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俞!!!”
“……”
飛鳥成群結隊掠過微藍的天穹,尖銳的鳴聲在大大小小的街道裡回蕩,漸漸消失在海風裡。
山脊上的花花草草經過一夜的洗禮,幾乎都折了根,隨著脫落的黃土和石塊滾到了地上,以至於方俞剛爬起來時,扒拉了好久才慢慢走出來。
初陽從東邊升起,將天邊的薄雲烘成暖黃。
五年來,他見過無數次西港的清晨。
即便是最繁華的城市也有著最普通的晨間,路邊小攤的蒸籠上呼呼冒著熱氣,汽車喇叭聲交響成一片,孩子們手牽著手嬉笑著走過人行道,覓食的燕子唱出愉悅的歌聲。
方俞竭力聚焦視線,抬起頭遠遠地望著天空。
天已經完全亮了,但仍有點點飄渺的燈火在路的儘頭閃爍,顯得靜謐又哀傷。馬路上的車慢慢多了起來,走道上的路人行色匆匆,沒有人在乎他在乾什麼。
像是被什麼吸引似的,他踉踉蹌蹌往前走了兩步,很快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
鮮血從他的嘴角溢出,滑落至下頜,慢慢洇到了地麵上。
方俞掌心撐著地麵,抬起了頭,視野裡模糊的重影上下晃動,方才吸入的毒氣讓他產生了幻覺,周遭的一切似乎在這一瞬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成群的爛尾樓長出了完好的屋頂,繁忙的大馬路化為了川流不息的瀾滄江,遠處玉龍雪山高大又宏偉,晴空萬裡之下隻有幾片雲彩。
熟悉的身影若隱若現,仿佛湮沒在朦朧的霧裡。
方俞伸出手臂向前,卻怎麼也夠不著。
“任何時候,不要碰緝毒。”
“任何時候,不要碰緝毒。”方俞發出苦悶的笑聲。
“哎——你怎麼了?”
耳邊忽然多了一道陌生的聲音,是中文。
“要不要送你去醫院?”出租車司機降下車窗,往外探了探頭,“你也是中國人吧?你上來吧,我不收錢的。”
方俞抬起眼眸,拖著受傷的腿慢慢往前挪,拉開後門坐了進去。
“你沒事吧?你這是從山上摔下來了?”司機往後一瞥,遞過去件外套,“我送你去這邊的醫院吧,哎大晚上的彆去這種沒開發的山區……”
“不……”方俞喉嚨沙啞,眼神迷離地望著前方。
“那你去哪?你住這邊嗎?”
“……”
空氣靜默了好幾秒。
“臨滄禁毒大隊,”方俞聲音很輕,失血過多讓他十分虛弱,“我想回家。”
“臨滄?雲南那個?”司機瞪著眼睛,“你……你說什麼呢?”
“我想回家……”方俞低低重複了一遍。
淩亂腳步聲由遠及近,一行人先後從遠處奔來。
“在那在那!”
“報告指揮中心,我們找到方俞了!”
陸鳴最先衝上前去,伸手打開後車門,冷風瞬間灌了進去,衝擊著方俞腦內的神經。
他瞬間清醒,周遭一切如潮水般唰然褪去,車水馬龍的城市又重新出現在眼前,陸鳴的麵孔映入他的瞳孔。
“方俞,方俞!”陸鳴俯下身,用手捧住他的下頜,“你堅持一下,救護車已經在來的路上了,你……”
猝不及防地,方俞伸開雙臂緊緊抱住他,兩隻手一上一下環住他的身體。
“沒事了,沒事了……”陸鳴僵了一下,也伸出手攬住他,輕輕拍打著他的後背,“你已經安全了,馬上我們就可以一起回國了。”
突然他肩膀一陣溫熱,那是方俞的淚水浸透了他的衣服。
頭頂的璀璨的晨光照耀著,他們彼此相擁的身影被投射到牆麵上。
時隔五年的久彆重逢曆經坎坷,終於在此劃上了句號。
“方俞?”陸鳴感覺到壓著自己的重量正在一點點增加,連忙撇過頭扶住他,“方俞?方俞?!”
知覺仿佛被混沌一點點吸走,連呼吸都逐漸無力。海水吞沒周遭,無儘的漆黑蓋過頭頂,熟悉的背影再一次浮現在他眼前。方俞竭力伸出雙手,卻在往前的一刹那墜入了時空隧道——耳邊響起來自遠古的轟鳴聲,過去三十餘年的點點滴滴如同幻燈片閃過。
電影落幕,刺眼的白光撕裂黑洞,那模糊的影子也隨之被燈光掩蓋。方俞拚命向前奔去,他有太多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想親口告訴他——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他寧願拋下他世上唯一的親人獨自離去?
