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紛亂的腳步,滾輪碾過走道地板的聲響,模糊不清的交談如同被海水裹挾著,近在咫尺,但又仿佛遠在天邊。
不知過了多久,這些聲音終於一點一點消失了,周遭完全沉靜下來,眼前隻剩下白茫茫一片天光。
“啪”地一聲,四下驟然陷入無儘的黑暗。
方俞猛地睜開眼睛,四肢漸漸恢複知覺,理智也重新回歸了大腦。
四周漆黑一片,好一會兒他的眼睛才適應黑暗,辨認出了自己躺在了醫院病房裡,右手手背上還紮著針頭,藥水通過輸液管滴入他的靜脈。
左側還有張空床,陸鳴背對著他坐在床沿邊,抬頭望向窗外。一束清冷的月光照進來,病床上投落下他高大挺拔的身影。
方俞抽出左手,掖開被子一角,撐在床邊慢慢坐了起來。
陸鳴聽到動靜,回過頭,趿拉著拖鞋走到他跟前。
“醒了?”陸鳴拉了張椅子在他旁邊坐下,用中文低聲道,“醫生剛給你做了腦部CT,沒什麼大礙。”
“……幾點了?你不休息麼?”方俞的聲音低沉沙啞。
“才十點多,護士剛剛查完房就關燈了。”陸鳴盯著他的眼睛,“我不習慣這麼早睡,就一個人坐會兒。”
方俞倚靠在床頭,有些疲憊地揉了揉鼻根。
病房裡再次陷入長久的緘默,他們就這樣麵對麵坐了很久,彼此的心底似乎都刻意藏著某些呼之欲出,卻始終無法坦誠相待的秘密。
過了不知多久,方俞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你胳膊……嚴重麼?”
陸鳴低頭看了眼自己手肘上纏著的繃帶,搖搖頭:“皮外傷。”
這個角度的陸鳴逆著光,黑暗之下他隻能透過微光看清他臉龐的輪廓,看不清他神色的變化。
方俞輕聲歎了口氣,“謝謝你。”
“嗯?”陸鳴愣了一下,隨後微微俯下身湊近他,“那我多少也得謝謝你沒把我抖出來,泰利教授。”
“我說了不要叫我泰利……”
“好的方俞教授,”陸鳴從善如流地改口,“不過——你對我身份的隱瞞究竟是出於曾經光明磊落一身警服的認同,還是僅僅隻是出於我們倆之間的那點情誼?”
方俞沒吭聲。
“行了,你早點休息。”陸鳴知道自己也問不出個所以然,轉過身準備離開。
“哎,”方俞叫住了他,“我的手機呢?”
“手機給你帶回來了,SIM卡被我取出來,扔了。”陸鳴似笑非笑道,“曾經玉潔冰清伸張正義,如今卻落得個過街老鼠的名號,你就這麼甘心繼續跟他乾下去?你以為他對你有幾分真心?”
方俞不動聲色地聽他講完,悶聲苦笑道:“那你呢?你覺得你身後的那些人又有幾分真心?你以為自己僅僅憑借三年的臥底生涯就能升職加薪,一勞永逸嗎?”
陸鳴眉梢一跳,愣住了。
窗外樹梢隨風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音。牆上的掛鐘指針嘀嗒嘀嗒作響,慢慢指向了十一點。
“有件事我想問你很久了,”他儘可能讓自己冷靜下來,壓低嗓音道,“五年前中菲聯合掃毒行動中,由我作為中隊長負責指揮中方警力的撤離。但我非常清晰地記得,我清點了人數。”
方俞看著他。
“兩遍,我清點了兩遍,”陸鳴拿出一隻手在他麵前比了個“二”,“我帶人往山腳下走,走到一半我又放不下心來,回頭又點了一次。這次我發現少了個人,我發現你不見了。”
“……對不起。”方俞低聲道。
“我當時立刻慌了,我馬上按著耳麥聯係王隊,但現場信號乾擾極其嚴重,我的消息根本傳達不出去。”陸鳴的聲音發著抖,仿佛再一次置身於那場噩夢,“於是我一個人單槍匹馬衝了出去,我玩命似的往外跑,中間不知道摔了多少次,爬起來多少次——但我還是沒趕上……沒趕上阻止那場轟炸。”
話音一頓,雙方都沒有了下文。
陸鳴看著方俞的眼睛,似乎也並不著急他回答。
良久,方俞才輕聲問道:“你想知道為什麼嗎?”
陸鳴沒說話,似乎在琢磨著他話外的意思。
“你說的那天是我自己走的。”方俞沒等他提問,“我當時就沒想過能活下來。有人把我從轟炸現場救走這件事也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這樣解釋你明白嗎?”
