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大巴車,大家直接進入一家當地星級賓館。
沈海濤把登山包反背在前胸,看包帶牽扯的弧度,包裡裝著不輕的東西。沈海濤見江小鷗終於盯著他的登山包,並展現出對他包有興趣的樣子,眼露得意之色。上樓的電梯裡,沈海濤附耳過來,他覺得他們已經很熟悉了。
“我這包裡可裝著百寶箱,到時候你們大家都要感謝我。誰讓我是群主呢,為人民服務的事,就是群主該做的。”他跟個小學生似的,拍了拍胸脯。電梯口一個五官頗為精致的女人忍不住回頭向她投來讚許的目光。
“你是葉桐?”沈海濤再上前搭訕,顯然他仔細研究過每個人的頭像。
葉桐聽來起先不覺得怎麼,禮貌點點頭:“到底裝的什麼,提前給我們大家透個底,彆賣關子了。”
葉桐跟一堆哀傷的女人不一樣,她倒是相對平靜的一個。在她後背,一個身材並不高大卻壯碩的男人默默的一言不發,像根本聽不到他們對話似的,盯著電梯間樓層數。
“喔,這兒沒有旅行社的人吧。我還是不說了,我在群裡說。”
葉桐苦笑,想不到現在男人的心思,比女人可要彎曲多了。
身後男人忽然說:“怎麼一來就往酒店裡住?”
葉桐撇了他一眼:“就你多嘴,大家總得先把行李放下來。”
“能有多少行李,都是拎個包就上了車。”
“那也有個包。你這麼較真做什麼,你是來解決問題的,又不是來製造問題的。”
“我更想知道,人到底怎麼樣了?”
“人怎麼樣,你能決定?事情都發生了,你這麼問,我給你問得頭疼。老龍,你省省吧。”說完悶頭接電話。
兩人說得很小聲,江小鷗還是都聽見了。跟沈海濤比,這男人令人舒服多了。沈海濤也聽到了,插話道:“這位大哥說得對,會不會旅行社調虎離山,把我們圈在這酒店,好吃好喝的封鎖信息?現在網絡這麼發達,他們敢做點事,我們要統一戰線造大聲勢。”
“你老婆倒了,快扶一下。”老龍最先發現。
江小鷗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倒在了電梯間,怎麼又進入了房間,全是沈海濤幫忙背了過來。她扶在沈海濤背上聽到他依稀不斷跟彆人解釋:“車上認識的,車上認識的,不要誤會。”
後來果然大家更多時間都在酒店待著等通知,就連通氣會也沒開一場。家屬這邊,負責聯絡隻有旅行社的張小姐一個人跟大家同吃同住。
家屬的憤怒隨時間慢慢升級,尤其沈海濤,差不多開始每句話都用質問口氣懟張小姐。
張小姐除了一副苦瓜臉連說對不起,她也在等老板電話之類,說不出任何實質利好。
“龍大哥,你在銀行工作,你說說看,這種賠償款方麵的事,後期一般會怎麼辦理?”沈海濤忽然這麼一問,龍騰當場發悶。
他在銀行工作不錯,他不僅在銀行工作,而且一工作就工作了幾十年。
十七歲那年,父親龍彪把他介紹到一家小銀行下屬支行當櫃麵,父親在另一家同業大華銀行做得也不錯。沒想到龍騰天生手指短胖、還愛乾淨,點鈔訓練的時候,差點沒及格。老父親又是示範,又是記碼表,龍騰那不夠靈活的手指總是沒翻幾張就卡殼。直到龍騰在櫃麵磕磕碰碰乾了十來年,每晚回家仍儘做點鈔惡夢,不是點少了,就是當日軋賬對不上,什麼時候能不讓他點那些鈔票——該死的彆人的鈔票——不用麵對一張張自帶挑剔的冷漠臉,對他就是世界。
終於熬到龍彪退休,龍騰也來到大華銀行。不用坐櫃麵點鈔,上來就乾客戶經理。
那年他二十七歲,龍騰升了職,跑片區忙客戶,跟沙地裡的螺螄殼子似的,按哪兒轉哪兒。葉桐也在那時候來到大華銀行,她從櫃員開始。
跟龍騰不一樣,葉桐從一個二流財經學校畢業就進了大華銀行。同學當中,葉桐算工作找得相對成功的幾個。一到大華銀行省分營業部,葉桐第一個認識的客戶經理便是龍騰。那時,葉桐不到半年就轉做對公櫃麵。龍騰有個客戶因為一筆款項要查詢進賬情況,就直接跑到樓下找葉桐了。
中午休息的時間,葉桐櫃麵前排隊不多。龍騰是個實在人,沒搞特殊敲玻璃,而是規規矩矩排了隊。隊伍到了龍騰,葉桐看到對方工卡,撲哧一笑。那一笑,讓龍騰看到了葉桐那精致的五官很有看點。龍騰覺得這姑娘親和力好,跟人親切,沒有職業微笑,包括龍騰自己,十年櫃台坐下來,都學會了機械性假笑。
“龍經理,你不直接過來,或者打個電話嘛,這點小事還要你排了老半天的隊,你還真是個有板有眼的人。”
“喔,公事公辦好。”
龍騰從襯衣口袋取出事先用鉛筆抄好的客戶賬號。葉桐三下五除二就給辦好了業務。憑龍騰多年櫃麵經驗發現,葉桐絕對是櫃麵好手,動作麻利反應快速,有條不紊一絲不苟。就那一下子,龍騰對那時還有點胖嘟嘟的漂亮姑娘印象深刻。葉桐那邊,也對龍經理的工作態度跟人品打了高分。
順理成章的戀愛一路開展下來,龍騰有些踟躕,他多次回家問老父親,是不是他這一米六五的身高配不上人家一米七的姑娘?
