那個看起來非常好說話的老板,麵對毛茸茸們的請求,微笑著說出了再冷漠不過的話:“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店長,隻負責庇護我的店,彆的我管不著,也不想知道諸位的苦衷。諸位另請高明吧。”
狼隊長硬著頭皮道歉,隱隱約約的,隻覺得老板對麵那個禿驢投過來的目光異常冰冷,就像是一個肉食動物在看著柔弱的小白兔。
幾乎是這個想法一出現,狼隊長就被自己嚇了個屁滾尿流,很快糾集眾隊員躲回餐台附近,對未來憂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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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店關得晚,文棲洗完澡後,時間已近午夜。
他梳著一頭濕漉漉的長發,問連先生:“今天的獎勵呢?”
回答他的是如往常一般的一道意識:任務【接待十名人類客人、十名妖族客人】完成,獎勵【壽命一天】。
文棲滿意地點點頭,轉而思索明天的菜品,鮮香的做過了,麻辣的做過了,怎麼算也該輪到酸辣了吧?
那麼明天做金湯火鍋?主菜用肥牛和魚片,配菜用金針菇和娃娃菜,再搭一些丸子。
如此決定好後,文棲很快搖身一變成黑貓,埋進被窩裡打起小呼嚕。
此時他還不知道,這間火鍋店的名聲已經在整個G市傳開了。
淩晨一點,人類餘悅忍不住連發三條朋友圈:“蘑菇路的火鍋店,炒雞炒雞好吃!”
而那夥傭兵逃進黑市後,也忍不住和自己的小夥伴們分享:“老板做的麻辣火鍋真的香死我了!”
並且紛紛決定,明天一定要再來一次!
隻不過名聲除了會帶來生意,有時也會帶來惡意。
這天晚上,可樂街“大風車”火鍋店的老板心情非常不好,本來他們店作為能唯一能“一比一複刻天災前香味”的麻辣火鍋店,雖然不說生意爆棚,但是每天都至少有十幾桌客人。
然而這兩天客人卻一天比一天少,今天甚至從早到晚隻來了一桌。他走過時,還聽見他們在議論:
“聽說蘑菇路新開了一家火鍋店,巨香,而且能吃出味道!我朋友已經連吃兩天了!”
“吃出味道?怎麼可能,這種謠言不是八百年前就被人打假了嗎?天災之後人再也吃不出味道了。”
“這次好像是真的!電視台和G市日報都準備去采訪了。我們明天也去試試看吧!”
老板一聽,先是冷汗一飆,然後火冒三丈,這年頭居然還有人打著“能吃出味道”的名號搶他的生意!
要知道他可至少擠走了一個加強連的競爭對手,才在G市站穩了跟腳,從此G市再無彆的火鍋店。這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鄉巴佬居然敢跟他叫囂,簡直不知好歹!
他立馬打電話聯係了幾個專接“那種”生意的朋友,那種人——刀尖上舔血的,上到收保護費,下到撒潑耍賴,什麼生意都接,然後說好了讓對方明天晚上去蘑菇街的“人妖和諧”火鍋店一探究竟,務必要使這家火鍋店名聲掃地,最好過了明天,這個世界上就查無此店。
生意談完,他這才安下心來,美滋滋地撫摸著自己的長胡子。
然而這時候,“人要和諧”火鍋店樓上,黑暗的房間裡,沒有人看見那個妖僧似的男人轉過頭微微眯了眯眼,目光的落處,正是這“大風車”老板的方向。
漆黑的眼瞳裡閃過血光,他靜靜地想:既然來了,就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