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放榜了,杜藍橋榜上有名,中了探花。
鞭炮的紅紙和道賀聲從王城到永都城,杜藍橋被人簇擁著前行,路過紅綃樓,這裡早已人去樓空。
大門突然打開了,官府的人走了出來,探花郎上前去交涉,永都城的百姓才都知道,原來紅綃樓和顏府都是杜探花朋友的產業,往後都是杜探花來打理了。
城南杜家慶賀的爆竹響起,城北徐家的白紙燈籠還未摘。徐肇慶看著喧鬨人群,他的乖孫孫沒了。
杜相夷被鬨了一天,老人家精神不濟老早睡了,杜藍橋在院中看書時,銀兒就憑空出現,“你不是說要去冥界嗎,我今天去藺山送糕點,讓狼行帶我們去。”
杜藍橋默念剛學的結界口令,張開護住小院,對暗處道,“有勞。”
暗處的人沒有回應,淩晏派來的人跟他一樣,話少。
二人一路飛行到藺山頂,狼行恭候多時,挎著食盒暢快引路。
通往冥界的路,他跟雲歸都太熟了,當年藺山大火後的百年間,來來往往送行,冥界的門檻都要被他倆踏平。
一踏入殿門,輪回井旁的刻字清晰可見,銀兒和杜藍橋還是第一次看,冥殿內忘川畔的璿絲花早已被惡鬼吞噬,隻有遠處的角落裡幸存幾枝,綻放著瑩潤白光。
跟著鬼差一路朝偏僻處走,終於在無數個隔間中,見到了徐文臨。
徐文臨死了,有意識的時候已經到了這裡,麵前的黑麵鬼說他被卷進魔界爭鬥中,在案件結定前都要在這裡,之後何去何從要聽天罰場的安排,天罰場他知道,是那個叫玉耳的神仙的。
小隔間隻有前麵是可以見人的欄杆,在這裡的許多天,隻能看見過路人來人往,聽四周嘈雜。
黑麵的鬼差整日裡心情不好,白臉的成天小黑小黑地撩,被揍了又隨便跟哪個路過的鬼抱怨同僚無趣,閻王不是說招人嗎,怎麼還沒招?
某日隔壁似乎有兩夫妻相遇,女子驚訝的聲音,“你怎麼接我接到這裡來了?”
男子說她糊塗,“我就是在你之後死了,誰來接你!”
安靜半晌後,男子的聲音又響起,“下輩子再遇見,你可彆動不動就跑了。”
鬼差似乎是特許他們聊了幾句,然後把男鬼帶到彆處去了,也說要等天罰場指示,看來也是被卷進來的無辜路人,徐文臨卻沒有心思搭話,過了不知多久,女鬼也被帶走了。
渾渾噩噩不知晝夜,這天,他看見銀兒和杜藍橋站在他麵前。
“你們……”他想說你們也死了,後知後覺想起來,銀兒說過她們死後魂魄是不入冥府的。
杜藍橋跟他說抱歉牽連到他,銀兒拿出厚衣裳,和杜藍橋不知道做了什麼法,衣裳轉眼已經穿在自己身上,徐文臨問了家人近況,請杜藍橋幫忙給爺爺問個安,再聊起來才知道,豔曲去輪回了,那位清璿元君也被關起來。
他不明白,“又沒人來抓,她不進去會怎樣?”
“淨世大神不敢拿天下生靈去賭,主動領罰。”
還沒等徐文臨歎息,有人跑過來,“玉耳仙君來了!你們……”
銀兒一慌,已經拉著杜藍橋和狼行躲進了隔壁。
玉耳帶著冥界主簿過來,公事公辦說明,徐文臨聽懂了,因為他是被無辜連累的,但是死人不能複生,現在來補償他了,無論是來世榮華還是彆的什麼,他都可以提出來商議。
徐文臨沉默,玉耳仙君很有耐心等他想,最後他道,“我想……留下來做鬼差。”
主簿驚地險些沒拿住生死簿,本來以為還是普通的金銀侯爵,留下來是怎麼個意思?
