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天色已經晦暗下來了,他仰麵……(1 / 1)

天色已經晦暗下來了,他仰麵看見夕陽一點點、一寸寸從天邊落下,被院子裡那棵巨大的榕樹的樹丫盛著,過一會子又支撐不住似的滑了出去。

他聽見張大哀慟的歌聲悠悠,幾度哽咽,調不成調,仿佛是鋪天蓋地的憂傷圍繞著,瑤琴的血跡靜靜漫過他的衣袖,倒有些他們所說做鬼也糾纏的哀怨。

他感覺自己的一生跑馬燈一樣在眼前閃過,每一幅畫麵模糊閃爍,每一刻都是朦朧而遙遠,原來終究沒什麼可記得住的,說不上是該遺憾還是該慶幸。

最後他的記憶慢慢停擱,由深入淺的呼吸漸漸停止,身體裡的最後一絲力氣也散儘,意識漸漸消散之際,終是無可奈何地沒入生生世世的輪回。停擱的那一幅畫麵卻突然在瑩白的光裡清晰起來,原來是那年上元節的煙花盛開,滿天絢爛,長廊下自己背著手,旁邊有個小小的人,捧著一個食盒,與他站在那裡看著,他好像在看一出傀儡戲,隻瞧見自己與那人似乎都被白線綁住周身,吊在宰相府高高的房簷上,一舉一動不由自身,又纏綿悱惻。

活在一出戲裡,沒半點皮和肉。

他從來不是什麼好人,但是他放過了桃丫頭,卻不是因為什麼憐憫和善心。

桃丫頭坐在青石台階上,迎著陽光愣愣地打量著剛從衣服裡摸出的鐲子,不等她小小的腦袋想出什麼來因去脈,眼前便突然一黑,桃丫頭仰頭望去,看見麵前站了個男人,白狐狸一樣的麵孔,一雙眼睛細長上揚,顯得狡黠有光,精明無比,手上執著一把折扇,身形高挑,綠衣清朗,岩岩如傲立孤鬆,他正若無其事地打量著她,像是看一件新奇的小玩意兒。

桃丫頭認識這個人,宰相府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是好人。

可他低頭挑挑眉,衝她歪頭清淡一笑,看起來親和極了:“瞧什麼呢,人來半天也不知道。”手上卻使了十分的力氣從桃丫頭手裡奪走了那隻鐲子,他仿佛行家一般翻來覆去細細看著,口中嘖嘖嫌棄不已:“這玉材質不好,是什麼人給你買的,我屋子裡有好的,我帶你去挑。”

桃丫頭搖搖頭說不要,她能感知到來人的危險,慌忙站起來往後退,剛要叫嚷起來,卻被一旁的兵衛眼疾手快地勒著脖子拉回,直直拎了起來,那兵衛分明是下了死手,桃丫頭漸漸掙紮著喘不上氣。

他卻麵色平常,看見什麼玩鬨一般虛點著折扇,像是一個流淌的沙漏。

桃丫頭的腳亂蹬著,找準機會狠踢了兵衛下頭一腳,趁著兵衛吃痛鬆了力氣,她摔在地上,便要急著往外跑,那人製止了兵衛搭弓的舉動,側頭瞧她飛了出去。

桃丫頭慌不擇路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裡,劉喜不在,阿婆也出門了,這個站在權利頂端的人要殺他,那這個偌大的宰相府就沒有一處是安全的,她奮力跑著,繞過幾個門洞突然站定。

那人就拿著一把詭刃,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本來說你一個小丫頭,留個全屍,不要見血為好,眼下看著還是不妥。”

桃丫頭嚇得無法動彈,眼見著他就這麼走過來,伸手扼住自己的脖頸,又停留了一瞬,把她轉過身來捂住眼睛,把刀抵在她脖頸上。

“人活著總是有軟處,一招不慎,便是把自己的軟處放在砧板上任人宰割,記得在閻王麵前好好告你那倒黴爹,誰害你身死,可不是我。”

桃丫頭後知後覺地掙紮起來,伸手捶打著他的手臂,意欲掙開他的桎梏,而他這時才發現她一直半握的右手,他覺得好玩,用刀去挑她的手:“藏什麼呢,死也不放。”

人在眼睛看不見的時候總有些恍惚害怕,桃丫頭被冰涼的刀刃碰到指甲,便抖著微微展開手掌。躺在她掌心的是是幾隻櫻桃,因為她攥得用力已經流出來一些汁水。

他鬆開捂住她眼睛的手,撚了顆她手裡紅豔豔的櫻桃愣神。

耳邊似有人在說:“今早後廚做菜,阿婆偷給了我一隻果子,叫櫻桃。”

他端詳良久開口:“我改變主意了,小丫頭,我想跟你玩個遊戲。我這把詭刃,殺人隻用一刀,內有機簧,這上麵兩顆瑪瑙,刀尖鎖住便殺人,刀尖縮回便無恙,我讓你來選,紅色,還是藍色。”

桃丫頭發著抖,揉揉哭得紅腫的雙眼看著那把詭刃,眼下由不得她不選,稚氣的聲音帶著哭腔:“紅……”

話音剛落那人便按著紅珠子伸手來戳她的喉嚨,桃丫頭嚇得尖叫起來,等了一會疼痛感卻沒有出現,她醒過神來一把推開他的手向前跑,一陣風一樣消失在狹道儘頭。

他彎下腰,撿起被打掉的櫻桃,拂去灰塵,眼裡還是滿不在意的笑,動作卻恍若珍而重之。

“一顆櫻桃抵一條命,可是筆便宜賬。”

他多見多聞,卻確實沒見過櫻桃,第一次見,是在一碗櫻桃酪上,時隔多年,那碗酪的香甜氣息仿若還是沿著他的記憶再次纏繞,輕飄飄地裹挾,又重重墜在他鼻尖。

他以為他終於遺忘了。

流光容易把人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