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四點,市郊大學城的教師公寓裡,馬小駿輾轉反側無法睡著。
他剛做了個奇怪的惡夢。夢裡,他看到姐姐馬小翠穿著一身紅衣服在漆黑的村莊狂奔。等馬小翠跑到一片深潭之下,媽媽的屍體爬滿蠕動的紅蛇。他嚇得驚醒,床頭櫃上一張全家三人照中,姐姐笑得詭異。
姐姐馬小翠生下來白淨好看。長到十來歲,有天晚上跟同村的孩子去臨村看露天電影。孩子們一路騎著自行車,在漆黑而蜿蜒的小路上奔突。姐姐體質偏弱,力氣小過彆的孩子,等同伴遠遠把她甩在後頭,她感到害怕。
鄉間小土路高低不平,越騎越窄。兩道全是泥溝,自行車龍頭把不準,隨時會衝入泥潭。短短十裡地,同伴早不見了影。馬小翠騎出一身冷汗。
月牙不見一星,黑茫茫一片,聽到水草撲簌輕響,稻田鳴蛙。馬小翠更加害怕,一隻黑色膠鞋先出現在她餘光中,她車龍頭開始歪斜。等她一臉泥水爬起來,眼前更加昏暗。忽然,稻田邊竟竄出一隻漆黑土狗,上來就扯她腿腳。她嚇得接近昏死,同伴都到了家。
媽媽許蓮珍連夜挨家問詢,終於原路找回已嚇得語無倫次的馬小翠。自那以後,馬小翠再也沒辦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因為驚嚇過度,她從此永遠緊緊閉了嘴。
小翠父親從打工的城市趕回家,難以接受一個好端端的女兒,就這樣變成了啞巴。求醫路上,耐心漸漸耗儘。知道是治不好的了,小翠父親回家的次數也越來越少,直到再也不回來了。許蓮珍因而也成了村裡為數不多離婚的女人。在馬小駿那山路纏繞的故鄉,離婚從來都是床上疊床的無聊之事。
等馬小駿來到城裡讀書工作,收入還是無力支撐馬小翠的醫療費用。馬小翠來過一次他工作的大學。在學校後門的人工河邊,馬小翠坐了很久,呆呆地坐著一動不動。校園裡年輕的生命川流不息,馬小駿見到了馬小翠瘦白的背影。
不久,馬小翠便回了家。許蓮珍把她托付給一個族裡的老人,就到城市裡當保姆去了。馬小駿留校後,許蓮珍又從另一個城市來到S市。她基本在兒子學校邊兒不遠的幾戶人家做鐘點,偶爾也到教師公寓給兒子開小灶。
“媽媽,在外打工這麼多年,你還沒出門旅遊過吧。”
“旅什麼遊?我天天在外麵轉,不就是旅遊嘛。再說,我忙得活還乾不過來呢。”
“我在網上看到一個拚團的,就兩三天。價格也不貴,我給你報個名。”
“我真沒工夫出門玩。小駿,你還是把錢省了,給小翠看病。我這麼多年獨來獨往慣了,也不想跟彆的什麼人打交道,我隻要你們倆個就夠了。”
“不行,媽你越這麼說,我越要報名了。出門散心交朋友多好。”
馬小駿還記得那天中午他跟母親的對話。除了感歎造化弄人,也再也無話可說。隻是自從那小縣城回來之後,他接連惡夢,不是媽媽追著姐姐跑,就是姐姐追著媽媽跑。兩人跑來跑去,他總是淩晨一身冷汗坐到天明。
他下床,悄悄把三人照收到書架子裡,朝下倒扣放著。再回到床上,竟一覺到了八點半。
妻子淩莉莉忽然打來電話,顯然語氣亢奮。她已經起床兩個多小時,乾完了一天四分之一的工作。
“你才醒?這麼懶,怎麼能出成果。”淩莉莉知道馬小駿因為母親驟然去世,精神懈怠,但她沒猜到他連夜惡夢不斷。
馬小駿跟她同城不同居。
淩莉莉精力過人,每天六點雷打不動起床,開著她的寶馬X3,到公司旁邊的外資超市買好早點,然後去辦公室內健身房運動完吃早飯。
她在一家廣告公司做運營,公司在業內很有些影響力。淩莉莉大學並非科班出身,因為大學裡拍了幾個DV,參加了一些全國校園DV大賽獲了名次,便揣著簡曆來到S市應聘了這家當時她聽都沒聽說過的外資公司。
“你學教育技術?這是個什麼專業,做老師的嗎?”公司的HR疑惑不解。
是啊,她這個專業確實連她自己也知道學了些什麼。當時報這專業,衝著“教育”兩個字,她可是理科生,當然還要加個“技術”,看著很有專業技能的樣子。事實上,這雞肋專業她並不喜歡。
上學期間她很自我,身材凹凸有致,活躍在學生會和各個協會,還是學校的創意協會會長。她帶著一幫誌趣相投的同學,看著都不務正業,一起拍短片視頻,又編又演又導還剪。淩莉莉上鏡,也可以說是那種百變型演員,演誰是誰。中途,她還一度萌生了退學去考上戲的念頭,被父母給拽回來,讓她好好抱個專業,最差還能當個老師。沒錯,父母也覺得這個專業是出來做老師的。
“老師,應該也可以。”
淩莉莉麵試那天,穿著誇張的黑色小羊毛禮裙,後背鏤空了一大塊。她想著外企工作的人,該是出跳而張揚的。後來負責運營招聘把關的一位同事告訴她,她差點就壞在那身夜店風的衣服上了。那麼露,還真不像剛畢業的學生。要不是總監阿亮看她懂計算機技術的份上,可能真不會錄用她。
而她還傻傻認為,她的錄用完全是因為她拍的幾個還算拿得出手的DV,那可是技術層麵的東西。事實上,阿亮沒看錯人。開始,阿亮把最新的後期剪輯教材丟給她,讓她回去研究。淩莉莉叫苦不迭,她是來做項目運營的,做做導播導演編導之類還差不多,再不濟也是拍攝啥的,怎麼弄到做後期去了?
