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呼嘯,窗戶被我稍微打開了一點縫隙,熱茶氤氳起的霧氣在空氣中打了一個轉,隨後就被冷風吹散。我在香氣四溢的紅茶裡加了兩塊方糖,聽著不遠處魔獸喑啞掙紮的聲音,從容不迫地將精致的茶具遞給威廉。
這是離開了騎士公會發生的事。
我本以為威廉會直接帶我回家,但我們來到了波鎏城南邊的神寺。這裡一般在祈神活動中才會開啟,但好像是知道我們今天會來一樣,天還沒完全黑下來,這裡就已經燈火通明了。
我的茶裡加了三塊方糖,結晶體在熱流裡慢慢融化。我注意到威廉脫下來的手套上沾了魔獸的血,而地麵上的生物已經模糊不堪,並且十分驚悚和醜陋。
原來這就是需要見血的事啊。
威廉沒避著我,我有些受寵若驚。
“我從今之後會放棄這種事,以後你想做什麼不需要再顧慮我了。”
除了魔獸之外,再排除我和威廉,神寺裡還在喘氣的三個人麵色都不太好。
兩男一女,為首的那個男人紮著很多根短辮,每個耳朵上都有四五個孔洞,並且戴著一些銀色的圓環。麵容又是那種長輩式的,他整個人看上去莊嚴又時髦,算是矛盾集合體。
“伊瑟羅大人,難道我們的研究要完全放棄嗎?這對於威廉來說並不公平!”
“卓瑪,事情不是你說了算,不要質疑伊瑟羅大人的選擇。”
我能辨認出來說話的女人的身份,因為她穿著一身青色的袍子,上麵有金線縫製的魔力循環紋路。這是三大帝國聯合設立的魔力教研中心的科員製服。
而訓斥她的另一個男人雖然沒有穿上自己的製服,但根據身上長久熏染的藥石味,讓我知道他的身份也不簡單。
研究員?
地麵上殘留的魔獸痕跡顯然不是短時間內能形成的。之前在酒館裡聽酒客們說的把魔獸拉到城裡來的說法竟然是真的。
我思忖著他們和威廉的關係,但是威廉正在做的事吸引了我的目光。
幾束紫紅色的花,被保護在玻璃罩內,這應該也是經過魔力加強過的魔具,但威廉很輕易地就捏碎了最外麵的一層魔力保護膜。玻璃的碎屑掉到異常繁盛的花朵上,割破花葉的經脈,流出了深藍色的液.體。
神寺裡通明的燈光讓碎玻璃映照出來的殘碎花束顯得繽紛又詭異,我直覺性地討厭這股氣息,但威廉卻用修長的手指拈起花.瓣,不疾不徐地將其塞進嘴裡。
尖銳的牙齒染上深色,襯得他像是沾染汙垢的大天使,也像是前來索命的魔羅。
“既然這是你的選擇,我不客氣了。”這是威廉的回答。
我在卓瑪的臉上看到了類似於“悲痛”的表情,便知道這一叢小花絕對不是什麼好東西。威廉的牙齒將其嚼得粉碎,他喝掉了我給他泡的紅茶,漂亮的嘴唇還是被那邪惡的花液染上了幾分黑藍色。
我調動了全身的魔力,去觀察威廉身體的變化。
心跳聲逐漸加快,血液的流速卻越來越緩慢,他在輕微地磨著自己的牙齒,似乎是下意識的動作,像是在對抗著什麼。
皮肉下的魔力甚至已經停滯住了,雖然表麵沒有什麼變化,但我知道,現在這種狀態的威廉如果對上愛德華,毫無勝算。
威廉身體的溫度一直都比正常人高,這是我之前就發現的事情,而現在他整個人的體感甚至比我常年體寒的破身體的溫度都要低,簡直像一個冰雕一樣。
這絕對不正常。
“這位小姐就是要看護你的人嗎?”
在三個人中地位最高的伊瑟羅開始審視我,他的視線很有壓迫力,一般能給我這樣的感覺的人都是身居高位。
他們不像是敵對威廉的人,但對他們的態度似乎也很奇怪,我不能掉以輕心。
“也罷,有個人陪著你也好。”
這話是伊瑟羅對威廉說的。
卓瑪收到指示,將一瓶同樣是深藍色的汁液遞給我,上麵有標簽,沒說明這是什麼東西,卻標注了使用方法:一個月一次,劑量視情況而定。
隨後他們也不打算對我再多說什麼,還是威廉搭上了我的肩膀,示意我帶他離開這個非常怪異的神寺。
他緊貼著我的氣息是冰冷的,不同以往,我甚至覺得這樣的感覺讓我很難受。
可我明明是『虛無』魔女啊,我本應該包容這世間的一切,看著它們終遁入虛無。
但現在的威廉,我幾乎是本能性地排斥。
這種感覺,幾乎可以算得上是我幾百年來遇到的最大危機了。
可他是威廉啊。
我們在一所不是很正經的旅館歇腳,倒不是因為其他的原因,隻是由於波鎏城的旅遊業不是很發達,到處都是富得流油的土著,根本不需要什麼專門配套的旅館設施。所以走了兩條街才看到一家情趣旅館。
我還特意觀察了一下這裡的招牌,沒有掛“威廉”的名字,也沒有風俗業通用的精靈標誌,這應該是不正經裡非常正當營業的一家小店了。
老板娘是一個染著七彩頭波.波頭的女人,脖子上掛了一個大金項鏈,有五根手指頭都戴著寶石戒指,一看就不是靠這種小本生意生存的人,說不定是哪家的貴婦人來體驗生活。
她看著我攙扶著威廉,一副心知肚明的表情,還問我需不需要一些道具。
我的心有些蠢蠢欲動,但最後還是拒絕了。
