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烈日正當頭的時候,計都蹲在牆根處曬著太陽,看似鬆垮垮的,眼睛卻銳利如鷹的盯著斜對角的大上海飯店。
他的任務是盯緊梁家大少爺的一舉一動,聽說梁家最近和他們東家好像有什麼生意上的往來,但那些東西計都也不懂,反正他隻要完成好羅叔交代的任務就好。
跟了幾日,據計都觀察,這梁家大少就是個吃喝玩樂的祖宗,白天能出門絕不在家待著,和狐朋狗友騎馬打牌吃飯約球,晚上必定會去百樂門繼續玩到淩晨。
不過今天不太一樣,至少計都覺得,那個人不能算在狐朋狗友之列。
梁大少同那個身著白色洋服的男子擁抱了一下,然後兩人又交談了什麼,那人笑開,宛若毒日下一片誘人的陰涼,然後壓低帽簷先走了。動作間,腕間的手表一陣反光,晃了計都的眼。
計都跟上梁大少的車子後還在想,這麼熱的天,穿著板正厚重的整套洋服還戴帽子,不熱嗎?
2.
反正計都是熱,還好這附近人多,車子開不快,不然真是要死了。
晚上的時候還行,起碼沒有太陽曬。計都和另一個一起盯梢的叫小刀的兄弟一起在百樂門正門守著,混在一堆黃包車夫中間,還有兩個兄弟則是守在後門。
將近淩晨,梁大少出來了,計都眼尖,第一個瞥見他旁邊的人,是白天那個不怕熱的。兩人又在說些什麼,好像是梁大少說送他,他有些醉,但依然擺擺手拒絕了,然後下了兩層台階,像是要伸手招……
計都立刻站起來,隨手拉過旁邊的黃包車,風一樣趕超了排在第一個的黃包車夫。
小刀眼看著他都哥遠去,趕緊給被搶了車的和被搶了生意的一人一塊大洋。唉,他都哥就是這樣,每次完成任務都儘心儘……嗯?沒拉梁大少?都哥認錯人了?
小刀一心急,就在身後大喊,“都哥!計都!”你拉錯人了啊!
計都:這個人看起來又醉又有錢大晚上的太容易被搶了那邊還有小刀盯著沒關係我隻是做好事而已羅叔不會怪我的嗯。
3.
柏麟坐在不甚平穩的黃包車上,風一吹,再加上顛簸,喝了酒後的頭更痛了。
得轉移下注意力。
然後視線就落在了前麵身材勁瘦的黃包車夫身上。
“你叫……計都?”這四個字真是羽毛般擦心而過。
計都聲音也跟著放輕,“嗯,是羅叔給我起的,說是煞星的名字,我小時候身體不好,說這樣能鎮住妖邪。其實本來是叫計都(dou)的,可大家都覺著不好聽,就叫我計都(du)了,呃……”計都說著就不自覺開啟了碎碎念模式,越到後麵聲音越低。
柏麟也沒嫌煩,“騎鯨騎鯉計都窮,管領人間閒雨與閒風。好名字。”
聽不懂,但就是……好聽。
夜色掩蓋了計都發燙的雙耳,惹得他冒冒失問了一句,“你叫什麼?”
這顯然不是一個黃包車夫該問的,但或許是柏麟喝多了,他答道:“柏麟。鬆柏的柏,麒麟的麟。”
柏麟。
計都將這兩個字在舌尖心上滾了又滾,有心學他的樣子念出一句詩詞,搜腸刮肚也找不出隻好放棄,乾巴巴的說:“好、好名字。”
身後的人低聲笑了笑,“是我媽媽起的。”
“夫人文采真好。”
“是啊……”柏麟仰頭去望星星,好像哪一顆是他認識的似的,“可惜她早早的就去了。”
完蛋,天聊死了。
路燈漸暖,蘇州路到了。
4.
黃包車在公寓前停下,柏麟坐得太久,下來時有些不穩,計都去扶他,反被他下意識躲開。
是……嫌他臟嗎?他的洋服確實很白。計都在褲縫上擦了擦手,心底湧出說不上來的情緒。
直到這會兒,柏麟才看清這個車夫的模樣。年紀不大,身材結實均勻,五官拚湊在一起是讓人舒服的長相,尤其有一雙漂亮的眼睛。
因著這一絲好感,柏麟在他手心放了兩塊大洋,“和你聊天很愉快,不用找了,謝謝。”
他說很愉快。
計都握緊大洋,暗自鎮定,“不、不客氣。”
5.
不算寬敞的屋子裡,計都仰躺在單人床上逆著光看指尖的大洋。
小刀抱怨道:“都哥,就因為我喊了你都被羅叔給罵了,你也不來安慰我,回來就一直瞅那兩塊大洋,和彆的有什麼不同啊?能種出更多的大洋?”
“你不懂,這是一個長得好看又有才華還有禮貌的人給我的。”
“那他有錢嗎?”
計都想起柏麟那身行頭和住址,“有。”
“那都哥你說的不對,有錢人不會有禮貌,有禮貌的人不可能有錢。”
“你懂個屁,見識少。”說著一個打挺下了床,理了理衣服就要出門。
“都哥你乾嘛去?”
“去盯梁大少啊。”
小刀一拍頭,“哎呀剛剛忘了告訴你了,羅叔說東家吩咐不用盯著了。”
計都一愣,“為啥?你喊我暴露了?”
“不是,好像是上麵有了彆的安排。”
計都在門口定住。
不盯了?
那……還能再見嗎?
6.
