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都城裡入夜便下起了雪,大片大片的雪花從空中緩緩落下。抬頭看,總覺得這雪花是莫名從黑漆漆的天空中變出來的,像戲法一樣。
永安巷口,一輛馬車停了下來,馬匹嘶鳴了一聲,口中吐出陣陣白氣,踏著馬蹄,噠噠噠,地上雪白積雪上便有了點點黑的印。
這樣的角落比不得城中繁華處,沒有燈光,隻有月光,畢竟這永安巷的住家沒有燒得起油燈的。
可,這樣的破落地,今天卻來了一架裝飾精細的馬車,馬匹健壯,毛發光澤,車廂由上好的金絲楠木製成,上麵鑲嵌著金銀絲編製而成的雄鹿,馬車裡麵坐的人必定非富即貴。
甚至,就連這馬車的車夫也不似一般的車夫,穿一件褐色鹿皮圓領袍,袖口領口都用金線縫了邊,手看上去頗為細嫩,不似彆的車夫手上都是粗糙的老繭。
車上的布幔被掀了起來,一個身穿狐白裘的男子探出了身子,他頭發用玉冠豎起,麵白如玉,模樣俊美,鼻梁高挺,雙目有神,兩道劍眉,更顯得英氣十足。他他看了看外麵,巷口空無一人,便對問在外麵的車夫說:“衛臨,人呢?”
“宋大人,卑職下去看看。”說罷這個被喚作衛臨的人下了車,往黑漆漆的巷內走去。他從懷中拿出火折子打燃,火光一下就照亮了這巷子,兩邊都是緊閉的房門,破破爛爛,就連上麵貼的福字,都掉了色。他邊走邊喊:“樂府來收人了!人呢?”
他話音未落,一個身著破洞單衣的中年婦人,懷抱一個啼哭的嬰兒,就從巷子深處慌忙走了出來,與他迎麵碰上了。
“怎麼不在街邊等?”衛臨責備道。
“大人,恕罪。我這小兒子啼哭不已,想必是天氣太冷,感染了風寒。我在裡麵照顧他耽誤了些時間。”說著不停弓腰表示歉意。她手中的嬰兒雖然用破舊的棉褥裹了個嚴嚴實實,仍舊在不停啼哭。
“行了,”衛臨抬了抬手,示意她不用道歉,他不喜歡為難彆人,“人呢?我們大人等著呢,快些。”
“是是是。”那婦人連聲道。說罷,轉頭喊了句:“囡囡,快些出來。”
沒一會,從漆黑的巷子深處跑出來一個同樣著破洞麻布衣裙的少女,腳上趿拉著一雙明顯大了的黑色布鞋,頭發微微有些淩亂,臉上有些臟汙,但仍舊掩飾不了她美貌,鵝蛋臉上,一雙鳳眼微微上挑,眉毛淺淺地鉤成了兩道小彎,挺秀的鼻梁下是凍得直哆嗦發紫的嘴唇。衛臨看了她一眼,這女孩看起來約莫十四五,瘦骨嶙峋,這樣貌果然出眾。
他心想說的果然沒錯,這永安巷內果然有美人,這下好交差了。
“快,同我過來,見見我們大人。”衛臨說著往巷口的馬車處走去。
“是。”那婦人便跟著衛臨往巷口走。
那位她女兒模樣的少女卻站在原地不動。
“愣著乾嘛?快跟上。”那婦人轉頭對那少女說。
那少女一愣,這才小跑跟上了他們。
“大人,人到了。”衛臨走到馬車旁,低聲說。
宋陳坐在車內,聽外麵傳來了由遠及近的嬰兒啼哭聲,皺起了眉,他一貫怕吵,霎時煩躁起來。他伸手將布幔掀開,目光向外看去,映入眼簾的是衣著破爛的一對母女還有那懷中不停啼哭的嬰兒。
天氣太冷,他穿著裘皮都有幾絲寒意,沒想這裡還有隻著破洞單衣的人。衛臨將火折子貼近那少女,讓她的五官能被看的更清晰些。
宋陳目光看向那個瑟瑟發抖的少女,她雙手環抱著自己,嘴唇不停打顫,凍得發紫,打量了她半晌,見她臉上有臟汙,便開口說:“模樣倒是似乎俊俏,就是看起來臟兮兮。”
那少女聽他這麼說,害怕地縮到那婦人身後,那婦人見狀,便單手抱著懷中啼哭的嬰兒,騰出一隻手將那少女往前推,又對著馬車裡的宋陳笑嘻嘻地說:“我們住這地方不比大人府上,沒那麼金貴,連吃食都沒有,也顧不上臟不臟,望大人恕罪。想來是剛才生火沾上了灰,沒來得及擦乾淨,其實她白淨的很。”
說完婦人躬身從地上抓起一把乾淨的雪,拿在手心哈氣,雪微微融化了,就抹上那少女的臉,將臉上的臟汙擦了個乾淨。
“娘,冷。”少女皺起眉,扭過頭,想要躲開這突如其來的涼意。
“不怕啊,咱把臉洗趕緊,讓大人看看。”婦人說著用衣袖將少女臉上的水珠擦了乾淨。
一張白淨的麵龐露了出來,衛臨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宮裡的美人他也見過很多,隻是沒有一個有這般姿容。這般年紀就出落的如此,再過些時日,必定是傾國傾城。
宋陳麵色倒是平靜,他在車內看了看那個少女,點了點頭:“人我收下了,兩錠金。”
衛臨聽完他的話,便吹了一口氣將火折子滅掉,丟到了雪地裡,用腳踩了踩。
那婦人麵露喜色,連連道謝:“多謝大人,有救了,有救了。”說著哽咽起來,家中的貧寒讓她幾乎沒有辦法熬過這個長冬。
那少女表情似乎懵懂,還沒有明白他們對話的含義,隻是呆呆地看著這一切。
宋陳將一個錦囊遞了出來,衛臨接了過去,遞給了那婦人,
那婦人接過沉甸甸的錦囊,手微微有些顫抖,她打開湊近看了裡麵一眼,眼神冒出了欣喜的光芒,畢竟這輩子她都沒有見過那麼多錢。
“囡囡,快跟著這二位大人去吧。”婦人轉頭對那少女說。
“娘,去哪?我不去。”那少女搖頭,神色驚慌,雙眉蹙起。
