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時彆五年之久,他們還是在看到……(1 / 1)

俯首 筆墨紙箋 6242 字 2024-05-01

耳邊長風呼嘯,卷起的風沙一不小心入了眼。陸鳴抬手揉了揉眼睛,忽然有人背後拍了他一下。

“大兄弟,你也在這賣鴉/片啊?”高個子男敞開襯衣,露出黝黑的胸膛。

由於收貨的人提前到來,整個村寨都跟著忙碌起來。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燈火,把用砂鍋炒過的黑色流體用袋子包好,大人小孩一起幫著塞進沙袋裡,再搬進貨車上。

“不是我賣,我走貨的,地兒也不在這邊。”陸鳴應道。

高個子自打沒趣,過了會兒又指向坐在門檻上嗚咽的阿平,“這姑娘是你的……”

“我們不認識。”陸鳴冷冷地答道。

“哦——哈哈哈哈哈。”高個子臉上浮現出奇怪的獰笑,自顧自說道,“吵架了,吵架了。”

拂曉時分,天穹邊緣微微泛白,不知誰家的公雞早早地打起鳴,引得周邊村民家的狗也跟著吠起來。

麵前幾個負責收貨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閒聊著,陸鳴往後退了半步,若無其事地伸手摸了下耳朵。

“你的人到了,還挺講義氣。”馬亞的聲音從耳麥傳來。

“按我說的做,不要抄近道。狙擊手繞高坡上山路,地形我都看過了,這個位置他們發現不了。”陸鳴低聲道,“第二批人……”

“羅伊。”

有人從身後喊他。

陸鳴立刻頓住話音,扭過頭看著站在她身後的阿平。

阿平頭上紮著白皮筋,把哭濕了的衣裳換下了,換了件看起來還算乾淨的粗布裙子。

她一隻手攥住陸鳴的衣角,沒有神采的眼睛微微抬起,低低地說道:“我想好了,我要戒掉了,我不能再繼續這麼下去……”

陸鳴沒說話,隻是低著頭看她。

“我求求你幫幫我吧……你不是賣大/煙的嗎?你應該懂……”阿平臉頰上血色全無,淚水奪眶而出,“你幫我戒掉吧……我真的不想再吸了……”

陸鳴拍開她的胳膊,往旁邊挪了一步與她保持距離。

陸鳴嘴唇動了動,剛想說什麼就被耳麥那邊馬亞不滿地打斷了:“彆跟她廢話,待會兒一塊弄死得了。”

“這幫人多少帶點軍火,不過怎麼說都隻是底層馬仔罷了,我們的武裝還是足夠的。”陸鳴從容不迫道,“讓第二梯隊開車下到河道設伏,避免他們……”

“我求求你了……”阿平跪倒在他身邊,她自下而上地望著陸鳴,聲線裡充滿了絕望,“我真的戒不掉……可是我的手臂血管已經硬化,城內的醫生說我再不戒掉我就會死……我真的不想死……”

陸鳴深吸一口氣,剛想繼續通話,眼角的餘光倏地一頓——那幫方才還在閒聊的幾個馬仔齊刷刷地將目光聚焦到了他身上。

儘管他們什麼動作都沒有,但長年在生死一線上如履薄冰的陸鳴立刻覺察到了不對勁,蹲下身抬手摁下通話頻道提醒馬亞:“他們可能發現了,讓你的人隨時做好準備!”

“什麼?”

倏然間“砰”地一聲巨響,位於山坡上埋伏的狙擊手率先朝其中一個馬仔開了第一槍。

霎時驚呼聲,慘叫聲和雜亂的腳步聲響成一片。他還未來得及問馬亞為何提前行動,眼見著那頭為首的高個子大罵了一句什麼,旋風般拉開車門,頭探進車裡拿出了步/槍。

“小心!”陸鳴一把按下抬頭往遠處看的阿平,身子往下壓以肘點地側翻進了茅草屋後方,下一秒他們原來所在的位置響起數十聲槍聲,硝煙霎時彌漫開來。

“砰砰砰砰砰”

訓練有素的狙擊手立刻回擊,陸鳴一把推開已經被嚇到失聲的阿平,大聲質問耳麥對麵的馬亞:“怎麼回事?為什麼提前行動?”