沒有任務期間,計都等一乾人就在東家的下屬工廠裡做工。
整整兩個月,計都都沒再見到柏麟。其實他自己也清楚,不是上海太大,而是兩人根本不在一個圈子,相遇就變得難如登天。
結果在計都攢夠錢就會去的進口糖果店裡,他上天了。
計都十分慶幸自己因為要來這家店而穿上了最好的一身衣服,他一手捧著包裝精美的小包糖果,另一手在外衫上擦了擦就要舉起來。
柏麟從他身邊路過,徑直走到收銀台前,“一盒HALLS的薄荷糖。”
“好的先生。”
“兩盒吧。”
“好的。”
像一陣毫不留戀的風。
計都垂下手,也對,誰會去記一個黃包車夫呢?
登天與墜落,不過瞬間。
7.
“計都?”
計都的腳步忽的停在店門口,一隻手拍上他的右肩,隔著衣料都能感受到灼人的溫度。
“柏少爺,你、您還記得我?”
是小狗一樣明亮的雙眼。
柏麟不由溫和笑道:“叫我柏麟就好,你不是也記得我嗎,白天沒工作?”
計都反應挺快,“我們早晚交班。”
“哦。”看來他是晚班,“不過我最近怎麼沒在戈登路見到你?”
他還特意尋了自己?!
“我前些日子家裡有事……今天……今天就回去上班了!”
“這樣啊。”辦了兩個月的家事想必也不小,柏麟就沒再多問,“這盒糖給你,我看你喜歡吃甜?不過我還挺喜歡薄荷糖的,你試試。”淺咖色西裝的主人把糖放進他另一隻手上,又鼓勵道:“年輕人工作要加油啊。”
加油是什麼聽不懂,但他會加的。
兩人自進口糖果店門口分彆,計都高興的蹦起來。
遠處的柏麟轉身,就看到這幅畫麵。
果真還是個孩子。
8.
計都再次回到了黃包車夫之列,要不說人都是愛美的呢,在一眾黑不溜秋的車夫中間,計都也是被客人點名次數最多的那個。又年輕又討喜的小夥兒,誰不喜歡?
不過計都都給拒絕了,倒不是說他不想趁機賺錢,隻是他本來就不是來賺錢的,萬一拉彆人的時候柏麟正好出來了呢?
小刀掂著剛買來的熱乎乎的燒餅,給他都哥送晚飯來了。絮叨的時候就發現他都哥不專心,眼睛一個勁兒的往百樂門那邊瞟。
“哥,你怎麼又跑這蹲點來了?羅叔背著我給你安排新任務了?……不是?那你來乾嘛啊,難得的工期晚上不用上班,不如咱們去新世界玩玩啊?……都哥你老瞅那邊乾嘛,你是不是看上哪個歌女了?哥咱可沒錢……哎?你哪來的這麼高級的薄荷糖?你不是隻吃奶糖的嗎?給我也嘗一個!……小氣!哎都哥你乾嘛去?”
小刀是真的聒噪,計都心不在焉的聽他念叨,瞧見柏麟出來了,手快的把才啃了一半的燒餅丟給他,就拉著黃包車跑遠了。恍惚間小刀覺得這畫麵似曾相識,難道真是看上百樂門裡的誰了?不然他都哥白天做工晚上還拉黃包車也太辛苦了吧?
然後他就看見計都朝著一個看起來怪上流的人跑去了。
……情敵?刺探敵情?
9.
柏麟神色清明,計都還是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氣,也不用他說,直接就朝著蘇州路的方向去了。
晚風並著小跑時的力道,使得計都蓬鬆的短發晃來晃去,小臂處的肌肉因為吃力而繃出好看的弧度。
柏麟問道:“我重嗎?”
“沒有啊,特彆輕。”
說什麼特彆,一聽就是假的。
“剛剛和你在一起的人是你朋友?”
“嗯,他叫小刀,就像我弟弟。”
“哦。”柏麟的語氣中帶上一絲懷念,“我曾經也有個弟弟,很是乖巧,就和你一樣。”
計都心想我可不能算乖巧。
“隻可惜……”
“……”也、也去了?
再次把天聊死的同時,計都不覺產生了心疼的情緒,媽媽和弟弟都不在了,他也就沒敢問爸爸的事。
但他又不想為了不出錯而不說話,最後選了個穩妥的話題,“謝謝你的薄荷糖,很好吃。”
“那就好,我還怕送的不合適,你吃不慣。”
吃得慣的,他決定每天吃一顆,糖紙都留著了。
10.
一路相談甚歡。
等到了蘇州路的公寓樓,柏麟停在門口,“你要不要……”
“嗯?”計都站在台階下仰望他,薑黃色的路燈在他眼中映出斑斕。
“沒什麼,回去小心。”
“嗯!”
計都把剛收的大洋揣在懷裡焐著,拉著黃包車漸漸消失在街尾。
明天見。
11.
但就是有人存心惹他。
才出了這片富人區,計都就被三個人給圍住了。
他今天心情好,不想打架,可是這三個人不老實,非要搶他的大洋。
柏麟給他的大洋。
12.
小刀跑到門口給計都開門,一打開就驚著了。
“嘶——都哥你……”被情敵給教訓了?這怎麼還帶毀容的呢??
話還沒說完,把人接了個滿懷。
計都一時不防被人敲了悶棍,拽著壞了的黃包車一路走回來,這會兒終於放心的暈過去,頭發都被染紅了。
暈過去前他想,雖然差點被巡捕抓住,但大洋還在,沒丟。
我贏了,論打架我果然是最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