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沒有聽到少年的問題一樣,依舊用那種惡意滿滿的聲音反複重述“你怎麼還不去死”這個問題,固執而惡毒。
少年站在原地,緊緊握著拳頭,直到指甲刺破手心疼痛的感覺順著神經抵達大腦,他才鬆開手,然後深呼吸,拚命壓抑著自己的衝動。
他恨不得像村裡那些撒潑的寡婦一樣大吵大鬨,把屋子裡的所有東西砸得粉碎,然後指著這個人的鼻子破口大罵,歇斯底裡地叫喊,不分青紅皂白的指責。
而現實卻是他不得不趕緊去做飯,不能讓這個半癱的老人餓死在土炕上。老人還在喃喃著“你怎麼還不去死”,混濁的雙目泛黃,像隻末路的瘋狗。
少年走出滿是碎瓦片的草屋,輕聲地帶上門。外麵夕陽滿地,黃金的顏色綿延幾千裡幾萬裡,一直到他去不了的地方,而他彎著腰幾乎要跪倒在地。
劉一三其實沒有錯,有時候他也覺得,自己的背上真的棲息著惡鬼。
他的名字叫“晦”,沒有姓氏,隻有一個單字。在很久之前單字預示著地位的底下,連姓氏都不能擁有的人,是被所有氏族拋棄的。那些人也許是叛徒,也許是奴隸,而這兩種身份都不會被一般人接受。
而他的身世似乎也像他的名字一樣,曆經很久的曆史沉澱,依舊被有些人記成是卑劣的過往。
他的娘親是個普通人,但是卻長得極為美貌,被當地的縣令看上做了美妾,然後又被獻給載物營中的大人,之後的變故接二連三。
娘親是個漂亮女子,而漂亮的女人都應該好運一些,或者聰敏一些。她們最不應該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把自己托付給所謂最愛的男人。而他的娘親既不走運也不聰敏,還犯了這個錯誤。
她嫁的那個大人犯了貪汙的罪行,大人被揭露了之後自然而然地慘死在大商嚴苛無情的律文之下。而她卻依舊活在這世上,甚至被叛出載物營的疾給拐帶走。
那個疾是個沒有靈的次級,而擄走娘親隻是見色起意。在他們到達這裡的時候娘親想過要死,但是很不幸的是那時候已經有了他,然後懷胎十月生下他。
要他和她一起在這世上受罪。
想到這個,晦臉上就流露出憎恨。他抱起院子裡堆積的一些木料進到偏房裡開始生火,而眼前不覺中又浮現起那場大火。熱浪撲麵而來,熏得他眼睛直流淚。
晦蹲在灶台前,有那麼一瞬間,希望大火燒死的是他。
……
晚飯並不豐盛,對於他們這種人來說,有一口飯吃已經是不錯的恩典了。晦端著木板粗製的托盤踩著瓦片又一次進入搖搖欲墜的房子,木門開合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響。
兩個手指關節長的蠟燭這時候已經隻剩下一半,橘黃色的光芒在黑暗中隨時都會要熄滅一樣。晦看都沒有看癱倒在土炕上的老人,自顧自的端起一隻瓦泥碗,然後用手抓起飯粒,沉默地送到嘴裡。
他甚至不能使用筷子,就連木製的餐具剮蹭到瓦泥碗都會引起眼前這個老人的歇斯底裡,一個沒有靈輔助的疾就像一顆沒有任何保障的土炮,誰也不知道會在什麼時候炸膛。