她硬著頭皮啃完幾本厚厚的原版計算機影視剪輯教材後發現,她的計算機底子果真派上用場。那本恍若天書的教材,憑她對專業術語的熟稔,很快就把最新後期技術給練上手了。再後來,她把項目每一個流程工種都乾了一遍,便到了阿亮帶著團隊集體辭職另立山頭的時候了。
十年職場轉場,作為公司原始合夥人之一,淩莉莉也做到了副總監的位置,位置比當時的阿亮的隻差一級。最近,淩莉莉負責剛立項的一個項目的植入環節。這個項目若能順利完成,總監的位置應該就差不多了。淩莉莉絕沒想到,在這節骨眼兒上,發生了一件遠遠不在她掌控之內的事。
她摸了摸有些贅脹感的小腹,關停跑步機,給馬小駿打電話。
辦公室每天她去得最早。等她健完身,處理完部分工作之後,一些年輕的同事還沒到齊。她發現,公司很多新人是一批不願趕早的人。
八點三十,她估摸馬小駿已坐到了辦公桌前,這是她希望的工作節奏。但馬小駿一向不喜歡去學校辦公室坐班。當然,他的工作也並不需要坐班。他喜歡在公寓寫文章辦公,關鍵他早上根本起不來。他習慣夜晚工作到深夜,早晨十點起床。這也是淩莉莉幾乎每天八點半給他人工鬨鐘的原因。
“你頹廢了幾年,我每天一個電話,怎麼喚都喚不醒。再這樣下去,我快受不了。”
“我就剩睡懶覺這點愛好了。莉莉,你對我要求太高了。”
“還有人把睡懶覺當愛好的?不行,你不能一直指望我、依靠我。你知道,我的崗位隨時有人替代,我的薪水隨時有可能降低。一切都處在完全沒有保險的境地,而且你還不能提前購買任何保險。”
“我媽媽剛過世。”
“你為這事難過我知道,但你也要清楚,生活還要繼續。而且,不僅是我們的繼續,是我們一家人。”
“什麼意思?”
馬小駿揉了揉太陽穴,白皙修長的手指在觸到眉毛的一瞬,忽而明白了一切。
“一家人?你懷孕啦?!”
電話那頭傳來沉默。接著是一聲低沉的回答。
“怎麼不那麼高興呢?不是我們一直希望的嗎?”
“它好像沒趕上好的時候。不管怎麼樣,我還是持歡迎態度。你怎麼說?你們的新項目最近籌備得如何?”
“就是這個原因。前期創意工作差不多了,有人對這個項目非常看好,因為我們的創意比較有看頭,人家也都願意植入。而且,我們這個客戶,是我從同行手裡搶過來的,我跟了三年。阿亮都說,我完成了一件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
“那是不錯。我從專業的角度來看,也應該有不錯的回報。”
“但是,我卻懷孕了。我不敢生。四個月後,項目可能就開始進行第一期運營,一旦這部龐大的機器開始運轉,你知道,我們前期公司已投入多個部門來服務這個項目,這是整個公司今年的重頭戲。”
“我理解。但是你是不是也該考慮一下我們未來的生活?”
“沒有小孩也是不錯的家庭生活,自由開放。我們可以更專注自我,我可以拿到更高的職位更多的薪水,你也能夠寫出更多好文章,不好嗎?”
“我不同意。孩子也是家庭的一部分。有了孩子,也不妨礙你成為一個好的運營總監,我成為一個好的教師。”
“那我們再等等?”
“不要再等了,我們已經等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