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六月,陽光豐沛。這樣連續的朗朗晴天著實來之不易,不止是居民,連鳥類也變得活躍,鳴啼婉轉,為人聲鼎沸的街道增添了些許靈動的自然之音。
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時,哈德森太太正慣例為公寓一樓的花瓶添水。循聲望去,隻見穿著一身深藍打底帶白色花紋裙袍的薇珀爾單手抱書,扶著欄杆走下樓梯,便沒忍住多看了幾眼,對她這副打扮頗為驚奇。
“這是什麼時候買的裙子?我還沒見你穿過。”
“去年冬天成衣店處理衣服的時候發現的,現在穿溫度正好,”薇珀爾在她麵前轉了一圈,裙擺漾起漣漪,“我這樣奇怪嗎?”
哈德森太太繞著薇珀爾走了一圈,先是伸手替她將腰處明顯是隨便係緊的蝴蝶結梳理整齊,又抽出花瓶中盛放的虞美人彆在她耳旁,最後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才終於露出笑容,由衷誇讚道:“不會,今天這身非常、非常漂亮。”
她連用了兩個副詞,滿意程度可見一斑。
“那我就放心了。”
“今天有什麼室外活動?”見她似乎打算出門,哈德森太太問。
“講座周快到了,要和其他成員一起去發傳單。”薇珀爾回答。
“哦,也的確是這個時候了,”哈德森太太喃喃,忽地對她眨眨眼,“你有預留我的那張票嗎?”
“當然,”薇珀爾頓了頓,補充道,“對了,我今天一整天都會在外麵,午餐和晚餐都不用等我。”
“你們要一直忙到晚上嗎?這也太辛苦了!”哈德森太太驚呼。
薇珀爾搖頭:“下午結束,晚上我有些私事。”
“我知道了,那注意安全,玩的開心。”
聞言哈德森太太便不再糾結,微笑著與她揮手道彆。然而在薇珀爾消失在門外的瞬間,她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扭頭與趴在二樓欄杆上探頭探腦的夏洛克對上視線,哈德森太太冷哼一聲,朝還沒搞清狀況的人攤開手掌,曲起四指,滿臉不懷好意。
看懂了她無聲訴求的夏洛克訕笑著用食指撓了撓臉頰,表情尷尬:“哎呀,要麼這次也還是讓珀珀先……”
他的話讓哈德森太太立刻回想起了薇珀爾一個人付兩份房租時理所當然、仿佛完全沒有意識到其中不合理之處的表情。
“你還好意思說這個?你看看你像話嗎?自己在公寓裡吃白飯就算了,讓還在上學的妹妹給你付房租,你這個哥哥是怎麼當的?”她尖聲抱怨,提起裙子殺氣騰騰地蹬上樓梯,“我們珀珀都隻能買過季的便宜裙子了!”
“呃,我覺得和價格沒什麼關係,純粹是因為她喜歡這個款式吧……”
“你還敢狡辯?!”哈德森太太的聲線再一次拔高,“我非得好好教訓教訓你才行!這次珀珀不在,我看誰還能來救你!”
“啊……冷靜一點嘛哈德森太太!”
意識到大事不妙的夏洛克急忙舉起手護在身前。隨著哈德森太太的逼近,他不斷後退,直到背靠上牆無處可躲。不敢與那雙盛滿怒氣的眼睛對視,夏洛克在她離自己僅有半步的時候找到機會從樓道的縫隙溜了出去,靈活地躥到了階梯上。
“我也沒辦法啊,最近實在沒接到什麼委托,您也知道我的工作比較特殊,幾乎是在等案件找上門,”他倒著緩緩下樓,“戰場”逐漸轉移到門口。夏洛克笑容討好,試圖把話題引到彆的方向,“不過這也是好事嘛,說明最近倫敦比較太平,哈哈……”
“不要轉移話題!”哈德森太太揪住他的外衣,單手擰開大門毫不留情地把他推了出去,“再交不上房租的話,你就給我卷鋪蓋走人吧!”