每一次老人流露出癲狂的眼神晦都會在心裡告訴自己,如果他敢靠近自己那他就一定會殺了他。但實際上他知道自己下不了手。
晦幾乎沒有什麼聲音地咀嚼,不去看行將就木的老人。過了一會兒,老人終於顫顫巍巍地端起瓦泥碗,乾瘦枯朽得像是枯死的樹枝一樣的手指放在碗裡麵,撈起菜葉和寥寥無幾的飯粒送入嘴中。
四周一片靜寂,隻有呼吸聲和咀嚼聲。
晦率先吃完,收拾好膝蓋上的瓦泥碗就準備拿去清洗。他們的房子距離比較熱鬨的村落中央有好一段距離,但是距離水源地並不遠。
水流屬於白噪音的一種,至少比孩童的吵鬨聲不會引得疾發狂。晦拿著自己的那隻瓦泥碗直接跳到了溪水中間,然後把自己的頭頂浸沒在水麵之下。
疾和靈,是朝廷需要征兵的重點對象。大商地域廣闊,諸侯王分封眾多,商皇帝需要有足夠的武力來統禦遼闊的疆土和眾多的王侯。其中遠超普通人能力的疾就是軍隊強弱的依仗,於是靈也就有著同樣重要的作用。
晦在水麵下緩緩睜開眼睛,自然的環境在水流的洗滌下被淨化了無數的噪音,自己的感官和靈的觸手不斷延展,以現有的地點幻化出遠超現實存在的靈域。
河水的清涼逐漸演變成灼熱的痛感,拂過身體表麵的水流幻化成火龍緊貼皮膚,他在水中感受到了火的炙烤。晦下意識地張開了嘴,他“看見”火龍鑽進自己的喉舌,咽喉感受到鈍痛,像是吞下了一塊木炭。
而實際上他的口鼻不斷浮現空心的泡泡,水流爭先恐後地鑽入其中。就在將要窒息的時刻,晦猛地往上浮,騰出水麵。
水花四濺,晦吐出水,劇烈地咳嗽。他的眼前一片暈眩,整個世界都是模模糊糊的光影。
有人還活著,就在某個地方。晦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也不管這其中感覺到底有沒有邏輯。
但是他知道,有人還活著,那個人和自己有一種隱秘的聯係。他曾經看到漫天的大雪和奇怪的建築,那些樓閣不像大商的形製。
晦抬頭望向西方。西邊是綿延數十裡的城牆,城牆後麵就是巍峨的、連綿的束戎山,再後麵就是異族人的領土。
他身處邊陲之地,而如今邊陲將要燃起戰火。自前幾日的然後天幕後的黑色異獸隕落,田間燒了起來,今年糧食必定欠收,而商皇帝的鐵騎商皇帝的鐵騎開赴邊陲,狼煙台升騰起的濃煙直衝天際。
晦皺眉看著一望無際的天空,他的靈域延展能有接近二十裡,躁動的靈域中混雜著無數的信息,此前的靈域悄無聲息。
將要大戰。
晦遊上岸,渾身的衣服濕透了黏在身上,水滴在腳底下綿延出宛若蛇行的痕跡。他手裡還提著洗好的碗。走回家中時身上的衣服已經乾了,太陽還剩一點餘暉落在門楣上。房中寂靜一片,老人應該已經睡著了。
晦站在門口良久,終於還是展開了靈域,進入了老人的靈界。
垂垂老矣的老人的靈界也是夕陽西沉,還是老人曾經的故土。桃花數十裡,高樓藏山中,母親就坐在樓閣上彈古箏,聲聲入耳曲律相熟。他坐到往常的亭子裡準備和老人說話,然而抬頭一看,他反倒愣在原地。
老人的靈界中的形象一直是隨著他自身的變化而變化,自晦覺醒靈域後這個形象就一日比一日乾枯老朽,然而此時露出來的麵容卻是青春煥發。
晦不解:“怎麼返老還童了?”