趁人之危是不道德的事,我目前先儘量做一個道德的魔女。
這裡隻有標間,也就是大床房。我怕威廉出什麼意外,就沒再單獨再開一個房間。當魔女也有一個好處,即便不休息,也能通過魔力保持自己的精力,一晚上不睡覺對我來說隻是灑灑水的事,不過我平時習慣了正常人的作息,在這種非正常的情況下心裡還真有點不平靜。
威廉太乖了,可能是因為花.瓣的作用,離開神寺之後他的眼睛就很難睜開了。但他並沒有把自己身體的重量完全放到我身上,隻是虛虛地靠著我。
雖然意識不是很清醒,但我讓他做什麼就做什麼,一路上沒發生什麼麻煩,比小孩子都好哄。
我趴在床頭看著他漂亮的眼睫,輕微顫動的喉結,覺得他像是清晨伴有火燒雲的藍天,正在小心翼翼地侵蝕著魔女的黑夜。
我的思緒放得很空,可我卻怎麼也找不到虛無或者空洞的平靜。
因為威廉還讓我想起了其他東西,一些深入我的骨血的感情,以及當初我在那片火焰裡想象過的海。
寬博的,宏大的。
可以包容一切的,甚至是可以包容我的。
神秘的,隻存在於我的想象中的,拯救我於烈焰,擁抱我以沉寂。
我卻永遠也無法到達的海。
這一晚我想了很久。
我想得到他。
……
有錢使人質壁分離,有的人還在因為心疼魔術艇費用而徒步,有的人已經能買下很多輛魔術艇。
昨夜像是打仗一樣,威廉一會兒燙得像烙鐵,一會兒冷得像冰雪。他的睡相很好,但口裡發出囈語,我靠近想聽清楚,卻被他整個人當成抱枕抱在懷裡。
這樣的福.利對我來說有點太刺激了,所以我一直睜眼到天亮。
身體的消耗應該會很大,我打算趁威廉醒過來之前給他打包一些可口的食物,可前麵的街頭卻傳來現場樂隊演奏的交響樂。
各種型號的魔術艇大剌剌地停在路邊,圍繞著一個鎏金製成的屏障,完完全全地擋住了我要走的路。過來圍觀的人也很多,我本來是不想湊這個熱鬨的,但看到這種排場,我也有些好奇主人公是誰。
人堆裡麵有個少年很顯眼,他穿著光明聖殿的高領製服,整個人顯得乾脆利落。而保護他的人我也很眼熟,傑弗裡·豪爾,那個可惡又自大的光明騎士。
不過他壓根沒有認出我。
少年的對麵是一個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女,被傑弗裡·豪爾十分不客氣地用長劍攔下。
“其實,我隻是一個普通的魔具師,而且我的能力也沒有什麼厲害的地方。”
艾莉絲看著少年,覺得很苦惱,她沒興趣成為對方的“親傳弟子”,可這個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大,卻始終自稱自己是“大魔導師”的人一直在找她麻煩。
“你很有潛力,可以得到我的傳承。”
“可是我進入光明聖殿的考試結果都是不及格。”
“那是他們沒有眼光。”
“洛伏裡特大人,我隻是一個輔助型的魔具師,根本沒有什麼作戰能力,壓根無法成為魔導師的,你看——”
一根淺粉色的線從艾莉絲的指尖滑出,放在浪漫類型的騎士小說裡就是要冒粉紅泡泡的背景了。
粉色的細線像發絲一樣輕柔地碰觸了一下洛伏裡特和傑弗裡的手,幾乎微不可查,但這過後也好像無事發生。
“所以這有什麼效果?”
傑弗裡·豪爾將被粉線碰觸的那隻手攥成拳頭,張開又合上,似乎沒有什麼不妥。
“大概,可以讓你更高興一點?心情更舒暢一些?”
艾莉絲是魔具店的學徒,早就接受了自己這輩子最好的結果就是成為一名魔具師的事實。她沒有特彆好的魔力天賦,隻有這種可以具象化的輔助能力,作用不大,也隻是聊勝於無。
“你是塊璞玉,經過我的訓練一定可以成為能消滅魔女的魔導師。”
聽洛伏裡特的口吻,好像這是既定的事實一樣,但艾莉絲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普通人。在少年老成的話語的勸說下,她隻能收下對方的聯係方式,趕緊逃離圍觀的人群,並且覺得自己有些臉紅。
療愈心靈啊,確實是很好的能力呢。
可以增強心智的強度,能將魔氣帶來的短時影響被放到了極其低能的程度,利用得好的話,對抗『異聞』魔女的規則限製也不是不可能。
無論是當治療手段還是戰術策略都不錯。
我有點想撬牆角,就放出一點點魔女施加給眷屬的咒法,悄悄地跟隨著艾莉絲。
不過我也不敢立刻出現,因為如果我沒猜錯,剛才那個名字洛伏裡特的少年應該歸屬於被“魔女詛咒”的範疇。
因為他身上的氣息我很熟悉,是高位階『異聞』魔女的力量。
無論陷入輪回多少次,魔女的詛咒都如影隨形。跨越時空,記憶,戰爭,甚至是不同的人生,被魔女的愛所“詛咒”,無論任何時候都航不出這樣詭秘的圓圈。
我沒有嘗試過。
卻也產生了“這樣其實也不錯”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