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正中央的銅製炭盆裡盛滿香灰,擺著兩塊燒紅的木炭,再上麵的銅架上,是一把圓潤精美、通體雕花、帶有提梁的銀壺,裡頭煮著上好的黑茶,在木炭的微微加熱下,銀壺裡的茶汁微微翻滾,滿室飄散著醇和、甜潤的香味。
玉檀小心翼翼地給楊啟誌右手的傷口上藥。他傷得真重啊,皮開肉綻,經過了一晚上還是血肉模糊,稍不注意就扯開了傷口,鮮血又直往外湧,看得旁人心裡都痛起來。
“你既然發現了我受傷,為什麼不問我,是在哪受傷的?”他淡淡問道。
玉檀一愣,支支吾吾說不出話,手裡的動作也不自覺停了下來。
他打量她一眼,忽然苦笑,“所以你全都知道了是嗎?”
她吃了一驚,忙跪了下來,“奴婢不是有意的,大小姐那聲‘不’,喊得實在太大聲,奴婢就趕了過來……”
“還有多少人知道?”他言簡意賅。
她尷尬地低下頭,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所以……全都知道了嗎?”他懊惱地拍了一下頭,想起昨夜顏麵儘失的一幕。
那窗戶邊有一道細細的縫隙,除了被那楠木屏風遮擋的部分,屋裡的情形能夠一覽無遺。然而當他轉過身,突然看見“王春華”□□站在麵前的時候,一時忘記了周遭的一切。
沒有男人能抵抗王春華這樣的女子。他差一點就把持不住了,若不是看見她眼角流下絕望的淚水,忽然清醒地意識到她心中全被楊啟光占據。
他下意識縮回手來,後退兩步,仿佛麵對著一個定時爆炸式慢炮——“外以五彩飾之、須臾藥發、死傷甚眾”。
她太美了,本就傾國傾城的容貌,偏又是雙目含淚,楚楚可憐,□□地站在麵前。王家已經滿門覆滅,如今她淪落到他手裡,隻能任憑蹂躪拿捏,無從抵抗。光是想象著能征服這樣一個女子,就叫所有男人興奮不已。
可他不知怎的不忍心下手了——既不忍將她送入死牢,也不忍在此時趁人之危,又不能放她出去讓她和楊啟光聯手繼續作惡……竟什麼也不能做。
挫敗、惱怒、沮喪、窩囊、憋屈……他狠狠一拳砸在身後的牆上,這才意識到,不知何時起對“王春華”的感情已超出正常的界限,淪陷得如此之深,卻又不善表達,除了醉酒的那一夜抱著曹鶯不慎叫出了“華亭郡主”的名字。
她為了楊啟光流下淚水,他背對著她,也狠狠擦去莫名其妙流下的淚。
書齋坐落在宅院的一隅,窗外是一片整齊的綠地。明朗清淨的環境,方寸之間儘顯素雅之境。一張寬大的紫檀木雕螭紋扁腿書案,案麵光潔如鏡,一塵不染。
蓮兒來到楊啟誌的書齋,悄悄拿起莊妃的遺物之一——那麵刺繡台屏,眼底閃出一絲寒意。
這鴛鴦戲水圖繡得可真妙啊,像活了一樣,難怪二十多年前皇帝獨寵莊妃,讓皇後和那麼多妃嬪都醋意大發,輪番給莊妃下毒。甚至那皇帝的四弟浦王楊鵬也對莊妃心動不已,以至於浦王妃妒火中燒,最終在宴席上將莊妃成功毒害。
這一段狗血的往事,還是在前世造出“浦王滅門案”後,浦王臨終前發表了一番懺悔,才讓蓮兒無意中得知的。
二十多年前殺害莊妃的真凶是浦王妃,這是蓮兒今世所掌握的一個彆人不知的信息。知道這些信息,對“複仇”能夠起到怎樣的幫助呢?她想了想。
告訴楊啟誌這一切,挑唆他去把浦王妃殺了?——浦王妃兩年前就已病故。
告訴楊啟誌這一切,挑唆他去把浦王殺了?——前世,楊啟誌得知這一切始末,選擇了放下仇恨,不予追究。非但如此,還勸蓮兒也放下心中的仇恨,對她好一通說教。
在當事人不予追究的情況下,她還能怎麼報複?她絞儘腦汁想了又想,卻還是一籌莫展。
前世,利用蓮兒睚眥必報的複仇與施虐的心態,楊啟誌輕易就布下了一個能把蓮兒弄死的暗殺局。他能輕易抓住並利用她的弱點,她卻抓不住他的弱點,真是惱人。
他太無懈可擊了,讓她又恨又怕。在某一個前世,她把莊妃遺物塞進曹鶯焚燒的衣物中,企圖栽贓曹鶯,卻被他一眼看出破綻。又在某一個前世,他險些和莊妃遺物一同被丟入燒製紫砂壺的窯爐,卻使出離間計,不僅成功脫險,還令阿富阿貴從此叛變。
這一世,她的複仇之心比前兩世更甚,可是拿著這刺繡台屏,許久過去,她也沒能想出一條報複他的主意。
莫非真要在這府上,不敢作不敢鬨,老老實實做他一輩子的女人?