“田裡麵有他們的埋伏!這幫人早就洞察出了我們的目的!我艸……”

陸鳴右手按著耳麥,頓時抬頭望向無邊無際的罌粟田,隔著數十米的距離依稀可以看到晃動的身影。

“河道設伏的人全部開車上來支援!快!”陸鳴身體緊貼著茅草屋牆根,眼睛不斷上下掃視著外麵的戰況,“彆讓他們跑了!”

“嘭”

馬亞所在的車四輪驅動,車輪壓過黃土坡往下退了一段距離後突然衝了上去,一頭紮進了對方貨車的尾部,隨後迅速在地上打了個旋擺尾到了坡道上方。

高個子微探出的身子往回收了一些,在兩車交錯的間隙迅速動手換掉了彈匣,就在這時——

“啪”

馬亞探進懷裡的手“噌”地拿了出來,子彈帶著強大的衝擊力撞碎貨車的玻璃窗,直直貫穿進高個子的前額!

蜿蜒盤旋的山路上赫然出現了一輛輛軍用越野車,兩端車窗都架起了衝鋒/槍。隨著卷入的人數越來越多,交火戰況進一步升級,兩邊的車身上的火花不斷交閃。

忽然另外一個毒販拉開大貨車的大門,一躍跳上去,將高個子的屍體往旁邊一推,緩緩發動了貨車。其他幾個毒販隨之收起槍,借機拉開車門上了自己的車,踩下油門迅速從四麵八方圍住了大貨車,隻留下了一條可以往前開的路。

陸鳴回頭一看山坡,方才還在山上的狙擊手倏地消失了,頓時明白了他們要做什麼。

馬亞的手下畢竟也在金三角乾過好些年,反應速度比一般人要快,其中一輛還沒等馬亞下命令就已經從草坪上開了出去橫在了貨車前麵。

人可以死,貨不能丟。

在東南亞某些掮客的眼中,信譽比什麼都重要。若是在物流上麵出了什麼意外,基本等於斷了自己之後的財路。

位於貨車右側的一輛車漸漸逼近陸鳴所在的位置,那紮著小辮的東南亞人拉開了車門,端著槍朝後方射擊,全然沒有意識到躲在角落裡的陸鳴。

陸鳴低頭掃了一眼捂著嘴不敢出聲的阿平,毅然堅決地三步並作兩步衝了出去,從身後一腳踹上那名東南亞人的腰,“啪”地一下將他拍到了駕駛座上,一隻手奪下他的步/槍後扼住了他的喉嚨,另一隻手不忘扶住了方向盤。

“你他媽……”

那東南亞人雙手抓住陸鳴的小臂,發青的十指指甲幾乎陷進陸鳴的皮肉裡,凸起的眼睛瞪得渾圓。

身後傳來阿平的哭喊,然而陸鳴壓根沒工夫搭理她。

車外彈片飛舞,撞上擋風玻璃發出“嗒嗒”的響聲。陸鳴儘可能壓低身子以車身作掩體,同時右手鬆開方向盤,往下摸出了腰間的匕首。

“你……”那人口齒不清地罵了些什麼,緊接著他一隻手脫離出來一點一點往下企圖拿起座椅上的槍,卻不料被陸鳴眼疾手快地用小腿撥開。

“我呸……啊啊啊啊啊——”

陸鳴攥著匕首的右手往上一抬,“嘩啦”刺向那人持槍的右手,大片血花迸濺開來,順著手肘流到座椅上。他順勢一腳踹飛座椅上的槍,用高棉語在他耳邊一字一頓低語道:“開車!去前麵擋住那輛貨車!”

那人雙目圓睜,求生怕死的本能讓他一骨碌翻起來,顫抖的雙手握緊了方向盤。

陸鳴剛剛起身想往外看一眼現在的情況,忽然他聽到“砰”地一聲槍響,飛濺的玻璃碎片撲麵而來,子彈擦過他的耳畔射向了車後窗——擋風玻璃碎了,對麵黑洞洞的槍口直直地對著他和駕駛座上的東南亞人。

還未等他們驚慌,前麵負責運貨的大貨車被一輛小車一撞,車頭突然失去了平衡,在原地打了個“S”形後不受控製地撞向了馬亞所在的那輛黑色越野車。

在場的無論是負責運貨的馬仔,還是馬亞手下的那幫毒販,統統在這一刻傻眼了——被撞了後車輪,險些側翻進山下的貨車上捆綁好的貨物嘩啦啦掉了下來,如一頭猛獸般順著山路即將撞上下麵的車!

