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山腳下的人如同廣袤天地間的一粒塵埃。放眼望去,收得滿眼漆黑,山體像一座座冷硬的巨大鐵塊矗立在眼前,斬斷了所有從頂上飛過的白雲和日光。強勢地將另一邊未知的世界全部擋在身後。
荒蕪。
這是葉燃對這個坐落在世界犄角旮旯裡的村落的第一印象。
這個想法從踏入山腳下的茶館起,在他的腦海中愈加得到印證。
在他的家鄉巫啟任何一家還沒有倒閉的茶館裡絕對不可能見到的,布滿豁口的木杯,被店家滿麵笑容地擺上同樣破爛的桌麵。
三個破得差不多的杯子被齊齊整整地放在他們三人麵前,店家將挽起沾滿黑色汙漬的袖子,將手中的陶土茶壺端得極穩,渾濁的酒液在壺口掛了一會後,戀戀不舍地滴入杯中,激起白色的浮濁物從杯中心一圈圈蕩開。
葉燃漫不經心地托腮看杯中白點起起伏伏,心思穿過茶館的那道破門,越過稻瓦屋頂的旌旗,飄到了外麵那座漆黑的大山上。
那山的後麵,正是他們三人此行的目的。
否則,這個八百年都不見得有新人來的村子,可迎不來他們這些從萬裡之外而來的客人。
想要去目的地,少不得要繞過這座天門似的攔在麵前的大山。然而這茫茫荒山重巒疊嶂,不知已有多久的曆史,妄自闖入怕是會迷失其中。
在來之前,葉燃打聽過,就是這樣一座充滿原始性的、看上去如同一隻長毛野獸的大山,居然有一個聽起來十分親切的名字——祖母山。
他正稀裡糊塗地開始構想這座山是不是發生過什麼可歌可泣的故事,坐在身邊的同伴宋妙涵突然用手肘捅了捅他的胳膊。
脊背始終挺得筆直的女人斜他一眼,伸出拇指朝旁邊比了比。葉燃順著她的指向望過去,還未見到人,鄰桌的聲音就首先順著穿堂風一齊灌入耳中。
“老兄我長到五十有七,還是第一次見過那樣的人兒。能飄,能飛,跟神仙似的,一下從李家樁子竄到那山頭去了。”鄰桌一個頭綁黑巾的大漢大口將酒水往嘴裡倒,“砰”地一聲放下手中的陶碗,胡亂地揩了一把絡腮胡上的水滴,大聲同身旁的人閒談。
“神仙?”旁邊的人顯然沒有將他的話放在心上,拿過一旁的碗為自己倒了一杯茶,“哪來的什麼神仙?你怕不是大白天的被太陽閃了眼睛吧!”那人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嘿!我閃了眼睛?”先發話的大漢眉一橫,一巴掌拍在他的後腦勺,“老子三尺開外的蚊子都能分清它公母,還能看錯個大活人不成?”
同伴含在口中的茶水噴了一桌,摸著後腦勺說:“那還能是何物,我們這青藕村大夥都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幾時見過什麼生人。”
大漢不說話了,輕哼一聲蒙頭喝酒。
一旁忙碌著擦桌子的店家聞言轉過頭來,擰了擰手裡的抹布,烏黑的水順著毛糙的布料打在地上,飛快地沿著磚縫溜進地裡。
他抬手擼起袖子,眉頭一挑,朝大漢道:“老趙啊,興許你是遇上真神仙了。”
大漢猛然放下手中的碗,抬頭疑惑地看向他。
店家一挺胸,清了清嗓子,煞有其事道:“早年間,我到外麵去闖蕩時,聽說過有這樣的人——”他故意賣關子似的頓了頓,在兩人將視線死死地落在自己身上時終於繼續說:“他們把人心臟的某個地方叫做‘芥子’,傳聞隻有萬裡挑一的人可以讓芥子變活,再經過修煉,那時候,這人啊,就像神仙一樣,哪裡都去得,便是有了移山填海的能力了。這群人,他們叫做‘玄客’。”
手端酒杯正欲送到嘴邊的葉燃突然停下動作,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
對上桌前兩個村民空洞迷惘的眼神,店家哽了一下,暗罵到底是兩個沒有見過世麵的鄉野之人,估計是連他講的什麼都不知道。環視一圈後,一邊用手裡的抹布擦拭著杯子,一邊閉著眼睛強自解釋:“古書上便有道,這自古以來,天地玄黃乃人間四境界,普通人便也就是黃階了,那些在我們凡人之上的,也就是‘玄’字輩的神仙。”
這下坐著的兩人倒是不愣著了:“那再往上呢?還有比神仙更強的存在?”