即將從“Holmes”變成“Homeless”的夏洛克求生欲爆棚,顧不上什麼形象,他單膝下跪,雙手合十懇求道:“再寬限幾天,再寬限幾天吧……我一定自己交上房租……”
就在這時,一位恰好路過、同樣被這動靜吸引的年輕紳士認出了這個被掃地出門的狼狽男人。
“這不是夏洛克嘛,你為什麼在街上大喊大叫的?”
……
與貝克街211B“租客選拔賽”如火如荼的熱烈氣氛不同,威廉正坐在回到住宅的馬車上,手背支著額頭,半倚著窗小憩。
接近傍晚,太陽收斂了張揚的氣焰,光線柔和。市區裡行人熙攘,車廂慢悠悠地晃著,讓本就因為思慮過多而略感疲憊的威廉萌生出些許困意,但他的眼睛卻始終注視著窗外的街道——一路上他看到不少孩子吆喝著分發傳單,內心不由得感到好奇。
行到廣場附近,路人更多,到處都是賣藝人和商販。噴泉附近有幾個看上去像是大學生的年輕人搖晃著手中的海報試圖吸引路人的注意,注意到其中那個熟悉的身影時,威廉愣了一下,隨即輕笑,溫聲叫停了車夫。
“把我放在這裡就好,”他看著臉色蒼白、麵容瘦削的男人,低聲說,“去我告訴你的地方,你會得到想要的一切的,霍普先生。”
被叫到名字的瞬間,車夫拉著韁繩的手緊了緊。他無意識地摩挲著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嗓音顫抖:
“真的,隻要按照你說的做就可以了嗎?”
威廉略微頷首,回答道:“結局已經注定,在審判之時到來前,你隻需等待,不必心急。”
“審判……”
男人仰起頭,閉上雙眼,將這個詞細細咀嚼了一番。緊接著他深吸一口氣,良久,終於再次睜開自己渾濁的眼,深深地望向麵前表情平靜的金發青年,駕駛著馬車遠去。
威廉目送著他離開,驀地,發出了一聲夢囈似地輕歎。他收回視線,邁步走向廣場上派發傳單的幾個學生——發現他的靠近,率先迎上來的是兩個男生。
“先生,您是對我們的活動感興趣嗎?”
大抵很少有人主動上前,其中一個戴眼鏡的棕發青年態度頗為殷切地詢問,而另一個留著紮著低馬尾的學生則直接把傳單畢恭畢敬地遞到了他手上。
威廉快速掃了一眼其上的內容:“能麻煩你們為我介紹一下嗎?”
“當然可以!”見他並沒有表現出“不感興趣”,兩人對視一眼,立刻來勁了,“我們都是倫敦大學哲學係的學生,十天之後我們學院的學生們會在洛哈特禮堂會舉辦為期一周的免費哲學講座,內容包括美學、邏輯學等等學科,如果您對哲學感興趣的話一定不要錯過!”
“由學生來講嗎?”威廉饒有興趣地問。
小眼鏡急忙回答:“如果您是顧慮專業性的話,那您大可放心——負責講解的都是我們院最優秀的學長和學姐!教授們也會對講座內容進行指導和糾正,確保不會出現教學失誤。”
“而且我們敢說您在我們這裡能聽到英國其他任何一所大學裡聽不到的東西,連那門課的教材都是我們學姐自己寫的……”
“不是我寫的,隻能說是我翻譯的,”眼見話題逐漸離譜,聽了個末尾薇珀爾及時打斷,“哲學生最基本的嚴謹去哪了?”
“對不起,薇珀爾學姐。”男生們識趣地認錯,見她態度嚴肅似乎還想訓話,兩人立刻腳底抹油地溜走,順便把威廉丟給了她,“麻煩學姐和這位先生介紹吧!我們去彆的地方發傳單了!”
薇珀爾無奈地歎了口氣,轉過頭對笑吟吟的威廉打招呼:“您怎麼在這,莫裡亞蒂教授?”
“下午出門辦了些事情,路過的時候看到了你在發傳單,”威廉說,“今天在這身衣服很適合你。”
藏藍色的胡普蘭衫,原本闊開的衣袖做了收口的改良,裙長也減到了腳踝,在不影響美觀的同時顯得更加輕便日常。威廉沒有在學校裡看過薇珀爾穿裙子,甚至一度推測她早已“摒棄”了女性化的服飾,現在看來他需要再次調整側寫內容——當然,她耳邊的虞美人需要另當彆論,那應該是房東女士的手筆。
察覺到他的誇讚並非出自客套,薇珀爾感到有些難為情,撓了撓頭發:“謝謝,今天大家都這麼說來著……”
所幸尷尬的氛圍沒有持續太久,威廉就把話題扯到了正式上:“那些學生很尊敬你,你是活動的發起人嗎?”