這一秒似乎被拉得很長很長——陸鳴高速運轉的大腦裡冒出了兩個彼此碰撞的念頭,幾乎將他整個人撕裂成兩半。

……

三年前。

“陸鳴同誌,經過省公安廳批準,臨滄市禁毒支隊專案組現向你交付一項跨境潛伏任務,配合警方搗毀泰國清邁至中國雲南的運毒路線,摧毀金三角知名毒梟馬亞所在販毒組織。從今天起,你的名字叫‘羅伊’。”

……

“我們需要你找機會潛入西港,帶回方俞!”

千鈞一發之際,陸鳴推開駕駛座上的東南亞麵孔,搶過方向盤,踩下油門,車輪在山路上猛地一個打了個回旋,撞開了馬亞所在的車,以車身擋住了貨車的去路。

失去控製的大貨車從山坡上急速滑落,車輪與土地摩擦發出巨大的悶響,陸鳴下意識回過頭,越來越近的紅色車頭倒映在他的瞳孔裡。

——“嘭”

一聲爆響在他耳邊炸開,滿地煙塵噗然而起,沙礫碎石幾乎覆蓋他的視野。

陸鳴所在的車隨著慣性往下滑一段距離後停在了原地不動了,而後麵的貨車也沒有撞上來。

“什麼情況?”

“他們掉下去了!”

“羅伊?羅伊?!聽得見嗎?”

耳麥裡混亂一片,陸鳴大腦嗡嗡,眼前如同群蜂飛舞般冒出大片金星,溫暖黏膩的液體浸濕了他的褲腿,好半天他才意識到那是他自己的血。

旁邊的小辮子東南亞人也嚇得連忙扒開車門往外一看,被眼前的場景嚇得倒吸一口涼氣——他們的車輪剛好卡在了山坡坑裡,被一塊凸起的石頭擋住了去路,而右邊就是數米深的山澗。

“啪”

男人的胸膛被一顆子彈貫穿,噴出大片血花,整個人一陣痙攣,跪倒在地上。

陸鳴放下槍,摸出車後備箱的防彈背心,下車將屍體踹下了山澗。

“你猜對了,”陸鳴望著側翻的貨車和車上已經被打死的高個子男,一邊穿上防彈衣一邊對著耳麥說道,“他們確實是有備而來,邊嘯手底下的碎催竟然也有這麼好的軍火。”

“行了彆提了,要不是泰國那幫條子……唉,快過來幫忙!”馬亞那邊哐啷一下關上車門。

半小時後。

邊嘯的手下死的死,傷的傷,能逃命的連滾帶爬跑了,剩下的被馬亞的人生擒,從身上搜了些錢財後一槍打死扔下了山澗,隻留下了個知道倉庫地址的五花大綁塞進了車裡。大貨車上的東西散了一地,好在這些掮客帶來的尼龍繩結實,裡麵的原料沒流出來。馬亞的手下嘻嘻哈哈地一個挨著一個將底下的貨物搬上來,放進車後備箱。

“你沒事吧?”馬亞一把扶起坐在石頭上的陸鳴,打量著他被玻璃碎片劃傷的小腿。

“哦,沒事。”陸鳴站起身,往前走了兩步示意自己能正常走動。

馬亞看著他的身影,頓時大笑起來,拍拍他的肩膀:“行,夠兄弟,等發達了咱就不在這破地方待了,我們上南太平洋買座島,要多少女人就多少……哎?你乾嘛去?”

陸鳴單手叉腰,回眸斜倪了他一眼:“看看那個女人。”

“我說你就這麼點能耐啊?就這抽/料/子的潑婦也想要?”

陸鳴沒再說話,轉身推開了門。

“你……你不是不同情我這種人嗎?”阿平瘦小的身軀蜷縮在桌子底下,木刻似的眼睛已經流不出一滴眼淚。

陸鳴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漆黑幽深的眼眸裡閃過無數難言的情愫。

阿平不明所以地昂起頭。

好一會兒,陸鳴才深深地歎了口氣,緩緩伸出手,從大衣布兜裡取出一瓶橙色的液體。

“美/沙/酮,我以前……買來備用的,應該沒過期。”

“這是什麼?”阿平不解地問。

“藥,針對海/洛/因進行脫毒治療的。直接喝就行,千萬不能靜脈注射。”陸鳴悶聲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對你這種程度的有沒有用,你先拿著吧。”