強光在這一刻聚攏,收束,寧靜而平和的黑夜再一次包圍了他。
這一次,他看見了帶他入警隊的師父,看見了迎新大會上喝得爛醉的兄弟們,以及五年前站在層層台階之上,與他揮手告彆的陸鳴。
他無暇顧及,隻像那站在儘頭的熟悉身影伸出了手——
這一次,他終於看清了他的麵孔。
那是他自己。
年輕的方俞穿著端莊的警服,背對著他深深抬頭凝望著。
在他麵前是臨滄市禁毒大隊榮譽室的牆,左邊是功臣牆,而右邊,則是貼滿無數黑白照片的烈士牆。
“……”
方俞狠狠一顫,頓在了原地。
“回去吧。”他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像是從天邊傳來的。
更年輕的方俞回過頭,抿著淡淡的笑意,“回去吧,那裡一切都值得。”
方俞遠遠地望著他,卻如鯁在喉。
真的值得嗎?
海水再次從四周席卷,模糊了儘頭的身影,懸浮的記憶碎片被風暴裹挾著從他的身邊經過,世界瞬間天旋地轉,一股力量猛地將他用力推了出去,推向了黑暗儘頭的光明世界。
數日後。
單人病房內采光很好,每天早上護工都會替他拉開窗簾,屋外明媚的陽光便會照進來,暖洋洋一片。
“早。”陸鳴推開門,拎著個雙層保溫壺放到他麵前的折疊桌上。
坐床上玩著手機的方俞抬起頭掃了一眼,嘴角噙著一絲笑意,“怎麼是你?”
“我跟那姓吳的換班了,他說市裡麵最近出了檔惡性車禍案,趕著處理呢。”陸鳴擰開保溫壺蓋子,把倆盒子分開。
方俞好奇地伸長脖子探了探頭,頓時一怔——左邊擺著一碗豬雜粥,右邊赫然放著八個看上去很正經的湯汁小籠包。
他半信半疑地偏過頭盯著陸鳴的眼睛,滿臉寫著你認真的嗎。
“這回是豬肉大蔥陷的,”陸鳴聳聳肩,“等你傷好了再請你吃蟹黃的。”
那天方俞被送進醫院時已經奄奄一息,被推進去搶救了好幾個小時才算保住了性命,後來又在重症監護室躺了好幾天,等情況稍微穩定一些了才被直升機護送回國。
國內醫療條件明顯優於西港,再加上剛一住進來就被雲南省廳市局領導輪流上門慰問,送水果的拎花籃的排了長隊,不過有些都被陸鳴守病房時閒著沒事吃掉了。
等方俞清醒後,儘管雇了護工負責照顧他,大家還是一致決定輪班上醫院陪他,有時也會幫著從家裡做點好吃的給他帶過去。
邊嘯那天也跟著掉下懸崖,不過被樹枝懸住了大衣,沒完全落地,這會兒已經被警方弄走了,其所屬國已經向柬埔寨提交引渡請求書;王閔然沒傷得太重,出院就被暫時拷進看守所了,前幾天才把相關材料提供給檢察院,處理結果得等著提起公訴之後法院開庭商定;至於藏祈……等到方俞狀況穩定下來,陸鳴才敢告訴他藏祈當場就死亡了,送醫院都沒來得及,西港那邊警方迅速聯係上了他哥,據說認領屍體那天他崩潰到險些跳樓自殺……
“你有沒打算去看看你……你曾經的師父啊,”陸鳴坐下來,把勺子遞到他麵前,自己拆了一副一次性筷子,“等你出院了去?”