玉耳擰眉,“你可想妥了,鬼魂不借助法器無法在陽光下行走,抓捕遊魂的差事也不算輕鬆。”
知道,看黑無常的臉色就知道了。
“若是反悔想投胎轉世,還要修功德,功德不是那麼容易修的,趙聞歌是前車之鑒,她投身凡人之後就再也沒有下一世了。”
知道,聽白無常終日抱怨也知道了。
玉耳擺手,待主簿出去後才低聲問,“可是為了銀兒?”
徐文臨身軀一震,他知道眼前的仙君對銀兒優待,若他提銀兒,也算是攀上關係了,但是他搖頭。
“我是喜歡銀兒,也知道她不會看上我,已經放棄了……做鬼差是為了自己,我已經見過凡人以外的世界,不想再無知無覺一次次輪回轉世……天罰場能答應我的請求嗎?”
他說天罰場,不給玉耳和銀兒一絲人情上的壓力。
隔壁的銀兒不禁跟著提起心,也在等玉耳的回答,她不知道,玉耳正朝這個方向看過來,良久才聽到她說,“可以,稍後主簿會帶你出去。”
徐文臨的事定了,杜藍橋他們出來的時候還遇見了南生和劉義,兩人正被帶去受罰,銀兒多打聽了幾句,說懲罰不至於魂飛魄散,還是可以送入輪回的,至於南涼,他的魂魄藏在那件外袍裡,已經在天罰場被天雷劈至魂飛魄散了。
銀兒問杜藍橋,“你說南涼為什麼要把外袍給南生?”
杜藍橋拍她腦瓜讓她少胡思亂想,也許是愧疚自己失手殺人,也許是另有陰謀,已經沒人知道了。
一行三人在冥殿外見到了淩晏。
狼行告辭回神界,銀兒見不得滿河飄蕩的璿絲,也匆匆告辭離去。
草木清香中,忘川河畔,年輕的魔君亦步亦趨跟著杜藍橋,杜探花……“藍橋仙君。”
杜藍橋停下腳步一臉受不了地看他,“彆說這個。”淩晏忍不住笑。
祥雲把杜藍橋接走之後直接送到了司星神君大殿中,按例,無論是仙侍還是飛升成仙都有司星擬定仙號職位,派發印璽令牌法器等等瑣碎事。
一見這個半路殺出來的飛升者,司星還沒惆悵,一個自稱是新魔君的帶著手下來訪,淩晏和霖秋,聽都沒聽過!
他隻是睡了一覺,五界掌權者便全部換人了嗎?
對於杜藍橋的“投機”行為,司星神君十分不齒,但人已成仙,用的還是天道大神的仙骨,又不能把人塞回去,“我可以剃去你的仙骨。”
那不就直接殺了,三人紛紛搖頭,霖秋淡定道,“不是也有前例嗎,水神。”
當年水神就是修為低微,被淮衍用水神印璽送去飛升,因為邢麒造反踹塌了天河,也給了雲歸積攢功德的機會,又跟著清璿元君做了一段時間仙侍,才正式接任的水神。
司星道那就安排杜藍橋先做仙侍,待修為精進,積攢些功德再另作他謀。
霖秋還是覺得不太滿意,指著淩晏,“杜藍橋未來要做他的魔後,做了仙侍要待在九重天,你們要讓魔君做上門女婿嗎?”
杜藍橋弱弱否定,“還不是……”
司星神君耳朵裡隻聽見了霖秋一句話,吹胡子瞪眼睛,“……還說不是你們魔界的陰謀?!”
杜藍橋怕霖秋揍他,又第無數次恨自己手欠,“我真的隻是不小心打翻個盒子,好像又踢了一腳,誰知道地上亂七八糟的是什麼陣法。”他懊惱不已,“我還能看到放榜嗎?”
淩晏摸摸他頭頂的亂發以示安撫,被杜藍橋瞪了一眼又縮回去。
霖秋道,“那個陣法已經塌了,玄帝譜所有記載都被天罰場收回銷毀,包括見過那個陣法的人,已死的,還有即將死的。”
“九重天可以放心,除非天罰場違規,否則沒人能再通過那個陣法飛升。”
司星神君真的累了,“那你們說怎麼辦?他現在空有一身修為,雖說也不多吧,但是什麼法術都不會,我能怎麼辦?”