“傻兒子,姑娘隻要看上你的人,還在乎你身高。更何況,我兒子各方麵都優秀,人品醇正還能做菜,多少姑娘巴著趕著要嫁給你呢。”龍彪那時候身體還在很是硬朗的時候,說什麼都放大氣球。
“可是人家姑娘工作能力比我強,人又漂亮賢惠。我哪配這麼好的姑娘?”
“好啦,你個不爭氣的東西,在這兒羅裡吧嗦了一堆,還不快給我把人家姑娘追到手。以我在銀行多年經驗,這姑娘櫃台是坐不住的。”
龍彪沒說錯。不到一年,葉桐也當了對公客戶經理,跟龍騰跑同一個片區,有幫帶學的意思。半年跑下來,幫帶學的不是葉桐,龍騰反過來跟她取經。遇到難纏的客戶或緊急情況,都是葉桐靈機應變,跟多方溝通化險為夷。
龍騰業務並不精熟,葉桐學管理的,對具體會計、法律、審計等業務也不精通,但她有張雷達般的高速運轉的大腦,突觸力驚人,善於在短緊要的時間段內,迅速解決問題,猶如她在櫃麵的行雲流水絲絲入扣。
葉桐就是一個有著這樣心力的女人。
這回交通事故中,葉桐的母親跟龍騰母親都命懸一線。一路上,龍騰負責攙扶著顫顫巍巍的龍彪,葉桐則一言不發想各種事。她請假來酒店的一路,接了數不清多少電話。
大巴車轟隆隆地開著,每個電話她都控製到五分鐘。說再多,聽的人渾濁,講的人頭腦不清楚。在她現在這個崗位上,每一個決策都非常慎重,背後都是幾千萬幾個億的數字在支撐,慎之又慎的事。一點不清醒,便會導致上下四麵多方,把最後的金融風險攤派到你頭上;一旦出現一個風險遺漏點,甚至能賠上整個職業生涯。龍騰便在三十五歲那年出過一個紕漏,扣發一年獎金並從此一蹶不振的。
龍彪抿著嘴唇,雙眼半歪半閉,也根本是睡不著的。葉桐本來不提議他過來,他仍堅持。他摧枯拉朽每況愈下的健康,一直是妻子幫忙接續著的。臨了萬一出個這樣的致命事件,他一定要托著健康狀況並不良好的身體,親自來送老妻一程。
車上,葉桐忙得連話也沒法跟家人講一句。龍騰倒是送上削好的水果跟水,分給龍彪跟葉桐吃。
“你父親那兒怎麼說?打過電話了?”回到酒店,在葉桐難得沒有電話接的空隙,龍彪半躺在駝色天鵝絨沙發上冷不丁問。
葉桐根本沒想起來給父親打電話。
兩個快一歲的兒子從出生便沒見過外公。
父親當年淨身出戶。她結婚之後多年,跟父親便差不多不再聯絡。電話是有的,不知道有沒有更換。葉桐骨子裡的倔強,其實遺傳自父親。父親也賭氣似的,再也音訊全無。
離家那幾天,父親特意燒了好多菜,問葉桐想要跟媽媽過還是爸爸。
葉桐知道父親從來不做菜,根本沒想到父親原來是會做菜的。而父親唯一做了一桌費儘心思的菜,卻裝著這麼多交易跟買賣。
葉桐本來想說跟爸爸,但父親實在太不像父親了。
她從小跟媽媽呆在一起的日子,遠遠超過爸爸。跟爸爸相處的時間,可以用天數計算。
上初中的時候,父親因工作調動,去了另一個陌生城市當老總。不出三年,父親便在那個城市有了另一個家,後來還有了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葉桐說什麼也不會去那個她很難融入的家。
那個弟弟跟阿姨,她後來也從未見過。聽母親王華講,那個女人她並不討厭,也是個可憐人,剛生孩子給婆家趕了出來,孩子給婆家霸著見不到麵,緊緊的,就又給你爸爸生了個孩子。女人的命,總好不不過自己跟自己較勁。你要是給命牽著走,你就走著瞧吧,糊塗到你想象不到。
更多時候,王華在葉桐麵前唉聲歎氣的時候多。她怎麼也弄不明白,她把丈夫伺候得跟皇帝似的,丈夫怎麼能迫不及待要飛出去另結了一個窩呢?