“嗯。”方俞含糊一聲,低頭嘗了一口湯汁包,歎了口氣說道,“我早就想了。”
“到時候我開車送你去唄,你看你現在也行動不便。”陸鳴輕拍了下他打了石膏的左腿,“脛骨腓骨粉碎性骨折,這沒有個小半年都很難完全恢複吧,等改天我給你買個代步車。”
方俞捏了捏鼻梁,思考片刻後點了點頭。
“哎,要不你順便住我家吧。”陸鳴笑了笑,筷子在半空中一點,“反正我家也沒人。”
八月底,牛毛細雨淅淅瀝瀝,落在屋簷邊上凝成水珠往下滴。
桌上的熱茶氤氳著香氣,掛鐘發出嘀嗒嘀嗒聲,兩人並肩倚靠在懶人沙發上,蓋著毛毯聽著新聞聯播。
“數日前,中國公安部代表團抵達金邊,聯合柬埔寨警方抓捕了127名涉嫌電信詐騙的在柬中國公民,並於當日表示中柬兩國將聯合設立辦公廳,全麵清除網絡賭/博……”
“柬埔寨政府總理洪森於2019年8月18日簽發通告,停止批準和停止頒發在柬埔寨經營的各種網絡賭/博營業執照,該禁賭令簽發後大量博/彩公司偃旗息鼓,投資者連夜撤離,還有不少製毒園區望風而逃……”
“目前可見,‘818’禁賭令讓西港徹底失去了增長支柱,當地的餐飲、娛樂和酒店行業也受到重大衝擊……”
隨著邊嘯落網,其實際控製的56個製毒窩點也被警方一舉摧毀,抓獲製毒師傅,協助製毒人員等共256人,繳獲12噸海/洛/因成品,清除占地麵積共32畝的罌粟種植園。
橫跨沙特阿拉伯,菲律賓,柬埔寨西港,中國邊境的國際特大製毒販毒案由雲南省公安廳成立專案組立案偵查,中國國家禁毒委,聯合國經濟社會理事會共同依照國際禁毒公約督導,於2019年7月正式落下帷幕,成為國際禁毒整治工作的裡程碑。
繁榮昌盛,遍地黃金,被賦予“小深圳”稱號的西哈努爾港終於走向衰落,泡沫破滅之後隻剩下了一地雞毛。
非法洗錢、黑/幫、販毒、槍擊、債務糾紛、幫派鬥爭以及仇殺,這座城市遍地霓虹燈下的陰暗一麵被從各個角度揭開真麵目,原來根本沒有什麼淘金暴富的人生捷徑,所有蒙蔽人雙眼的美好幻象,都不過是金錢運作下的騙局。
西港的沒落不是因為貧窮,而恰恰是由於資本。
“不會結束的,永遠不會。”方俞輕聲歎息,半張側臉湮沒在屏幕閃動的白光裡,“他們會找到新的歸宿,從而東山再起,直至再次走向沒落,周而複始,一直如此。”
“也許吧。”陸鳴手指交叉貼著後腦勺。
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石板路上落葉被路人踩踏發出嘎吱聲。大風驅散了遮擋太陽的雲霧,陽光漫過了人間的每一寸土地。
九月金秋,雲南臨滄某看守所內。
大門被兩邊的警衛打開了,陸鳴推著輪椅走了進來。輪椅上的方俞穿著寬大的羽絨服,雙腿上蓋著張薄毯子。
穿過灰色長廊,鐵門外的警察從陸鳴手裡接過了輪椅。
“我在外麵等你。”陸鳴拍拍他的肩頭。
方俞點了點頭,被推著往裡麵走。
王閔然早已經在等著了,他穿著帶有編號的灰色囚服,臉上皮膚皺紋絲絲縷縷,結成網狀,眼窩也深深陷了下去,仿佛短短一兩個月的時間衰老了十歲。
他目光炯炯地盯著方俞的眼睛,臉部肌肉都跟著顫抖起來。
“方俞,我還以為你不屑於來見我呢。”王閔然眼睛閃動著微光。
“阿純,綽號鸚鵡,菲律賓華裔,曾在西雙版納從事非法零售。”方俞從麵前的資料裡抽出一份,“六年前,他是你的線人,也是我的一名接頭人,但我們彼此之間沒有過任何直接接觸。”
王閔然沒說話。
“那年我獨自臥底馬尼拉,不久之後深入內部,取得了高城的信任,但警方一直摸不清高城的動向,因此相當一段時間這名東南亞毒梟都是中菲雙方眼裡最棘手的問題。”方俞麵無表情,啪地一聲把資料扔在桌麵上,“原來是你為他提供了公安行動的信息。”
“我那也是被逼的,被逼的啊!”王閔然手拚命錘著桌子,俯身靠前,“他知道我老婆孩子在哪,他拿我家裡人作威脅,一次又一次拉我下水!方俞,你沒有家人嗎?你不知道那種感覺嗎?”
“但事後他托人送你家人去了美國,日子過得多好。”方俞麵露諷刺,似乎覺得有些好笑,“我是不是還要感謝你,直到最後一刻都沒把我的真實身份全盤托出?”
