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暑假,白天豔陽高照,曬得地麵滾燙燙的,似乎下一秒要把瀝青馬路燒起來。
可到了傍晚烏雲漫布,天甫一擦黑就開始電閃雷鳴。
一條條黑紫色的閃電驟然劃破天氣,登時亮如白晝,倏地劈啪作響,轟隆隆悶雷此起彼伏,那一道道閃電宛如最淩厲的鞭子不斷抽打著房頂,似乎要把房頂掀翻。
祝子曦從小害怕打雷,因為小時候爸爸打媽媽的時候總是在雨天。
聽隔壁巷子裡的阿姨總跟她說起,她家以前開了一個老大的公司,十分氣派,人來人往全是達官貴人。
可沒過幾年,祝明鬆被某個合夥生意人算計著了道,一夜之間傾家蕩產。
阿姨看向她的視線總是充滿了同情,長籲短歎道:“你也好歹也算是含著金湯匙出身的小公主,若你爸的公司再多撐個幾年,你這會指不定在哪家金屋裡和一圈有錢的公子哥一同被伺候著。哪還會有空在這和我這老婆子搭上這幾句話啊。嘖,話說這人間富貴,向來贏得來,卻沒幾個人守得住。”
她那時聽不懂阿姨說的什麼,隻從阿姨不加掩飾的目光中隱隱約約感受一種強烈的不舒服感。
*
從她三歲有印象開始,她家總是充斥著人來人往。
天還沒亮,一輛輛鋥亮的汽車駛進她家的前院草坪,接著一個個穿著華美的阿姨和穿著西裝的叔叔在司機的帶領下走了出來。
祝明鬆總喜歡把她叫過來去跟這些大人問好。
不管她當時是在床上睡得很甜,迷迷糊糊得口水都要流下來了,他一巴掌拍在她身上,把她從床上提溜出來,三令五申地讓她去向叔叔阿姨禮貌問好。
她被祝明鬆的眼神嚇得愣住了,隻好求救似地看向她的媽媽。
可媽媽是不是也害怕祝明鬆?為什麼在瞥了她一眼後就冷冷地離開了。
那眼神比她昨天在廚房偷吃過的冰激淩還要冷呢。
她被保姆蘭阿姨快速拾掇了幾分鐘,便被牽了出去。
在大廳裡坐著的阿姨看著她後臉上紛紛掛著燦爛的笑容,拉著她問東問西。
香味撲鼻,她好像置身在花叢中,鼻子癢癢的,她強忍著不打噴嚏。
可是這些阿姨是不是花叢裡的蝴蝶變的,七彩調色盤一般的臉龐緊緊貼著她的,於是她的臉頓時粉撲撲的一片,這下她真的變成一隻小花貓了。
那些一身煙酒味的叔叔喜歡捏她的臉,像樹皮一樣粗糙的手把她的肉捏得緊緊的,疼得她皺著鼻子,淚珠子在眼眶裡直打轉轉。
還有,這些叔叔肚子都圓滾滾的好大啊,像一隻隻快要爆炸的氣球一樣。
幼兒園的張老師肚子也有這麼大,老師們都說因為張老師有小寶寶了,小寶寶把張老師的肚子當成一個溫暖的家,在裡麵慢慢地長大。
那這裡的每一個叔叔是不是肚子裡也有小寶寶啊,可是他們身上臭臭的,比路邊的垃圾桶還要臭上很多很多,小寶寶一定不喜歡待在他們的肚子裡麵。沒準小寶寶和她一樣,在這臭烘烘的空氣裡直皺眉頭。
她不喜歡這些大人,能不能不要動手動腳,她感到渾身上下彆扭的難受。
可是,她不敢哭,更不敢離開,因為爸爸媽媽從背後刺向她的警告的眼神足以讓她在原地動彈不得。
沒過幾個月,來到她家的人越來越少,後麵甚至一連幾個月見不到一個人。
她為此開心了不少,內心歡呼雀躍,連最難吃的蛋黃看著也順眼好多了,她能連吃好幾個呢。
齜牙咧嘴叫個不停的大黃狗奔來濺她一身泥,她也能從草莓包包裡拿出幾根火腿腸剝開喂給它呢。
甚至是上她最不喜歡的舞蹈課她也喜歡了。漂亮的舞蹈老師可凶了,用力讓她抬高腿,她疼得眼淚都要冒出來了,舞蹈老師拿著教鞭也不許她挪動一點點。
現在若是舞蹈老師讓她練一個上午的基本功,她的眼淚也決計不會掉下半顆。
可是,為什麼爸爸變得越來越晚回家?
