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林暮走過來,女人迅速把手上的診斷報告折疊了兩下,塞進了包裡。
女人站起來在林暮的頭上按了兩下,強顏歡笑:“醫生說暮暮你隻是因為被嚇到了而造成的一時的認知錯亂,靜養一段時間就好了,不是什麼大問題。”
“嗯。”林暮隻是看了那個裝著診斷報告的包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沒再作過多的探究,結果她大概也猜得到,大抵是妄想症之類的病吧。
女人拎起包,牽住林暮的手:“一會爸爸回來接我們回家,我們去外麵等他吧。”
林暮另一隻手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之後順從地被女人拉著往外走。
這裡是醫院的精神科,目光所及之處有各種各樣的病人,在林暮斜前方就蹲著一個男人,那個人覺得自己是一個蘑菇,所以他不能動,他要蹲在陰暗的角落,在林暮後方不遠處還有個舉著鏡子的女人,那個人說鏡子裡關著她的愛人,前方的窗子邊還蹲著個小女孩,她說她是一隻鳥,現在被關在籠子裡了,不得自由。
林暮的衣服在之前被濺了滿身的血,醫院的人給她了一套病號服暫時穿著。
現在,林暮穿著一身藍白條紋的衣服走在這條走廊上,她在這一瞬間突然認知到,她好像是這些人中的一員。
走到醫院門口,林暮才突然想起,看向牽著她的女人:“你叫什麼名字。”
女人的臉上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刺痛,自己養了十幾年的女兒問自己叫什麼名字,沒有母親會覺得不難過。
女人緩慢地,緩慢地,很緩慢地轉過頭看向林暮,用儘量溫和的語氣告訴林暮:“暮暮,你的名字叫林暮,我是你的媽媽,名字叫安瑾嫻,你的爸爸的名字是林修然。”
兩個比麵前的麵孔更加陌生的名字。
林暮的臉上卻蕩開了笑容,顏色一點一點回到了林暮的臉上,她的臉不再蒼白,她的眼裡的光也一點一點回到了她的眼眶裡,像是一顆沉寂下去的星,一下子亮了起來:“我記住了,媽媽。”
安瑾嫻看著林暮臉上的笑,整個人都愣住了,下一刻,一個貌似喜悅的笑容在她的臉上綻放開來。
這樣的對話好像很合理,好像沒有旁觀者能對這樣溫馨有愛的對話提出質疑,她們都是那場禍事的受害者,但好在對於她們沒有什麼無可挽回的悲劇,外麵天光大好,陽光明媚,一切都還來得及重新開始。
除了林暮,除了那個好像隻存在於林暮記憶中的林幻。
*
進了門,林暮直奔二樓西側的那個房間而去。
門沒鎖,林暮很輕易地就推開了。
淡藍色的窗簾束在兩側,陽光穿過落地窗的乾淨的玻璃斜照進來,整間房間都被陽光充盈著,連空氣中漂浮著的久久未落下的塵埃也折射著陽光耀眼的溫度。
地板光滑潔白,房間的中央放著一架鋼琴。
牆壁上掛著許多相片,照片的內容無一例外都和林暮有關。
領獎台上的她,和安瑾嫻堆雪人的她,被林修然背在背上的她,和父母在一起種樹的她,甚至還有孩提時期被林修然抱在懷裡的她。
每一張照片,照片上的每一個人臉上的表情,肢體的動作,都是真實喜悅的。
這些好像才是她有彆於記憶中的過去的十七年的人生。
可是在林暮的記憶中,這裡本該是林幻的房間。
林幻雖然離開了,可沒人去動這個她住過的房間,保潔阿姨也會每天按時去打掃這個房間的衛生。
甚至於在昨天林暮離家去上學之前,她還看見阿姨敞開著門打掃這個房間的衛生,床,衣櫃,書桌,靠著牆的巨大的書架,挨著如火一般熱烈的顏色的窗簾的一小盆盆栽,實木的地板。
才過去一天,靠人力不可能把一個房間改變到這種程度。
更妄論,在這個房間的書桌上還放著一個筆記本,本子上是才寫到一半的曲譜,那是林暮自己的筆記,雖然在她的記憶中,她對音樂一竅不通。
林暮是一個理性的人,而關於藝術,關於音樂,關於美,一向都是感性的,這是她無法理解,無法踏足的領域。
而現在她的理性告訴她,沒有人能辦到偽造那些照片,更沒有人能夠在短短一天將一個房間改變到這種程度,這種種跡象都表明了,瘋的人是她自己,她不應該繼續鑽牛角尖了,她現在最緊要的事是好好靜養,儘快恢複,然後儘早回到學校,繼續她的學業,畢竟她已經高三了,這是很緊要的時間點。
她該放下了,那個所謂的姐姐,所謂的林幻,所謂的默默無聞的十七年,都不過是她的憑空幻想。
林暮緩慢地從這個房間退出來,然後再合上了門,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她自己的房間倒和記憶中差距不大,隻是生活的痕跡重了很多。
相對於她在這裡生活了幾天所造成的痕跡,這裡的痕跡更像是有人在這裡生活了十幾年。
林暮幾乎是把這個房間每個角落都翻了一遍,然後她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毫無破綻的房間,這裡的每一分痕跡看上去都和她自己有關。
寫了一半的習題冊,擺在一邊翻開的書,立在書桌上的畢業照,塗得亂七八糟的草稿本。
甚至衣櫃裡還有明顯穿過很多次的完美符合她身材和喜好的衣服。
放棄吧,林暮
放棄吧,快點放棄吧,林暮
林幻就是一個幻想出來的不存在的人。
沒必要去繼續找那些本就不存在的證據了,難道現在的證據還不夠多嗎?