“不是,”薇珀爾搖了搖頭,“在大學外為市民開設免費講座的風氣侍從劍橋傳過來的,我們學校最先開始的是醫學院的幾個教授,然後是我的幾個學長。我是聽說他們找不到開設講座的場地,所以才幫忙聯係了認識的教授,然後搭上洛哈特禮堂的負責人,說服他讓我們在那裡開講座,再後來法學院、藝術學院和其他幾個學院也都加入了,最後形成了我們現在的社團。”
“也是你說服他們加入的?”威廉輕易發現了她模糊的重點。
“他們應該原本就有這樣的意向,我隻是提了一句大家就都同意了,”薇珀爾說,“我記得您對黑格爾很感興趣吧?如果您願意的話也可以來聽我們的講座,負責這部分內容的是我們的一個很厲害的學長,他也是我們這個活動的負責人。”
她指了指不遠處桌子後一邊給排隊的人分發入場券,一邊不斷記著什麼,忙得抬不起頭的青年。
就在這時,幾名在周圍徘徊了許久的、衣著考究的婦人湊了上來。
“您好,請問二位是一起的嗎?”其中一名女性大著膽子問。
薇珀爾愣了一下:“啊,不——”
“是的,我是她的教授,”威廉微笑著打斷了薇珀爾的話,無視了她震驚的表情,接著說,“幾位是對我們學校的活動有興趣嗎?”
“是是是!”幾人肉眼可見地興奮起來,開始纏著威廉問東問西。
威廉一一笑著回應了,其對活動的了解程度讓薇珀爾這個直接參與人都歎為觀止。等到好不容易把她們哄得去負責人那裡領票,薇珀爾動作僵硬地轉頭。
“教授!”她提高聲音,語氣帶了些對威廉自作主張的責怪和不解。
“你應該也希望能有更多女性能來學習知識吧?”威廉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先把人騙到再說。”
薇珀爾的氣勢弱了下去:“話是這麼說,但她們明顯是衝著您來的,您不在講座中出現我們就成詐騙宣傳了……”
“既然如此的話,還有一個辦法。”
“什麼?”
“我可以做你的助教。”
“……”薇珀爾單手撐著額頭沉默了很久,終於抬起頭來,直直瞪著他,“教授!”
“嗯?”威廉笑眯眯地歪了歪頭。
“請不要裝無辜!”被逗過幾次的薇珀爾對他純良外表下的本性已經有所了解,捂住臉有些抓狂。終於,她第二次歎氣,有氣無力地說,“我去問問學長吧,這畢竟是大家的活動。”
說完,在威廉的注視下,她小跑著去到負責人身邊,低頭與他耳語了幾句。不知說了些什麼,伏案寫作的青年抬頭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對少女點了點頭。
薇珀爾這才回到威廉麵前,比了一個“OK”的手勢,隨後把一本頗有厚度筆記本遞給威廉:“您最近有空的話就把第一卷的第一部分看完,至少記得一些重要內容,排練和預演我會聯係您的。”
“這是?”
“這是我負責講解的內容,原文是德語,我把它翻譯成了英文,”是說到這裡,她的語調不自覺上挑,眼神都亮了幾分,“這應該是目前您在全英國唯一能看到的完整的譯本!”
“很了不起。”威廉覺得自己甚至能看到她身後翹起的尾巴,揚起了嘴角。
薇珀爾卻又搖了搖頭:“真正了不起的是寫下這些的人。”
“學姐,過來一下!”遠處傳來一陣呼喚聲。
“馬上!”薇珀爾扭頭高聲回應,加快了語速,“教授,您接下去有事嗎?”
讀出了她的潛台詞,威廉反問:“怎麼了嗎?”