跟丈夫分居兩地的幾年裡,王華又當爹又當媽,還是葉桐作為女兒家情竇初開的敏感時期。王華沒想到,葉桐到了女兒家的年紀,卻並沒有女兒家的樣子。談戀愛談朋友這些事,跟她毫無乾係。她隻負責悶頭念書,就連跟女同學出去玩都極少。
葉桐念書是拚了命地念,急功近利恨不能背下所有靠背誦能夠獲得的分數,並暗自給自己施壓,跟自己搏鬥,背誦到腦袋裡剩餘空間發了警報,她又開始買了成捆成捆的題海刷題。
她就不相信,她把中國學生慣用的兩招鮮琢磨到極致,還能考不上個好大學。她心裡明白,她目前的家庭狀況,自己要鬆懈一步,後麵的人生,不曉得能發生什麼。就像王華整天嘮叨的,一塌糊塗到你想象不到。今天還認為是你最差的日子了,好了,後麵的更差;差了還有更差,跟個無底洞似的,一瞬就吞噬了你。
她馬不停蹄狠了心,發誓要衝進一本。那時候留學還沒流行開來,就是流行了,也完全跟她不相乾。
父親離家之後,她跟母親的日子陡轉急下。父親說是淨身出戶,也就留了套他們母女居住的房子。那些年家裡攢了不到兩萬塊,夠他們母女支撐不了幾年。
王華在一家印刷廠做工,常常上夜班,跟葉桐一周碰不了幾天。葉桐就是在那個時候學會做飯的。王華見葉桐在忙碌的學習間隙,還能做好三餐兩飯。她下夜班回家,冰箱裡還常給留饅頭,除了感歎命運不幸,便再沒多少害怕的想頭。她相信這樣勤勞努力的女兒,將來無論是到了工作中,或嫁了人家,人都爭著喜歡沒人嫌棄的。葉桐是個心裡有彆人、願意為彆人做事的人。
王華那時候常年夜班。白天,她精神提不上來。常常她一覺醒來,白慘慘的日頭,對著空蕩蕩的屋子,沒了做飯的興致,久而久之便不喜歡做飯,隨意打發自己。婚後,她也對做飯稀疏得不行,實在不行拖著一家上館子。丈夫被逼無奈開始學做菜,一個事從頭做了,便分派給你了。
葉桐家起頭是葉桐爸爸負責做菜。爸爸離家之後,又輪到葉桐。
王華是個一輩子沒做過飯的女人。葉桐不怪她這一點,也不喜歡她這一點。葉桐更不喜歡的,是王華身上那股子一路向下、認命般無儘的抱怨與惆悵。一通哀怨哭泣下來,葉桐陷入沉沉泥淖,拚命拔都拔不出來。
後來,葉桐並未如願進入第一誌願的財經專業,而因過度緊張發揮失常打入二流財經院校。她慶幸多少還是有學上了,不然還能怎樣呢?跟王華一樣,到印刷廠做工?王華就是高中沒畢業就過去做工了。但葉桐也無法高興起來,在她心裡,她也明白,她報考的那所光芒四溢的第一誌願有點不切實際,就連班主任都反複勸說過她,高考誌願不是兒戲,慎重又慎重。她不知道哪來的自信與自我感覺良好,是臥室床邊那一遝半人高的刷題習冊,還是僅僅跟爸爸開個大大的玩笑,你丟棄了一塊多麼珍貴的寶貝?
高考前後,王華都沒過問她的學習情況。事實上,她也無能為力,就連排解心理壓力,都顯得力不從心。至於最後的失敗,葉桐並不覺得跟王華有多大關係。媽媽離婚之後,所有一切人生重大決定,都跟孱弱得自顧不暇的媽媽再也無關,包括她跟龍騰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