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隨後趕到現場的王閔然蹲下身,撥開地上屍體前額的頭發,“我操他媽的,上當了!”
槍炮聲平息後碼頭彌漫著血肉與鋼鐵撞擊的味道,黃銅彈殼散了一地,穿著鞋套的警察來來往往,不斷響起的快門哢擦聲在雨中交錯。
陸鳴被攙扶著坐上了警車,幾個西港警察用柬語問了他幾句話,見他不怎麼回答後猜想他大概聽不懂,隻好連手帶腳地比劃著,給他披上外套,遞上水。
“送醫院。”披著雨衣的王閔然彎下腰,抬手抹掉車窗上的水珠,對裡麵的人說道。
陸鳴倚靠在車後座上,目光始終望向方俞離開的方向,沾著鮮血的指頭攥緊了自己的衣領。霧氣覆蓋了車窗,樹木不斷向後倒退,暴雨之中簇擁的人群逐漸化為了模糊的黑點。
……
“正義,英勇,榮耀,這些冠冕堂皇、高高在上的東西在現實麵前變得不堪一擊……”
“六年了……陸鳴,誰還記得我是個警察?誰在乎?”
焦土之上,人命恍若草芥,生死瞬間翻轉,每日迎接自己的隻有懸掛在頭頂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再頑強的孤勇熱血也會被現實滌蕩乾淨,剩下的隻是一顆乾淨純粹的、渴望歸屬的心。
人性太脆弱,太經不起考驗。恐懼,貪婪,趨利避害……這些賦予給生物的本能促使著人類天生就有著向往安樂和自由的心。
大雨幔帳,車輪滾過的地方雨水裹挾著泥土飛濺,雨後的第一抹初陽爬上天空。
兩天後。
“啪”
文件袋被扔在了桌麵上,裡麵夾著的白紙散了開來。
“怎麼搞的?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臨時改變計劃?”看上去至少有四五十歲的西港老刑警頭發半白,連續幾日的奔波讓他眼窩深陷,額頭的紋路隨著說話的頻率顫抖,“你們中國警方必須給我個答複!”
“我們不能犧牲任何一個人!”王閔然唰地一下也把麵前的文件拍到了桌子上,“先前我們在這個問題上不是已經達成一致了嗎?”
“臥底就是臥底!他自己不知道要承擔風險的嗎?”老刑警眼瞳格外漆黑,看起來有些滲人,“接下來的行動必須安排多兩個我們的人作為頭腦參與決策!”
“臥底的命不是命?”王閔然也跟著火了三分,“萬一他們拉手雷一起……”
“那個……”站在門口的年輕女警已經在這看了足足十分鐘了,終於忍不住開口打斷他們,“西港警方檢驗科的結果出來了,是純度在60%左右的海/洛/因,除去被搬上船的那部分,足足有一百多公斤。”
王閔然重新坐回椅子上,思索片刻後伸出手:“安寧,你拿來我看看。”
安寧走上前去把報告遞給他,繼續補充道:“那名死掉的毒梟真名阮差,越南籍人,在西港從事販毒,非法網絡投資以及地下博/彩,不過沒有獨立武裝,勢力也遠遠不如彌勒。還有,那個偽裝成彌勒的男子至今身份不詳,大後方還在儘力調查……”
“這幫搞白/粉的還真是詭計多端,派個替死鬼過來騙我們!”老刑警輕哼一聲,“之前不是抓到個下線嗎?下午我親自審!”
“他不是下線,是彌勒身邊的親信,叫藏祈。”女警察歎了口氣,把西港警方調取出來的身份報告遞給他,“未成年,今年才十七歲,父母雙亡,十二歲就退學了。人很內向,沒幾句話,我們幾個輪著審也沒問出什麼來。不過,他無意間透露出了彌勒下一步可能的動向……”
審訊室內。
“你是說,彌勒可能打算轉移這裡的製毒設備?”陸鳴和藏祈麵對麵坐著,凝視著彼此的眼睛。
長久的沉默如期而至。藏祈低著頭,沒有點頭也沒搖頭,似乎在後悔自己不小心說出來的話。
“藏祈,如果你認真配合西港政府,為我們提供更多的線索,我們會幫你爭取寬大處理。”旁邊記筆錄的西港刑警有些耐不住性子。
“……是的。”藏祈囁嚅道,“但是據我所知,邊老板的工廠有很多夾層,暗道,後門,可以說是一座易守難攻的碉樓,如果你們要去……可以繞過後山,有個廢棄的後門。”
“謝謝你提供的線索,我們警方會自己想辦法突破。”另一名中國警察看著他,頓了頓問道,“哎,你知道中國90年代的雲南平遠街嗎?”
這話顯然問了跟沒問一樣,看藏祈的眼神他大概連雲南是哪裡都不知道。
“算了吧。”陸鳴摞好桌麵上的資料,往旁邊一放,站起身來,“先到這裡,如果你還有其他線索,隨時可以提供給我們。”
負責押送的刑警準備一把拉起藏祈,準備將他帶離。
“那個……”藏祈突然駐足,有意無意地搓著手上的凍瘡,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問道,“我哥說,像我們這種幫著賣白/粉的,抓到了就會死,是真的嗎?”