“是關於盧西恩的,他今天晚上和弗麗達一起去法國,”薇珀爾說,“我想邀請您和我們共進晚餐,然後一起為他送行。”
雖然早有預料不會是私人邀約,威廉還是有些心情微妙:“哦,當然……”
“那就這麼說定了,我這邊還有十分鐘就結束,麻煩您——我來了——在這裡等我一下。”
那邊又開始催促,薇珀爾連話都還沒說完就急匆匆的跑走了。
真忙啊。
威廉內心感慨著,低頭看向手中的筆記本,隨便翻開了一頁——
“……無論為了使這種共產主義意識普遍地產生還是為了實現事業本身,使人們普遍地發生變化是必需的,這種變化隻有在實際運動中,在革命中才有可能實現;因此,革命之所以必需,不僅是因為沒有任何其他的辦法能夠推翻統治階級,而且還因為推翻統治階級的那個階級,隻有在革命中才能拋掉自己身上的一切陳舊的肮臟東西,才能勝任重建社會的工作……”
拿著書的手顫抖了一下。看著紙張上整潔而方正的字跡,金發青年麵露驚愕,久久不能回神。
……
暮色如泥沙般沉澱下去,夜色從遙遠的東方趕來。因為牽涉到殺人案,終於結束了冗長的問話的哈德森太太和新租客約翰·華生並排坐在警局走廊的長凳上上,神情憂鬱。
看著身邊眉頭緊鎖的女子,縱使自己同樣分外焦急,華生還是扯出一抹笑容,柔聲寬慰:“您不用太緊張了,哈德森太太,夏洛克他肯定會沒——”
“怎麼辦怎麼辦……公寓裡現在沒人,要是珀珀回家進不了門該怎麼辦……”明顯已經陷入自己情緒的哈德森太太開始碎碎念。
“……啊?”
華生愣住了,而意識到剛才把自己內心真實的所想說出來了的哈德森太太則對他露出了一個羞赧的笑。
她小聲說:“與其擔心他,還不如擔心珀珀——也就是薇珀爾·福爾摩斯,她是夏洛克的妹妹,和我們住在一起,等你搬進來之後就可以見到她了。”
“夏洛克還有其他家人?”華生有些驚訝。
哈德森太太哭笑不得:“為什麼你會覺得夏洛克是獨身一人啊?”
“因為介紹人說他是因為付不起房租才要找人合租……”
“的確是這樣沒錯啦,我是想有人分攤房租的話他大概就不會好意思再讓妹妹給他付錢了,”哈德森太太抱怨道,“都這麼大的人了,還要靠妹妹幫忙,很過分吧!”
第一次知道這些內幕的華生訕笑著撓了撓頭發。
“不過,雖然看著不太靠譜又總是讓人擔心,但我相信他肯定沒問題的!”哈德森太太語氣篤定。
仿佛是要印證她的話一般,通往監獄的門“哢噠”一聲打開,戴著手銬的夏洛克跟在雷斯垂德身後悠哉遊哉地走了出來。
“夏洛克!”華生立刻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你沒事吧?”
“哦!”夏洛克嬉皮笑臉地說,“葛雷森的審問很囉嗦吧?”
“你還笑!”哈德森太太輕拍了一下他的胳膊。
見他精神不錯,華生鬆了口氣,但很快又恢複到了先前的憂慮:“既然你有家人的話,發生這種事,還是得先和他們說一聲吧?”
“不行!”回答他的是三聲堅定地否決。
華生被嚇了一跳,表情茫然。
“珀珀還沒成年呢,牽扯到這種事情裡麵來不合適!”哈德森太太義正言辭。
回想起上一次夏洛克被卷入案件受傷時薇珀爾直接衝進牢房毆打犯人的前塵往事,雷斯垂德側身輕咳一聲。
“你不用擔心這個,我妹妹那邊會有其他家人幫忙照看的……”夏洛克有些心虛地彆開眼,緊接著,他湊到華生耳邊,低聲說,“約翰,為了找出真正的凶手,我需要借助你的力量。”
談到正事,華生便也不再糾結三人先前欲蓋彌彰的態度,神情認真:“隻要我能幫上忙,我都願意去做,夏洛克!”
於是夏洛克的臉上露出了勢在必得的笑容:
“那就拜托你了,約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