明明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了她不存在的這個現實,還在掙紮什麼呢?
該回歸生活的正軌了。
林暮,如果不是你瘋了,這一切根本就無法解釋,難道你還指望是這個世界瘋了嗎?
篤篤篤
門口的敲擊聲將林暮的思維扯回了現實。
林暮打開門,門口站著的是那個在今天看上去一直沉默寡言的男人。
林暮隻把門拉開了一條縫,她微微側身,擋住了被她翻得頗為淩亂的房間:“怎麼了,找我有事嗎,爸爸?”
她這個叫林修然的父親和那個叫安瑾嫻的母親從外貌上來看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安瑾嫻的外貌明豔張揚,而林修然但從外貌上來看,像是一個安靜內斂的人,很溫和,他看著不像是一個公司的掌權人,更像是該坐在清幽的竹林裡的亭子裡,煮茶聽雨的世外之人。
林暮的記憶裡沒有什麼關於豪門的內容,她隻能猜測,這種有錢人家確實都挺會保養的,林修然看著也很年輕,眼角沒帶什麼皺紋,身姿修長挺拔。
“你媽媽說,你白天受了驚嚇,醫生的診斷報告我也看了,不是特彆嚴重。”
他說完這句話就停下來了,就這樣靜靜地看著林暮,就這樣停了半分鐘他才把話繼續說下去,在他開口的一瞬間林暮才意識到他剛剛是在等自己搭話。
“我和你媽媽商量過了,你先在家靜養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就不必去上學了,你可以乾任何你喜歡的事情,又或者出去走走,去旅行散散心,都行。”
說完,他又停下來了,明明他要交代的事感覺也說完了,但他還立在門口,林暮隻能開口問道:“還有什麼事嗎,爸爸?”
“還有就是,今天跳樓的那個男孩子的葬禮在五天後,你要是實在想去見一麵可以叫你媽媽陪你一起去,”林修然微微皺了一下眉,“不過我不是很建議你去,這對你的病情沒什麼好處。”
林暮點頭道謝,卻沒有對到底要不要去那場葬禮做出任何表示:“知道了,謝謝爸爸的關心。”
之後又是長久的沉默,林暮確定了,麵前的這個人真的很不會何人交流,哪怕是麵對的是自己的女兒。
“今天真的經曆太多事了,我有點累了,實在沒什麼心思去考慮太多事情,我想去休息了,爸爸媽媽不用替我煩心,我很快就可以調整好了,爸爸也去休息吧,你們今天應該也累了。”
這話像是給了林修然一個台階下,他連應了兩聲,忙不迭地走了,帶走了兩步他才像是剛剛想起似的:“我一會叫阿姨把晚飯給你送到你房間裡,雖然知道你沒有吃東西的胃口,但多少還是要吃點的。”
"好,謝謝。"
第二天早上,林暮起床之後在樓下大廳看到了正在對著花瓶插花的安瑾嫻,她看上去心情不錯,一邊將手裡的花插進花瓶裡,一邊嘴裡還哼著不知名的小調。
昨天發生的事好像沒對她造成什麼影響,看到林暮下樓來,她對著林暮招了下手:“喲,暮暮醒了啊,快去把桌子上的早飯吃了,今天打算乾什麼,要不要和媽媽一起學插花。”
林暮一邊向著餐桌的方向走,一邊回絕了安瑾嫻的邀請:“不了,我今天打算出去逛逛。”
安瑾嫻笑著應了聲:“好,記得注意安全,有事和媽媽打電話。”
林家真的給了她這個明顯精神被診斷出問題的人很大的自由,沒有參考對象,林暮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正常。
餐桌上是再正常不過的早餐了,麵包和牛奶。
牛奶還帶著剛剛好的溫度,不對她的作息了解到一定程度根本辦不到這件事。
這似乎有事一個能夠佐證她是在這個家庭生活了很多年的女兒的證據。
吃完早餐,坐上了家裡的車,林暮報出一個地名:“去四中。”
司機沒有對林暮提出的地點做出任何的質疑,車平穩地駛向了道路。
和幾天前林暮初次來到這裡時一樣的道路,林暮甚至看到了來時看到的那隻鳥飛過的那片天空,這確實是去往學校的路。
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的學校。
“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去逛逛。”
司機依舊沒對於林暮的要求提出任何質疑,車安靜地離開,留下林暮一個人站在校門口。
很奇怪,安瑾嫻和林修然真的就放心地讓她一個人在外麵,不讓任何人看著她,也不對她的行為做出任何要求。
不過,現在不是去深究這一點的時候,至少去追究這背後的原因不是現在重要級最高的事情。
進入學校起調查那場跳樓事件背後的原因也不是。
林暮深吸一口氣,以學校為起點踏上了那條在記憶中無比熟悉的,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