“娘對不起你,實在是家裡要用錢,你弟弟又病著,娘一個人,養活不起你們兩個。你就隨這位大人去吧,也為你自己謀條生路,去那樂府,作舞姬。”那婦人說著流下眼淚來。
那少女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也跟著抽泣起來,淚水一瞬就從眼眶中滑落,掛在臉頰上,鼻尖微微發紅,看起來楚楚可憐。
這樣的時日,百姓度日艱難,賣兒賣女的事情屢見不鮮,衛臨見到這場麵沒有什麼觸動,隻是想若是他生在這個地方,被發賣給大人真是求之不得的幸事。
衛臨坐上了馬車,望向那少女,“上來吧,坐這,”他指了指他的旁邊。畢竟,他想宋陳大人不會讓一個陌生人和他同處一個車廂,這少女隻能坐外麵了。
“讓她進來坐,這外麵如此寒冷,若是坐外頭,回到府中,估計要病了。”宋陳淡淡地說。
“是。”衛臨恭敬地低頭。
衛臨心中可有些意外,這位平常有人死在他麵前都不為所動的宋大人,竟然主動為彆人考慮了起來。
“上來吧。”衛臨向她伸出手,又說。那少女往後退了退,腳步在雪上劃出了簌簌聲,她搖了搖頭不想上車。
那婦人把她往前推,說:“囡囡,你先跟二位大人走,娘過幾天就去找你,娘要收拾東西才行。”
那少女抵抗著這把她往前推的力量,帶著哭腔使勁搖頭:“我不走,我要和娘一起。”
“你聽話,娘有難處,你要聽話,好不好?過幾天娘就去找你,你看你弟弟病了,娘走不開,不能和你一起走,這兩位大人是帶你去好地方,樂府,是朝廷的地方,能吃飽穿暖,你先去,過幾天,娘就來了。”說著又落下淚來,來回幾次落淚,這婦人的眼睛紅腫起來。
少女似乎是體恤她的母親,態度軟了下來,半信半疑地問:“娘你真的會去找我?”
那婦人含淚點了點頭,又把那少女往前推,她這才往前走了幾步,猶豫了一會,拉住了衛臨伸出的手,坐上了馬車。
這母女倆的對話,宋陳在馬車裡聽的一清二楚,他沒有拆穿這個母親的謊言,畢竟他想早點回府,這些苦情場麵還是早點完結了得好。
他掀開布幔,對著坐在外麵的少女說:“進來。”
那少女看向車內,裡麵很暗的,隻見剛才說話的那位大人坐在那裡,看不清他的長相,她眼神驚恐地看了看他,不說話。
宋陳近看那少女,哪怕在這不甚光亮的月色下,依舊能感受她的美貌。這個少女皮膚光滑,膚若凝脂,眼眸如星辰一般,貧苦的生活賦予了她一種我見猶憐的氣質,讓她整個人有一種弱柳扶風的美感。
宋陳用手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快進來,一會馬跑起來,你坐不穩可要跌下去。”
聽他說這話,這少女才緩緩鑽了進來,小心翼翼地坐下。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她湊近車窗,看向外麵,帶著哭腔說:“娘,你要記得來找我。”
車外也傳來哽咽的聲音:“好,你要聽話,要乖,不要給二位大人添麻煩。”
“娘,我知道。你照顧好弟弟。”少女眼淚簌簌而下,將手伸出窗外。
她母親走到車旁,握住她瘦得骨節清晰的手,兩人的手都那樣的冰冷。懷中的嬰兒似乎像是能感覺到即將與至親骨肉分彆,哭聲猛然大了起來。
這刺耳的聲音讓宋陳皺起了眉毛,開口道:“衛臨,走。”
“是。”衛臨抽了一下馬鞭,馬兒便跑動了起來。
少女和她母親原本緊握的手,一下就分開了。
“娘!”少女哭著大喊,把頭一直往外探,直到她母親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視線中,才轉過身來。
宋陳看著這一幕母女分彆之景,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隻是將身上的裘衣解開來脫下,丟到了那少女身上。
“蓋上吧。”他看著那少女身上破洞的單衣,和凍得發紫的皮膚,緩緩道。
接觸到白狐裘的瞬間,她的身體就溫暖了起來,她好奇,怎麼寒冷的感覺一瞬間就沒有了。
她哪裡知道,這珍貴的狐白裘是達官貴人用來禦寒之物,一件能抵千金。
“你叫什麼名字?”宋陳問她。
“應腰於。”她輕聲音回答。
“應妖雨?”宋城奇怪這是個什麼名字,妖雨?
“嗯,細腰河邊過,於此幾時好。我娘懷我的時候,聽彆人唱的詞兒,覺得好聽,就按照這個取了名字。”她淡淡地答。
“你爹呢?”宋陳問。
馬車內隻有外麵透進來的微光,隻能看清人的大概輪廓,她麵前的的男人肩寬腿長,就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我爹,去年跑船遇到風浪死了。”她說的很平靜。
車外的大雪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甚至刮起了大風,原本直直下落的雪花,斜著飄零開來,像是想要離開這都城飄到遠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