不可能,如果是這樣,她寧可立即自儘,大不了再重生一遍。“複仇”是貫穿她人生始終的核心,不“複仇”,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窗外的花園一隅,紅梅開的正旺,花枝彎曲婀娜,隱隱飄來清冽的香氣,沁人心脾,彷如春天的信使,給大地帶來了一絲生機。望著這些美好的萬物,她眼底隻透著一股憎恨與寒意,仿佛非得將這些美好的事物撕下外皮,扯成七零八落,在地上狠狠碾成爛泥,才肯罷休。
……
山路曲折,雖值冬季,山間卻是濕冷刺骨,霧氣繚繞,令人壓抑。何季勳和他的兄長何仲勳,也就是何淑妃的父親,艱難地行走在流放去嶺南的路上,還未行至江州地區,就曆經風吹日曬,雨淋霜打,身心俱疲。
何季勳都已年逾花甲,更不用說何仲勳。這一路,比當初從家鄉陽羨去往西京的路要艱難得多,況且這流放,是僅次於死刑的一大罪責,哪裡能像旅遊一樣愜意。
何季勳很清楚,皇上念及他做了那麼多年的紫砂壺的份上,沒把他們當真正的犯人那樣對待,隻罰他們去嶺南當差,已經實屬皇恩浩蕩。但何瑞康懸梁自儘的慘狀每每在心頭浮現,仍叫他心緒起伏,憤懣難平。
隻不過是一把壺,隻不過是王厚德女兒製成的一把紫砂壺,竟需要一個人付出生命來祭奠它。他難以想象兒子懸梁自儘前經曆了一番怎樣的絕望,每每想到便心如刀絞,淚如雨下。
為了一個不理朝政、玩壺喪誌的壺癡皇帝,他究其一生都在拚命製壺,隻為投其所好,到頭來,卻因為兒子打碎了王厚德女兒的一把紫砂壺,整個何家命運儘毀。
眼前,山路崎嶇陡峭,荊棘載途。不禁令他感慨:其險也如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
他並不知道在蓮兒的前世,他曾從嶺南叛逃到濮國,成為“四國同盟會”要員之一,還曾與當時王春華的丈夫合謀,一同施行“荊軻刺秦”計劃,並成功刺殺了蓮兒。這一世,截至目前,仍重複著上一世的軌跡。
一路舟車勞頓,何季勳尚且身子骨稍微硬朗些,也快架不住了,更何況那身體大不如他的何仲勳。
何仲勳一步一喘,想起遠在西京的女兒,不由得憂心忡忡,心也忍不住抽痛起來,一時間胸痛徹背,心悸氣短。
何季勳注意到何仲勳痛苦的神色,知道是胸痹發作,大呼不妙,但這荒郊野嶺,哪裡能找得到大夫?
他一把抱住身子癱軟下去的何仲勳,眼睜睜看著哥哥臉色越來越差,甚至開始發紫,卻束手無策。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何仲勳一點點失去了生命體征,短短一會功夫,便咽了氣。
又是一條生命在眼前消失。何季勳跌坐在一旁的土坡上,久久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