霖秋,“在人間不能修功德嗎?”
司星神君,“你什麼意思?”
“讓杜藍橋在人間活動,行善事積功德,最方便的就是天罰場了吧。”
“玉耳仙君不一定能同意,他什麼都不會。”
“我問過了,玉耳仙君同意,她親自教。”
淩晏跟著道,“我也教。”
司星神君崩潰,“你個魔界的不要玷汙我的小仙!”
定仙號的時候,司星神君要叫“天緣”取跟天道大神有緣分之意。
霖秋搖頭,“杜藍橋現在是神魔兩界往後握手言和友好往來的橋梁。”
“那是叫?”
“藍橋仙君。”
前麵那句華麗又上格局的解釋根本就沒有必要吧!
離開的時候司星心力交瘁,淩晏鄭重道謝,老頭兒還不自在,霖秋放下個瓶子幽幽道,“清心丹,專治火氣上湧,心思燥鬱,每日一顆,彆多吃,因為用處不大。”
司星神君掀桌趕人,最後又喊,“丫頭下次彆來了!”
霖秋擺擺手,“我最近都忙,心情也不好,等我開心了再來氣您。”
司星神君氣得想笑,這裡是偏僻又無聊啊,有人插科打諢氣一氣也挺有盼頭兒,於是天天盼著,直到淨世大神關入冰川,又過了一陣那個氣人的丫頭才來。魔界有人私下問過瀅瀾和涯燼在哪裡,有人告訴他,那個叫靈心的應該是死在天罰場了,瀅瀾和涯燼被魔君和解濟提到魔外村的大片墳塋前宰了。
那天所有人都在,雁闔拚命哭,瀅溪給淩晏跪下要代瀅瀾償命,解濟提著刀,和燕婉看著彼此,紅著眼說不出話。
涯燼被鎮壓著,隻看著最新的那塊墓碑,豔曲之墓,她們剛才說,這是衣冠塚,遵豔曲遺願,裡麵埋的是一個金元寶。
“阿溪,起來。”瀅瀾無視頸間數把利刃,目光一一掃過墓碑林立,平靜道,“過往做過的每一件事,我從無後悔,對這裡每一個人,也沒有半分歉疚。這裡本就弱肉強食,成王敗寇,瀅瀾敗了,甘願赴死。”
“碧水族的秘密你們知道吧,我做的事瀅溪一概不知,婉兒,照顧好你母親,她眼睛會好的。”
瀅瀾厲喝,“淩晏解濟!未冥卿是我親手所殺!動手吧。”
淩晏手起刀落之時,涯燼拚命衝向豔曲的墓碑,眾人應激地出手,涯燼背後鮮血直流滿身狼狽,他朝那座新墳伸出血淋淋的手。
涯燼與螣桀的不甘重合在一起,為何她就是不肯留下來,一個義無反顧自儘,一個連衣冠塚都要放那人唯一的贈予,分明他才是先來的!就算死,她的衣冠塚裡的要有他一滴血!
視線儘頭的鳳凰林如烈焰焚天,當年他化身嬴凡去試探豔曲,他故意坐到那棵樹下,細白的手臂自厚重紅葉間探出,酒壺輕輕敲在他的頭頂,林間風聲颯颯,那個聲音散漫,“兄弟,何故沉鬱,我叫豔曲,一起喝酒?”
血腥的手終是停在墓碑幾步之遙,死不瞑目。
銀兒拿出帕子仔細擦拭並未弄臟的墓碑,就不該告訴他,“晦氣!”