這次換店家呆著了,支吾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也隻聽過一點點相關的東西,大半還是自己想當然編的,他漲紅一張臉,憤然道:“神仙之上,自然是天——”
話還沒說完,凝滯的空氣中突然插進一道聲音:“老板,這個東西你還要麼?”
“什麼?”仍然紅著臉的店家還沉浸在被問住的不爽之中,轉回身一看,隻見到一個人影站在他身後,麵朝著他店前橫擱在門檻邊上生了鏽的一口鍋。聽語氣還真是在詢問他。
這人背對著他,最引人注意的是一頭灰白夾雜的長發,如同枯草一般,被一根不知道是出自什麼鳥的紅色羽毛挽起,在腦後隨意紮成一個髻,更多的散發胡亂垂在肩頭,看得出主人根本不在乎它。
這女人出現得很突兀,一直在觀察著這邊情況的葉燃不由自主地朝她多看了幾眼。
“哪來的老幫菜,來我店裡做什......”麵前的女人突然轉過身來,店家一半的話被卡在了喉嚨裡。
葉燃也同樣一怔。方才從背影看去時,灰白的頭發讓他尚且以為這人是個年逾花甲的老婦,現在看到她轉過來的臉居然還十分年輕,看上去不過才二十出頭的樣子。
那女人掀了掀眼皮,用手指了指他身前的那口鍋,再望向店家的意思很明顯,這個東西不要她就拿走了。
如此年輕的一個女人,居然靠撿拾破爛為生。
店家變了臉色,他顯然認識這個年輕女人,捂著額頭不耐煩地揮手:“誒,儘融妹子你怎麼又來了,我店裡可沒有什麼破銅爛鐵給你收,你去彆處吧!”
言罷,不由分說地將地上的東西全部收到了櫃台後頭的木箱子裡,還真是一點東西都不打算給她留。
見他拒絕得果斷,被叫做儘融的女人也不多說,轉身坐在一旁布置好的茶水桌前,在長凳上放下隨身帶著的一個小包裹,一點也不客氣的給自己篩了一碗酒。
店老板一邊收東西,一邊咕噥:“姑娘家年紀輕輕的做什麼不好,天天到彆人家收些不乾不淨的東西,要是年紀再大點,一準個嫁不出去!”
他有意放低說話的聲音,耳力比普通人強上幾倍的葉燃卻是聽個一清二楚,不由將目光投向桌前喝酒的女人。
這人著一身與尋常村婦彆無二致的短褐粗布衣裙,卻與店裡其他村民因為長久的農活勞作導致的彎腰駝背不同,她身姿挺拔,更像是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如同包裹在厚重灰塵之下,一柄未出鞘的鋒刃。葉燃有些驚訝於自己居然會從一個村婦身上產生這樣銳利的感覺,從側旁隻能看到她瘦削的肩背曲線,倒是符合他認知裡的窮苦凡人。
她看著年紀輕,喝起酒來卻是生猛十足,轉眼碗底見空,拽過麵前的酒壇正要續上,突然抬起眼睛直直地對上了遠處葉燃探查的視線。
沒料到對方竟如此敏銳,驟然被發覺的葉燃霎時窘迫起來。
他扯了扯嘴角,卻猝不及防聽到坐著的女人說話了。
“我看你這店裡的東西最好是全都換了。”原來是同店老板說的。儘融雙腿交疊著,一手撐著頭,手指關節叩在油光發亮的桌麵上,發出不輕不重的“咚咚”聲,一雙眼睛懶散地左右瞟了瞟,“寶貝似的留著這些破碗破桌椅,幾個人願意來你這裡。”
“嘿你這人!”彎著腰貓在櫃台後麵整理東西的店老板聽到了,“嘩嘩嘩”地揮舞著手裡的算盤站起來,雙眉倒豎,眼睛都睜圓了:“不喝酒就出去!”