陸鳴凝視著他黑得深沉的眼眸,半晌唇角勾起一絲笑意,“你在騙我,方俞教授。”
“……”
方俞保持了沉默。
“你沒有解釋最關鍵的一點——”陸鳴絲毫不留情麵地點出了他話裡的漏洞,“邊嘯生性警惕,敏感多疑,否則也不會乾了這麼些年都沒被警察抓到根毫毛。他怎麼會在不知底細的情況下,讓他的手下冒著生命危險到現場把你救走?你們之間一定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讓他認為自己有足夠的理由作出這樣高風險的舉動。”
“因為這件事……與一個人有關。”
“誰?”
“……我不能確定。”
陸鳴深深歎了口氣,有些無奈地看著他。
“總有一天你會告訴我答案的,晚安。”陸鳴把椅子搬回原來的位置,伸手拉上窗簾後上了床。
今夜似乎格外漫長。
陸鳴背對著方俞側躺在床上,手臂傷口處隱隱作痛,讓他難以入眠。身後另一張床上的方俞也輾轉反側,不知在想些什麼。
走廊裡的腳步聲漸漸歸於平靜,屋外的風也止住了。
耳邊傳來規律而悠長的呼吸聲,陸鳴回過頭一看。
大概是身體還沒完全恢複的緣故,方俞頭埋進被窩裡睡著了。
他坐起身,忽然心裡一動。
陸鳴踮起腳尖,儘可能在不驚醒方俞的情況下慢慢挪到床頭櫃旁,伸手取走了他包裡的手機。
他在方俞的床邊站定,張開了右手掌心——
那是一枚SIM卡。
是方俞今天下午帶出來的、被他謊稱已經扔進海裡銷毀的SIM卡。
陸鳴垂下眼簾,用隨身攜帶的回形針戳開卡托,將卡裝了上去。
重新啟動的手機反射出亮光,映襯在陸鳴臉頰上顯得格外蒼白。
數小時前。
“再見了,泰利。”
巴頌撥動保險栓,一隻手死死握住了槍管,另一隻手食指虛虛地搭在了扳機間。
他的牙齒上下打顫,發出了“咯咯”的聲響,麵部肌肉也跟著不斷抽搐。
仿佛是狠下了決心,巴頌指腹驟然發力,扣動了扳機。
幾乎是同時,餘光裡一道快到模糊的殘影奮力撲來,緊接著他整個人天旋地轉,後腦,手肘關節和肩胛骨撞上了草坪地麵。偏離軌道的子彈穿過岸邊的欄杆,在海麵上掀起的浪花倒映在了巴頌驚愕的瞳底。
“狗操的東西……啊……”巴頌回過頭,還未來得及口吐芬芳就被陸鳴用手肘關節砸中了太陽穴,額頭瞬間疼痛欲裂。
陸鳴欺身上前,膝蓋彎碾壓著他的大腿,抽出一隻手企圖反向折彎他的骨關節奪走致命的槍械。
忽然他眼前晃動,巴頌咬緊牙關猛地抬起頭,頭蓋骨頂向了陸鳴的腹部。
“嘶……”
陸鳴本能鬆開手,壓製住對方的膝彎關節也隨之抬起。巴頌抓起槍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如一頭被激發血性的雄獅發出了嘶吼,抬手砰地一槍,子彈貼著陸鳴的手臂擦過,擊中身後的鬆木。
後坐力讓巴頌肩膀顫動,身子也跟著略微後仰。
陸鳴喘著氣,捂住了被子彈擦傷的胳膊,目光卻仍然炯炯地看著巴頌。他反手脫掉了外套,從側腰拔出雪亮的刀刃,緊接著手腕往後一翻,往前一步站定了,眼角露出冰冷的笑容:“我猜你彈匣裡也沒幾發子彈了吧?”
巴頌驚疑不定,手指在扳機處摩挲著,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陸鳴沒給他猶豫的機會,他起步助跑,鋒利的刀刃往前一送,幾乎劃開他的頸動脈,巴頌下意識抬手握住刀尖,另一隻手試圖抬起槍口。兩道身影交錯的刹那他隱約看到了陸鳴陰鷙的笑容,他瞬間明白了什麼!
不過已經來不及了——陸鳴鬆開了持刀的手,慣性讓巴頌猛地向後仰去,緊接著他兩隻手抓住了對方的肩膀,抬起膝蓋用力頂上了他的腹部。
巴頌五臟六腑都跟著一震,肋骨發出了迸裂的聲響,痛得他眼淚都溢出了眼眶。
陸鳴順勢將他反摁在樹乾上,抓住他的右手手肘狠狠一扭,奪下他的M16A2,轉身往灌木叢裡遠遠一拋。
“你……你到底是……你到底跟那個泰利什麼關係?”巴頌胸膛不斷起伏著,厲聲怒吼,“我殺他礙著你了嗎!”
“你說,”陸鳴狼狽不堪,額前垂落的碎發幾乎擋住了他此時顯得猙獰又有些扭曲的眉眼,“如果你們老板知道自己的親信叛變,是會把你就地一槍崩了,還是會把你打包扔進海裡喂魚呢?”