霖秋說屍體埋在魔外村怕底下的姐妹們生氣,她們也沒有虐屍的嗜好,乾脆埋在了碧水遺址,碧水族那塊地方越來越荒涼,幾乎沒人去了。
後來有人看見雁闔在那裡哭了許久,瀅溪自儘過一次,被她們救回來之後似乎是想開了,時常去瀅瀾墳前坐著說說話,眼睛真的漸漸好起來,身體也日複一日康健。
再不久之後,天罰場加入兩位新隊員,藍橋仙君和被玉耳極力邀請的梁玉。
又是許久,魔界重歸安寧,思煙銀兒霖秋雄七留下來幫淩晏,燕婉和解濟成親之後出去玩兒了一圈也回魔界跟瀅溪定下來,雁闔心裡有疙瘩,不願意留在魔界,她就在人間飄著,凝芙閒不住出去玩兒有時會遇見她,碰到一起又吵又鬨。
大金在豔曲死後就不知去向,直到後來有一次,凝芙偷偷去看豔曲的轉世,這一世是個普通農戶家的女兒,三歲了,差點被掉落的花盆砸到,凝芙還未出手,就看到花盆被接住了,是大金,再之後就是魔外村的墳塋上偶爾會出現各地的當季花束或者酒菜,問誰都不知道,凝芙猜那可能就是大金和雁闔。
凝芙是偷偷找徐文臨查的豔曲轉世,誰也沒告訴,偶爾遠遠看上一眼,直到很久以後,去找徐文臨的時候撞見了霖秋,然後是驕陽,玉山玨,眾人還在麵麵相覷,玉山玨伸手一提,從屏風後拎了個人出來,線兒捂住臉,“天後叫我來的,彆打臉!”
徐文臨……尷尬,這腳踩幾條船同時翻船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人間某個夜晚,年幼的小公主悄悄對宮女說,“皇宮裡有鬼……老感覺有人看我。”
離音進入冰川之後仙山就不在世人麵前現身,他們知道如何走,還是每隔一段時間都到仙山聚一次,擺桌酒席在冰川外,紅豆沙,糖醋裡脊,苦蕎茶……都按照豔曲的囑咐準備好,邊吃邊聊,離開前再收拾乾淨,至於埋了滿山的東西,時間一久他們自己都忘了當初埋在哪,還是等她倆回來再自己挖吧。
杜藍橋一邊在人間的朝廷做官,一邊在天罰場當值,每天都忙得暈頭轉向,魔君去人間找他,就坐在他府裡等啊等,從天黑等到天亮,然後去給他買早點。
杜藍橋就是成了仙,也整日說心裡餓,一頓不吃都要殺人,還是兩份工消耗太大。
於是魔君大人遲遲也沒有機會正式成為杜小夫子的“相好。”
他還沒有機會說,初次見杜藍橋是在人間永都,那年杜藍橋五歲,剛死了父母被其他小孩兒欺負,小杜藍橋被圍攻鼻青臉腫,一一盯住欺負他的人的臉,倔強道,“我是沒父母,但我還有爺爺。”
那天杜相夷拉著乖孫挨家“尋仇”,小杜藍橋挽著袖子一人還了一拳。
淩晏蹲在樹上看著,氣勢洶洶打人的小孩兒回家自己躲在被子裡哭。
跟他一樣,無父無母的孩子。
於是他時常來看望,送些東西,完成杜藍橋的種種心願,也是為了兒時漂泊的自己。
人間一年又一年,淩晏看著杜藍橋一天天長大,究竟是何時變了心情,他自己也不知道。
街上人聲鼎沸,有人說花魁的轎子打這兒路過,淩晏看了一眼,紅色的轎子精致華麗,風吹起轎簾,也吹起圍觀百姓們的心,淩晏沒有再看。
杜藍橋前幾日說想把紅綃樓重新開起來,收留些無家可歸之人,就當個酒樓開開,先請老許來掌勺一段時間,老許最近簡直要被狼行綁在山上炸米糕,被藺山那群精怪封了個“藺山掌管米糕的神”,是時候搶回來了。
但還是老問題,杜藍橋忙且在朝為官,不便經商。
淩晏暗想,交給霖秋吧,交給銀兒吧,他就想問杜藍橋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聽說梁記在王城開了分店,也買給杜藍橋嘗嘗。
路上人來人往,一如當年的某個清晨,前方店麵裡吆喝,“梁記蟹黃包,剛出爐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