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其實不太習慣有人侍候,看著每日早早在屋外等候,困得東倒西歪的阿聆,想了想讓她進來幫自己係佩帶,他看著阿聆手忙腳亂的樣子,頓時有一些後悔那一時興起的試探。他雙手抬得酸麻無比,幾乎咬牙切齒地衝阿聆點頭:“你還是出去等吧。”阿聆鬆了一大口氣,一刻也不敢逗留地跳出去了。
他扯開剛剛阿聆的“傑作”,重新弄好,轉頭去尋自己的折扇,看了幾處都沒有,抬眼卻看見倚在門口等待的阿聆不知什麼時候順走了自己的扇子,手中拿著迎著陽光瞧,扇穗兒在她袖口一蕩一蕩,反射的光打亮她半邊臉頰。隻見她一時合扇伸出手去點一點,一時輕輕打開舉至胸口幅度不大地搖一搖。
何立疑惑地看了一會,才明白她是在學他平日裡的樣子。
阿聆這些日子沒什麼正經活計要乾,比在後院都要清閒,源於何立太過親力親為,也太過心思深沉,她既不用做吃食,也不用浣衣,太近身的東西她從來接觸不得。
白日裡,阿聆就寸步不離地跟在何立身邊,可偏偏要她避開的時候偏多,一日也見不到他幾麵,比如何立麵見宰相的時候,她便坐在那段長廊下等著,一等就是一兩個時辰,又比如說何立提審人犯的時候,她也從來不許跟進去,就在門口晃悠,王彪惡狠狠地打量她,讓人趕她遠些,有個麵容冷峻的男人臉上有道長長的疤,話不多,卻比王彪善意,他悄悄對阿聆說,何大人提審沒有兩個時辰出不來的,還不如去彆處逛逛,等好了再過來。阿聆笑著謝謝他,說那就去看看弟弟,弟弟在後院裡呢。那人似乎對她有個弟弟的事情很是高興,說他也有個姐姐,可是阿聆沒有等來他的後話。
在後院陪著弟弟走了會路,幫阿婆拎了兩三趟水,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阿聆蹦蹦跳跳地往回趕,怕王彪看見自己,就站在圓門旁邊藏住自己,直到看見裡頭出現那抹墨綠身影,她才歡欣雀躍地迎上去,每回何立從那裡回來,總是一身的血腥氣息,也顯得勞累得很,話也很少,可是阿聆話多,一路上嘰嘰喳喳個沒完,何立也不阻攔她。
她想著自己沒什麼正經活,問何立是不是養隻會學說話的鳥兒更合算。
何立這才開了口回她道,自己和自己說話有什麼意思,她夠聰明,和她說話倒有意思。
鮮少無事的時候,何立能待在房間裡看一整天的書,阿聆就在一邊陪著,有時武義淳來非拉著何立去外頭,說什麼高官什麼富紳相邀,到了地方也見不到人,實則就是去茶樓上吃茶聽戲,她也能跟著去,戲台子上先是來了個女子坐在椅子上唱了咿咿呀呀的曲,後來又是諸宮調。
阿聆的目光在戲台子和二樓的座席上亂晃,何立在和武義淳說話間突然笑著拍拍她,用扇子指了一處:
“看看,那裡是個好地方,若是射來一隻箭,我與武大人必定喪命於此,輕易還尋不見人。”
武義淳喝了幾杯酒,臉頰充血,看起來好像分辨不出何立在說什麼,眼睛眯起來嘻嘻地笑看著阿聆,念叨著何立的話:“喪命於此呀!”
何立敬了武義淳一杯,卻轉而把酒杯遞給了阿聆:“可惜這門外就有兵衛,王彪那些人雖然腦子不好,眼睛卻好得很,就是看不見,寧可錯殺絕不放過。”
阿聆笑吟吟地喝了,何立從來不喝酒。等到武義淳在桌子上睡過去之後,何立聚精會神地開始看戲,似乎早已熟悉了這個流程。
阿聆沒喝過酒,眼前的樓閣與人漸漸都重影起來,聽見的曲子時近時遠,期間何立似乎與她說了什麼話,可是她聽不清楚,隻有吟唱聲音一點點放大,灌進她的耳朵和心臟。
“丹楓索索滿林紅……”
“聽塞鴻......飛過暮雲重……”
“休問離愁輕重,向個馬兒上駝也駝不動……”
她腳下站立不穩,頃刻失去了力氣,恍惚間也不知道向哪裡歪去了,摔得倒不疼,就這麼昏睡過去。
底下兵衛來時,瞧見隻有何立端坐看著戲,旁邊一個躺在桌子上流了半桌子的口涎,一個竟半跪著歪靠在了何立的腿邊,也不知道躺了多久,嚇得他們眼珠子都要墜下來。忙去攙扶武大人,地上這個倒動也不敢動,也不知道有沒有被何立一刀子戳死,畢竟來的時候何立正在往腰間彆刀。
“何大人,時候不早了……”
“噢?回去吧,扶武大人上轎,地上這個也一並扶過去。”
兵衛上前把阿聆搬起來,倒沒有沾一手的血,悄悄看了看竟也沒多出十八個窟窿來。何立站起身,先行下了樓。
等兵衛將兩個人塞進了轎子裡,何立卻沒有上轎,要了一匹馬,騎馬在前頭走。
阿聆醒來時,卻是在後院,阿祺在她床頭靠著,一看見他醒了就開始叫阿婆,阿婆端來一碗醒酒湯,絮絮叨叨地說著阿聆。
阿聆仍昏昏沉沉的,一邊小口喝著一邊回憶昨夜,所有記憶都化作最後睡過去脖頸上的知覺,那冰涼的堅硬的觸覺停在她的脖頸上許久,讓她潛意識裡有些害怕,無力躲避之際她好像驚恐地叫了句阿娘。
然後她感覺那觸覺一點點消失了。
阿聆慢慢摸了摸脖子,也不疼,也沒有傷口。
她什麼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