儘融像是沒聽到一般,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
店家罵罵咧咧了幾句,重新彎下腰去,店內驟然回歸了平靜。
“是時候去打聽一下了。”身旁傳來輕緩的聲音,說話的是與葉燃同行的另一人,陳笑宣。
葉燃有些驚訝這個一直沉默的悶葫蘆突然開聲,還未作答,另一同伴,宋妙涵點了點頭,當即站起身來到櫃台前。
“店家,從這裡去,繞過這座山到山後麵去,得花多長時間?”
“嗯?”
不隻是店家,一時間所有店內的人都朝他們看了過來。
沒人最先說話,宋妙涵皺著眉疑惑了一會,淩厲的眼神掃過店家,對方才回神似的點頭道:“幾位客人是從外麵來的?”
宋妙涵不喜歡說廢話,葉燃明白情況,趕忙走上前替她回答:“正是,我們不曾到過這裡,不知如何才能繞過這山,去到另一頭?”
店家的表情變得古怪起來,“這位客人,你說,你們要繞過這祖母山?”他的語氣很奇怪,仿佛葉燃不是說過山,而是送死。
葉燃和宋妙涵交換了一個眼神,坦然道:“不錯,還勞煩店家指路。”
店家尚未回答,店內卻有其他人搭話了:“我們住在這村裡的本地人都沒有進去過山裡麵呢。你們怎麼想的,要去那種地方?”
聽得這人說話,漸漸有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
“村裡來了外人?”“他們要去山後麵做什麼?”“那地方去了可就回不來了啊!”
良久,有一拄著拐杖的老人上前,昏花的眼睛依次從三人身上掃過,單手捋著胡須言道:“幾位新來的客人有所不知,老朽祖輩住在這青藕村,與祖母山毗鄰而居,自是知道此乃天山,與山接界的地方可是青天,萬萬不可逾越。唯恐觸怒了天神。天神發怒,那時可就是伏屍百萬的大災,老朽瞧諸位年紀尚輕,奉勸諸位,莫要作這般打算了,快些回去吧。”
一番話讓葉燃深深蹙眉。他們三人奉師長之命前來,不可能有退卻的打算,這群村民估計一輩子都沒有出過青藕村,自然會畏懼常人不可逾越的高山和深溝。畢竟——
“老伯,你看,這些,可值得找個人為我們帶路?”站在他身邊的陳笑宣伸手遞出一個布袋,被撐得鼓鼓囊囊的錦繡布料在老頭麵前不住晃悠。
“......”老人接過袋子,粗糙乾枯的手指打開其上的繩結,一袋子溜圓晶瑩的珠子展現在所有人麵前。圓珠一顆顆散發著飽滿的、純白光芒,幾乎將整個破爛的屋子都照得亮堂起來。
老人顫抖的手差點拿不穩袋子。
“這是元子,每一顆都飽含世間最為圓滿純淨的‘盈’之力,縱是人間千萬兩金銀也買不到。”陳笑宣的目光牢牢地盯著他,語氣平穩地解釋。
玄客之間最為稀鬆平常的交易用貨幣,在人間,卻是買不來的珍寶。
“這,這......你們——”老人呆愣半晌,有見過一點世麵的村民和那店家已經率先驚呼出聲:“是神仙!”“他們是仙人啊!”四周有人望著他們就要站不穩身子往地上跪。
陳笑宣依舊不動聲色,看老人將所有元子捧在手掌心中看了又看。
眾村民紛亂的呼聲將老人圈在正中心,他結結巴巴開口:“可......”
“老人家有何難處?”葉燃似笑非笑地問。
“仙師,我們祖輩未涉足祖母山內圍,怕是不能為你們帶路。”
一旁,一個聲音道:“村裡隻有儘融妹子一人住在祖母山裡麵。”
葉燃轉過頭,獨坐在桌前的灰發女人擦了擦嘴,放下已經空了的酒壇子。
“好哇。”輕飄飄的一聲從旁邊傳來。
陳笑宣表情鬆懈了一會,卻猛地聽那人說:“但是,出這點錢就想讓我帶路,可還遠遠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