每次跟媽媽一起等到深夜等爸爸到家的時候,爸爸進門總是一身煙酒味,身體搖搖晃晃像打太極,臉卻陰沉得嚇人。
他推開她和媽媽,獨自走進臥室,隨後門砰地一聲打破了夜的寂靜。
她討厭煙酒味的爸爸,煙酒味的不是她爸爸,是個徹徹底底的陌生人。
她更討厭大人桌上的煙和酒,它們是個壞東西,是它們讓爸爸變成了這個樣子。
後麵為什麼會出現此起彼伏有東西砸碎在地的聲音?
一定是可惡的臭老鼠,大晚上不睡覺喜歡跑來偷吃她家的東西。
它就吃吧,她偷偷藏起來的零食很多,有小山一般高呢。就算大老鼠敞開肚子吃個三天三夜也吃不完!
哦好吧,她忘了,媽媽從來不允許她藏任何零食的。
上次她偷偷藏的薯片被媽媽發現了,媽媽的臉像黑夜一樣,不知從哪裡拿了一把剪刀,把剩下的幾包薯片全部剪開了。
接著,窸窣一聲,薯片雨從她頭頂上下了下來,有幾片薯片順著她的衣領往下滑落,卡在了她的背上,硌得她的背生疼。
媽媽冷漠的聲音從頭頂上響起:“這麼喜歡薯片是吧,那就一次吃個夠。”
她沒有應聲。
那天她跪在地上跪了很久,餓得肚子都“咕嚕咕嚕”響了好幾輪,可是她腿跪得發軟,站不起來了。最後還是蘭阿姨把她抱回去的。
她知道錯了,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壞小孩,她不應該惹媽媽生氣的。
爸爸媽媽從早到晚忙著公司裡的事情,她好幾天都沒見到爸爸媽媽了。
有時候幼兒園邀請大人們到幼兒園來,其他小朋友都有自己的爸爸媽媽來,隻有她是孤零零的一個人站在角落。
她看著小朋友們在爸爸媽媽懷裡撒嬌,小手拉著爸爸媽媽晃蕩。她羨慕壞了。
她的同桌虎虎看見她一個人後指著她的鼻子大聲嘲笑她是個沒有爸爸媽媽的孩子,是個可憐蟲,說她一定是從孤兒院裡出來的。
孤兒院的孩子都臟兮兮臭烘烘的,說她穿的還算乾淨,是被人收養了。
“我有爸爸媽媽的,他們很忙沒空來。”她反駁道。
“她不僅是個可憐蟲,還是個撒謊精,她的鼻子會變長,會長得像怪物一樣惡心,難怪她的爸爸媽媽不要她。”
才不是呢,氣得她跑上前去揍了虎虎幾拳!
虎虎這個家夥可真討厭!她再也不想理他了。
上次來幼兒園時,她把饞了很久的一顆檸檬糖給他了。
他當時皺著眉頭,一口把糖吐在她身上,說她是不是故意想酸死他,好去搶他書包裡最新版的奧特曼套裝。
她不是故意的,滿是歉意地跟虎虎道歉了好久,可是虎虎捂著耳朵就是不聽他的解釋。
還跑去張老師那告狀,說她故意惡作劇整他,說她是個壞小孩,難怪班裡的小朋友沒人願意和她玩。
張老師是宜市人,那裡的人常年嗜辣,無辣不歡,有事沒事兜裡揣著幾把朝天上當零嘴啃上幾口。
有一次張老師從口袋裡拿辣椒時不小心扯落了一個辣椒。班級裡的小朋友都發現了,好奇地撿起來左看看又看看。
虎虎胖乎乎的身體從後麵擠上來,前麵的小朋友一下子被他推倒在地。
他伸手一把把辣椒搶過來,看著這通體紅彤彤的玩意兒就心裡發癢。
隨即大嘴一張,吧唧一口嚼一嚼,如殺豬般的聲音響徹在幼兒園裡。
那天直到放學前虎虎的嘴巴都還像兩根香腸,他一手捂著嘴巴,一手用力揮舞著拳頭,警告班裡的小朋友都不許笑他。
虎虎讓張老師懲罰她,給她吃一籮筐朝天椒,最好把她辣得說不出話來,這樣他才解氣。否則,他就讓他爸爸來幼兒園,把幼兒園關了,讓所有的小朋友去撿垃圾。
虎虎的爸爸是市裡的領導,張老師不敢得罪他,猶豫了片刻就拍了拍她的肩膀,讓她站在角落站了一天。
這下虎虎解氣了,瞪了她一眼,仰著頭,挺著胸膛,哼著歌從她麵前走了。
虎虎可得意了。
說她惡作劇嗎?