在場的所有人都頓住了動作,不約而同地望向那名少年明澈的眼睛。
藏祈臉頰黝黑,個子也不高,瘦得跟把柴似的。大概是由於日複一日地乾臟活兒,他的手指指尖都發黑了,皮膚也粗糙乾裂。
見沒人回答,藏祈突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手銬碰撞叮當聲作響,“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我隻是想有口飯吃,都是……都是我哥讓我跟著邊老板乾的,我真的不是自己想乾的……”
審訊室內一片無聲的唏噓。
手握大權,把人頭掛褲腰上玩弄的毒販掌控著他們的經濟命脈,甚至可以決定他們的一生。如果有一天這樣的靠山倒塌了,那些紮根於大山的普通人又該何去何從?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你不會死的,”安寧推開審訊室的門,和王閔然一前一後進來,“沒滿十八歲,而且你們國家也沒有死刑。如果提供線索讓警方順利突破邊嘯的這條線……算重大立功。”
藏祈抹著鼻涕眼淚跟她道謝,被警察拽了出去。
王閔然拍了拍陸鳴的肩膀,“醫生不是讓你多休息幾天嗎?”
“我沒事。”陸鳴擺擺手,幫著旁邊的警察疊好資料,擰開礦泉水喝了幾口,剩下的找了個地倒到手上洗了把臉,“藏祈說彌勒的製毒廠有後門可以突破。”
“但我們沒法鎖定準確位置。”王閔然在他身後說道,“況且你怎麼知道藏祈的話有幾分真假?”
“他那麼不想死,口供應該不會騙人。隻是彌勒對這小孩到底有多少信任,告訴他的是否為真有待考證。”陸鳴轉過身,往前走了幾步,“但我們沒法再等下去了,方俞還在那裡。”
“方俞?”王閔然遲疑片刻,歎了口氣,“他的事情我會跟專案組的其他專家討論的,我們共同決定……”
“共同決定什麼?決定他的生死嗎?”陸鳴站在室內光線與昏暗走廊的交接處,連續幾日的精神緊繃讓他明顯憔悴了不少,聲音也跟著沙啞了幾分。
王閔然凝視著他的眼睛,沉默了一會兒才拉了把椅子坐下,從煙盒裡倒出根煙,又把煙盒遞給他。
陸鳴沒有接。
王閔然略顯尷尬地收回了手,哢擦一聲點燃了煙頭,許久才緩緩開口:“方俞是我帶過最好的兵。”
陸鳴也拉了一把椅子在旁邊坐下了,雙手手肘撐在膝蓋上,交疊的手緊緊扣在了一起。
“但那是曾經。”王閔然悶聲苦笑,指尖微微發抖,“是我親手把他從邊防武裝裡挑出來的,也是我親自培養的他。”
“是你讓他去單刀赴會,一個人潛伏至馬尼拉臥底高城的販毒集團?”陸鳴抬起頭,眼睛微微睜大了,“他那時候才二十來歲,隻有一年在警隊的經驗!”
“你應該還記得,那時候毒梟高城的勢力已經滲透到了中國,幾個月來公安機關不斷查獲了許多通過大飛走私毒品的掮客。”王閔然繼續說道,“菲律賓警方與中國駐菲律賓大使館溝通後,表示他們希望找個生麵孔,能深入根部,傳遞關鍵情報,協助警方搗毀高城的販毒集團。”
“為什麼找的是他?沒有其他人選?”陸鳴蹙起眉,“還是你們給他開出了什麼條件?”
“有件事你可能不清楚——”王閔然撣了撣落在衣服上的煙灰,“他的家庭背景。方俞他爸也是乾禁毒口的,跟我是老相識了。”
“……我沒怎麼聽他提起過。”
“也許是由於他自己都接受不了事實吧。”王閔然尾音拖著歎息,“有一回行動,對麵的要求當場試毒,他爸怕暴露,就真的當場吸了。當時目標提供的粉不是金三角常見的低純度海/洛/因,而是氯/胺/酮,也就是K/粉。後來我們想了很多辦法,吃藥,社區矯正,送強戒所……但最終都沒有奏效。”
陸鳴垂下了眼眸,似乎已經猜到了故事的結局,“我以前聽方俞說起過,他爸是自殺。”
“嗯。”王閔然低下頭,下意識四處摸索煙灰缸,才反應過來這裡是審訊室,隻好作罷,“他那會兒都快要升上警監了,可惜啊——可惜啊……如今他唯一的兒子竟然投靠毒販,若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我知道了。”陸鳴迅速起身,把椅子往裡推了推,“無論怎樣,我都還想再見他一麵。”
沉重的大門被人從外推開,燈光照得他睜不開眼睛。
陸鳴關上大門,往前走了兩步在藏祈麵前蹲下,與他視線齊平,“我有幾個問題問你。”
藏祈目光躲閃,手指不自主地往裡縮了縮,半天才含糊了一聲。
“不用緊張,這不是審訊。”陸鳴把煙盒和打火機遞給他,“會抽嗎?”
“不會。”藏祈的聲音如蚊子般小,“你要問什麼?”
“你覺得方俞……也就是泰利教授,這個人平時怎麼樣?”
不出所料,藏祈整個人臉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接著才顫顫巍巍道:“也……也挺好吧。他之前還找我辦了些事,人很講義氣。”
“噓——”陸鳴壓低聲音,眼底浮現了一絲笑意,“聽我的,這件事不要對任何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