“我他媽從始至終都沒想過要害死你!”王閔然瞪大眼睛,密密麻麻的血絲格外顯眼,“是我把你從邊防武裝裡挑出來,也是我親自帶著你在警隊裡實習,也是我……”
“親手把我送進地獄。”方俞打斷他,“你以個人情誼的名義請求阿純把我從山火裡弄出來,卻沒料到他把我拱手讓‘送’了邊嘯,不久之後我就被帶著去了西港,這五年來他為了防止我逃跑,不允許我跟任何中國買家單獨接觸,表麵上我是他的心腹,實際上我隻不過是他坐上金字塔的工具。”
“我的確沒料到……信號發出去後,阿純沒給我任何回音,我不清楚他究竟收到沒有。”王閔然聲音嘶啞,日複一日的疲憊讓他精神頹然,“我就想問你當初為什麼要私自脫離警隊往爆炸現場衝?你他媽不要命嗎?”
“因為那天,我發現高城帶著人從夾道跑了,我本想冒險繞後山過去圍堵他,大不了同歸於儘……”方俞輕聲說,“你後來真的派人搜山找我?”
“那不廢話,你死了對我有什麼好處?你五年不好過,你以為我就好過嗎?”王閔然又激動起來。
雙方陷入長久的緘默,許久方俞才緩緩說道:“所以阿純兩頭通吃,一麵是公安係統登記的線人,另一麵是邊嘯最信任的手下……那後來呢?後來為什麼我沒再見過他?”
“後來?”王閔然鼻腔中輕哼一聲,斜著眼睛瞪著方俞,“我鬼知道那人上哪去了,當時有人傳說他死了,估計是真死了吧,陸鳴跟著我回國了,一直到2016年陸鳴接到了臥底泰國清邁,配合搗毀泰國清邁至中國雲南的運毒路線的任務。”
“所以他後來突然出現在柬埔寨,是因為泰國警察捅了馬亞的老窩,他們不得已連夜撤離到邊境,偷渡越過國境線……”方俞閉上眼睛一點點回憶著,“他為了來西港找我,給馬亞編造理由說是來找邊嘯合作東山再起,一切的一切,都說得通了。”
王閔然沒吭聲。
“我剛入警隊的時候,你就教過我,自己選的路,不要後悔。”方俞話音帶著些許苦澀,“自己選的路,無論是黑是白,也得走到底,對吧?”
“求仁得仁,無怨無悔。”方俞唇角露出了一點笑意,手扶著輪子往後挪,“我們法庭上再見吧,師父。”
“哎等等。”王閔然叫住他。
方俞頓住動作。
“方俞,我一直覺得……你是我帶過最好的兵。”王閔然被警衛拉了起來,哢擦一聲戴上了手銬,目光卻依然停留在他身上。
“那現在呢?”
“現在也是。”
“……”
王閔然最後回頭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
頭頂上慘白色燈光投下來,地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有那麼一瞬他的背影似乎跟某個熟悉的身影重合了。
方俞遠遠地望著他,直至王閔然消失在走廊拐角。
“見完了?”陸鳴把折疊輪椅塞進後備箱,拉開車門坐了進去,偏過頭看著方俞的臉。
“嗯,哎你乾嘛……”突然一隻手伸了出來,大拇指指腹輕輕擦著他的臉頰。
“你哭了?”
“沒有。”方俞立刻否認。
陸鳴發動車子,拐了個彎上了馬路,扭過頭淺淺地笑了下。
“真沒有,”方俞也跟著笑起來,“你笑話我?”
“我也沒有。”陸鳴立刻斂起笑意。
方俞:“…………”
“你在西港醫院也說沒騙我。”陸鳴瞥了他一眼。
“我真沒騙你好吧。”方俞無可奈何。
車子彙入主路的車流,向前肆意奔跑,朝著懸在地平線之上的太陽前進。
陽光正好,光線如同灑金似的在水麵跳動,撲打著山上鬱鬱蔥蔥的樹林,稻田裡的麥浪和林立的城市高樓,歡快的笑聲從車裡傳出來,融進拂過的暖風裡。
馬尼拉和西港的故事在曆史的港灣裡潮起潮落,為人類文明添上新的脈絡,然而東南亞的灰黑色產業鏈仍在運作,它們的興衰軌跡隻會不斷被重複,直到永遠。
一年後。
位於亞洲東南部的緬甸在短短幾個月內迅速建立起大大小小的園區,叢林江湖將在曆史長河裡繼續上演。
【全文完結】
完結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