“嘭”
不遠處驚雷炸起,滾滾濃煙覆蓋了視野,黑色吉普車從煙塵中如閃電般穿梭而出,車輪與地麵幾乎擦出了火星。
僵持中的兩人同時一愣,同時放手鬆開了彼此,拉開了半米的距離。
“上車!快!”邊嘯搖下車窗,朝他們大喊,“等會條子要追上來了!”
陸鳴一點頭,往草坡下走了幾步,抱起方俞塞進車後座,又把舊車後備箱的貨物搬上了車。
身後的巴頌猶豫片刻,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坐了進去,目光仍然在陸鳴身上逗留。
他看見陸鳴低頭撿起了被方俞扔掉的手機,用回形針戳開卡托,取出SIM卡,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海邊扔了出去。
邊嘯眉頭一皺,但也沒說什麼。
陸鳴將手機揣進兜裡,拉開車門坐到了方俞旁邊。
引擎發動,黑色吉普車甩開了身後追上來的警車,愈行愈遠,逐漸消失在了西港的街頭。
暮色越來越濃。
陸鳴拿著手機走出了病房,順手輕輕帶上了門。
“喂?”
陸鳴手心發汗,後背緊緊貼在牆壁邊。
“你是……”
“陸鳴,今天那幫柬埔寨的差佬是你們派過去的?你們知不知道……”
“胡說八道!中柬雙方協議都還沒簽下來!”那邊的人氣勢洶洶,“你到底在哪?為什麼失聯了這麼久?我們的線人根本聯係不上你!”
“……”陸鳴一隻手捂住了額頭,直接略過了對方的質問,“我們已經引起了邊嘯的注意,現在情況非常緊急,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采取下一步行動。”
“但是這事……”方才還中氣十足的男人立刻萎了下來,“是王隊那邊在定,省公安廳負責跟進協商。”
三分鐘後,陸鳴掛掉電話,轉手又翻了翻通話記錄,撥打了另一通。
“三天後,中環港口下角,帶人過來。”陸鳴指腹摩挲著手機外殼,“你也可以不信,但你那幾個比特幣的定金大概是要打水漂了。”
次日。
陽光傾灑,枝頭間鳥鳴聲此起彼伏。
“嘩啦啦”
方俞擰開水龍頭洗漱,對著鏡子打量了下自己的臉。
濕潤的發梢貼在眉間,眼眸裡布著血絲,儼然已經不像數年前的少年人了。
也完全跟“警察”二字搭不上邊。
方俞雙手撐在洗手台邊,忽然又釋然一笑。
父母雙亡,無牽無掛,他如一縷風來去自如,死了也不會留下一點痕跡。
也挺好。
早上起來的時候隔壁床是空的,陸鳴起了個大早不知道乾什麼去了。
方俞一個人坐在床邊,摸出了包裡的手機,重新開機。
“哢嗒”一聲,有人從外推開了門。
方俞抬起了頭。
“過來吃早餐。”陸鳴拉開門,把打包袋放在桌子上,拿出了裡麵分袋裝著的包子,“樓下有個中國人開的湯包鋪,我看那蟹黃小籠包不錯,你嘗嘗看。”
方俞伸著腦袋往袋子裡一探,“還挺香。”
“你們住村子的平時不怎麼去城區買早飯吧?”陸鳴的一條胳膊纏著繃帶,他乾脆把兩邊袖子都挽到了肘關節處,露出緊實的肌肉線條,“論做吃的還得是我們中國人啊。”
“的確很少去。”方俞咽了口唾沫,目光在桌子上的幾袋包子間打轉,最終伸手拿走了一袋菜包。
“嗯?”陸鳴把蟹黃小籠包推到他麵前,“嘗嘗唄。西港臨海,蟹黃應該是鮮的。”
方俞已經拆開了袋子,低頭咬了一口菜包子後笑道:“這麼貴的東西你還是留著自己吃吧。”
“我又不常買,你嘗嘗吧。”陸鳴自己也拿了一個。
方俞見推辭不過,伸出一隻手準備也拿個嘗嘗看。
忽然“噌”地一下,袋子被對麵的人拉了過去。
方俞愣住了。
“哦,不好意思我忘了,你身上有傷,不能吃海鮮。”陸鳴無奈道,“你還是吃素的吧。”
方俞無語凝噎:“……你不也有嗎?”
“我可沒你嚴重,”陸鳴鼓著腮幫子,振振有詞道,“至少我沒把自己撞昏過去。”
方俞:“…………”
手機嗡嗡震動起來,方俞拿餐巾紙擦了擦手,接通了電話。
“你醒了?”邊嘯那邊聲音有些模糊,夾著些聽起來像是嚎哭的雜音,“金灣大道32號路地下娛/樂/城,你現在馬上過來一趟,我有事找你。”
“怎麼了?”方俞心底一緊。
陸鳴也跟著緊張起來,目光死死盯著餐桌一角沒有動。
破敗的地下賭場內,昏暗的燈光均勻地灑落在地板上,砭人肌骨的寒意在空氣裡流動。
邊嘯站在燈光下,手持著衛星電話,唇角噙著淡淡的笑意。
“告訴你個好消息,我抓到了那個臥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