老人不語,指了指母親彈古箏的樓閣。
晦跟著他的指向望過去。那座隱在霧中的樓閣垂下長長的絲綢,一直垂到地上,一陣風拂過吹起長綢,翻折出炫目的光彩。
晦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想看看這是怎麼回事。
耳邊卻忽然尖嘯聲起,擦著耳郭過去。
晦猛地驚醒,抬頭,脖頸上架著一柄長刀,靈域迅速坍塌萎縮,如畫的風景又變回了破舊的草屋。
老人手握長刀,眼睛不負往日渾濁,反而凶光畢現淩冽如他手裡的刀。他盯著晦,露出森森冷笑。
晦的眼睛直視著老人,瞳孔呈現出針狀,像是被強光照射眼睛的狸貓。周身寒意肅殺,但是卻不動絲毫。而兩人的靈界卻迅速展開,晦草屋前手無寸鐵隻有手裡的泥瓦碗,在靈界中卻是呼風喚雨。
他看著麵容年輕的老人,手裡提著殺人的長劍。母親的身影在樓閣上隱隱綽綽,古箏的樂聲已經停歇。老人站在原地不動,反倒是老人手無寸鐵,這時攻守之勢逆轉。
“龍娘,彈一首《十麵埋伏》。”老人笑道,他看著晦,渾身的筋骨隨著他舒展的動作響成一片。
晦直覺不妙,扔下手裡的長劍轉身便想退出靈界。正此時,鏘然的古箏聲起,像一把利刃直衝天際。他倒是不知往日裡情意綿綿的古箏也能彈出這般肅殺的曲調,下一秒腦子裡紛亂複雜的想法便都被摒棄,就算是在靈界裡,痛感也來不及自我屏蔽消弭。
晦被麵容年輕的老人一拳衝倒在地,劇痛感從腹部往上升騰直傳腦袋,眼前一片模糊,古箏聲聲入耳越催越急,他卻隻聽到長長的歎息。
昏死過去前的腦子閃過一片白光,古箏聲,古箏聲,母親的古箏聲不對勁。那不是一般的聲響。
晦昏了過去。
晦醒過來時已經天黑。
他被放在了床榻之上,桌上點了一根新蠟。四周悄無聲息,晦睜著雙眼,直愣愣地看著頂上。
腹部還是疼,疼得他動彈不了,更不用說受到靈界中受到衝擊的腦域。他咬咬牙,試著調動了一下靈域。
一聲淒厲的古箏聲直接把他震得臉色發白,竟是顧不得腹部疼痛猛地翻身,臉朝著床榻外麵吐了個一乾二淨。喘息了一會兒緩過神來,晦也不敢輕易再通過靈域找老人。他坐起身靠著床頭,小心的揭開衣裳查看自個兒的腹部。
沒有傷痕。
自然是沒有傷痕的,在靈界中受到的傷都是頭附贈給軀乾的痛感。這他當然都明白。隻不過這次的痛感是在劇烈,讓他不由得懷疑是老人真的把他打了一頓。
晦鬆開手,整個人都沒勁了。微風透過窗廄,吹散吐出來的酸水味,燭火在臉上影子斑駁。他扭頭又看了看蠟燭,這時才發現竟然是新的蠟燭。
好,很好。老人的神智偶爾會清醒一些,這次估計是把他揍了一頓後精神正常了,還知道把他放在床榻上,天黑了還點上了蠟燭。不過卻是不知道節儉,把他偷偷藏著的一節新蠟給點了。
晦掙紮著下榻想把蠟燭吹滅。老人神智清晰不過曇花一現,往後的日子又不能依仗,終歸還是靠他自己過活。這時不節儉些,往後從哪兒來的生計。
還沒來得及湊近鼓出一口氣,那跳動的火苗驟然折了腰,下一秒便被突如其來的大風吹滅。晦眼神一凜,順勢便趴在了地上,硬生生把那疼痛的聲響喊進肚子裡。
草屋內漆黑一片,碎瓦片被踩得響動,一片一片的碎裂聲接踵而來。晦趴在地上往旁邊挪動,朝著聲音的來源往周圍盤旋。這樣一點點挪動,離門口越來越遠。
那瓦片的碎聲卻驟然間停住了。
晦即刻停住了。
風聲倒灌,月色清朗,寒光影照。
晦愣在了原地,竟是半天半天回不過神來。
那門口站著一個兩個平常人高度的烏金巨物,看上去像是人的身形,手裡拎著重劍。月光淋在烏金上,走動間便是寒光凜冽。
晦猛地站起身,忍者劇痛朝著窗口跳出!
跑!快跑!
晦的靈域劇烈顫抖,他看到古箏聲割裂著那垂下樓閣的長綢緞,上半截還懸在樓閣之上,而下半截似乎已經隨著風往遠處去。
他看向樓閣,老人年輕麵孔的頭顱高懸,而後迅速枯萎皺縮,最後變成了枯朽的麵容。
身後響起一陣陣的沉悶的聲響,似乎是什麼龐大的重物在跑動。血腥味隨之而來,隱藏在跳動的燭火和胃酸味下的平靜驟然破裂。
古箏聲鏘然,而後猛地一聲爆裂尖利的長鳴,弦斷。
母親第一次從高高的樓閣的珠簾後麵走出來,麵容恬靜,她的手邊上是懸掛的頭顱。
一生一死,一朝一暮。
晦猛地站住,轉過身,盯著那追著自己而來的烏金巨物,伸手。
靈域,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