那她下次一定要給虎虎天底下巨巨巨酸的糖,最好把虎虎的牙齒都酸掉。讓他變成“缺牙巴”,這樣一來他不敢說話了。
這次虎虎更過分了,說她是個孤兒。
她真的沒忍住,跳到虎虎身上把虎虎揍了。
虎虎胖乎乎的,身上的肉真不少,她揍了他幾下,感覺像是打在棉花上,打得手都酸了。
虎虎反應過來,蠻力十足,把她摁在地上,狠狠扯她的頭發……
最後在園長辦公室裡,虎虎比誰都委屈,眼淚不要錢似的拚命往外流。
任誰看了都覺得他受了天大的委屈。他在地上打滾撒潑,嘶吼著讓他爸爸為他做主。
而角落裡的她,渾身臟兮兮的,粉色的裙子滿是汙漬。身上也青一塊紫一塊,彆在發頂的兔子發卡也耷拉下來,遮住了一隻眼睛。
渾身上下要多狼狽有多狼狽,活生生像剛從垃圾桶裡鑽出來,比上次看見在垃圾堆裡撿骨頭吃的小狗狗還臟。
她懷疑如果小狗狗看見她了,也會嫌她臟兮兮的朝她犬吠幾聲。
“朱園長,你可要為我的孩子做主啊。你看把我孩子打成什麼樣了?!”男人指著虎虎手臂上唯一的一塊小小的淤青,滿臉憤怒,“小小年紀就學會打人了,以後還得了?我現在合理懷疑這個小孩的心理有問題,應該儘快送去兒童心理治療中心檢查一下,幼兒園出了這等安全隱患,應該儘快處理……”
朱園長微弓著腰,滿嘴稱是。
他一邊堆笑著一邊把還在地上死命翻滾,鬼哭狼嚎的小霸王抱到他辦公室前麵的真皮沙發上。
“滾開!給我滾!我不要你碰我!”虎虎掙紮著,鼻涕眼淚一並往朱園長身上抹,“哇哇哇爸爸,打她!打她!為我報仇!為我報仇……”
虎虎朝祝子曦指來。
張老師站在一旁喏喏地不敢說話,從進門到現在她如空氣一樣儘量減少存在感。
她在幼兒園裡工作五六年了,這個在外界一向盛傳“愛馬仕幼兒園”稱號的貴族幼兒園,班裡的孩子都是有身份、有背景的孩子。
她一個苦兮兮的打工人,在“身在羅馬”的孩子們麵前,連隻螞蟻都不如。
班裡的孩子從小嬌生慣養,壞毛病一大堆,經常對老師吆五喝六、頤指氣使。
老師們像伺候小公主、小王子一樣生怕出半點岔子。
尤其像陸小虎這樣刁蠻任性的孩子,她更是不敢行差踏錯半點,背後虎視眈眈的爹官威壓死人。
而像祝子曦這樣長相精致乖巧,性格軟軟糯糯的孩子少之又少,張老師見她的第一麵就被這個神似洋娃娃長相的小女孩驚豔到了。
才四歲的孩子長相就如此出眾,那以後的還得了?
隻歎神給的偏愛,世人望塵莫及。
小姑娘每天安安靜靜坐在小方椅子上,每次她走過去跟祝子曦說話,小姑娘總會甜甜地說一句“老師好”,撲閃撲閃的大眼睛裡,滿是笑意地看著她。
這乖巧可人的樣子似乎能把世上所有的尖兵利刃熔化。
如果是她的孩子,她必定心生憐愛抱在懷裡,舍不得她吹半點風,沾一絲雨。
可是小姑娘似乎很不受父母的待見,來幼兒園這麼久了,張曉喬也沒看見過祝子曦的父母一次。
每次打電話過去,她的父母常常是禮貌地說一句“抱歉沒空,所有的事讓保姆處理”就掛斷了。
張曉喬常常從小姑娘清澈透亮的眸子裡看出顯而易見的失落。
小孩子的失落是不會隱藏的,那麼明晃晃的昭彰,扯得人心一顫一顫的。
背棄神的偏愛,這是不是一種暴殄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