“……謝謝,謝謝你,佛祖會保佑你一生平安……”阿平口齒不清地道著謝,鼻涕眼淚浸濕了她的衣襟。

旭日初升,光束穿透寬大的枝葉,在黃土地上鋪下斑駁的金色。

村民們剛剛經曆了炮火的洗禮,臉上竟然沒有一絲驚色,全然麻木如行屍走肉般站在門口,遠遠地望著車隊順著山路離開。陸鳴搖下車窗,眺望著視野裡不斷倒退的田野和愈來愈遠的村莊。

車載音響外放著歡快的泰語歌,毒販們兩指捏作口哨,吹起愉悅的小調。

車隊接二連三駛出了山區,彙入城市裡早高峰的車流。

塵世的風吹拂人間,天上的流雲飛快地朝遠方遊去,從東方升起的太陽緩緩升至頭頂,又漸漸落至西邊蟄伏的群山。

“喂,泰利。”

方俞腳步猝然一頓,回頭看著身後的獨眼男。

“你有沒有感覺哪裡不太對?”巴頌坐在桌沿上,把玩著手裡的狗尾巴草。

天光從倉庫外照進來,給方俞俊秀的側臉添上淡淡的絨光。巴頌眯起眼睛打量著眼前約莫三十來歲的年輕人,怎麼也不理解這個看上去資質平平,甚至還有點溫潤氣質的人能混到邊嘯身邊。

“怎麼了?不就是晚了些麼?”方俞找了個乾淨的地方坐下,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抬手看了一眼表,“在路上碰上條子例行檢查了吧。”

“例行檢查?多久沒有的事了?”巴頌從桌沿邊上跳下來,拍掉手上的灰塵,“我還以為這幫條子都隻混口飯吃,早就不管了呢。”

“乾這行的,越低調越好。畢竟若是真進去了真就丟了性命,沒進去的在外乾一票撈一桶金,利潤無窮無儘。”方俞深沉的眼眸裡沒有一絲光,聲音聽上去也淡淡的,“你剛來不久,不像我從馬尼拉就開始做了。”

“馬尼拉是哪?”巴頌眨巴眨巴那隻眼睛,“我沒讀過書,也沒走出過柬國。”

“菲律賓。”方俞的聲線沉下來幾分,“五年前,我差點死在條子手上。他們搞空襲轟炸,把我的人全搞死了,貨也沒了,連我們老板高城……也死在了山火裡。”

巴頌“嘖嘖”兩聲,表示十分惋惜。

“那會兒我們的貨物主要供給中國,可惜碰上中菲雙方聯合剿匪行動,我們的內線早早被策反,傳出了錯誤的情報……”方俞聳了聳肩膀,“所以你看,現在邊老板的貨想要供給中國的買家,都得層層加碼,一層一層往下分銷,倒了不知道多少手,價格高了不少,生意大不如以前在馬尼拉那會兒了。”

巴頌還想問些什麼,忽然眼角餘光一頓。

一輛輛完全陌生的SUV沿著大道開進了山裡。為首的那輛在倉庫門前慢慢停下,一左一右分彆下來了兩個高大的身影。

“喂,我要見你們老板。”馬亞戴著墨鏡,夾著卷煙的手輕輕撥開門口衛兵的槍支,“我給你們把貨帶來了,可惜……你們的人基本都被黑車黨弄死了。”

方俞立刻站起身,迅速抽出腰間的步話機發出了呼救信號:“820倉庫遇到突發險情,一幫完全陌生的人聲稱自己是來送貨的,請求……”

逆著光的身影不斷向倉庫裡邊靠近,方俞的話音突然頓住了。

陸鳴在數十米外的地方停住了腳步,遠遠地看著他。

時彆五年之久,他們還是在看到對方的第一眼時認出了彼此——陸鳴仍然威風堂堂,眉毛濃黑而整齊,一雙眼睛奕奕神采,隻是歲月如白馬過隙,他的眼尾處沉澱了些許紋路。

然而方俞分明已經不是五年前那個光風霽月的少年郎了,他穿著無袖背心,裸露的肩膀上處處可見刀疤和紋身,脖頸下方還有滲著血的繃帶,渾身散發著與當地地痞相似的殺氣。

他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著陸鳴的眼睛,整個人仿佛被釘在了原地。

陸鳴同樣深深地凝視著他,眼眸裡充斥著無可奈何的悲痛,難以置信的驚愕和絕頂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