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整,眾人來到如意樓。
小二一聽是杜公子訂的位子,熱情引領至三樓一個安靜的包廂。“杜公子預定宴席的時候交代過,諸位來了就可以開始上菜,還請客官稍候。”
左右紅綃樓這些也不是外人,估計杜藍橋今日事情多,可能哪裡被絆住了,便紛紛找位置落座。小二上了茶水和飯前點心,眾人七嘴八舌開始瞎聊。
豔曲領著離音坐在靠窗的位置,打開窗戶方便她賞景。
過了一會兒,小二陸陸續續開始上菜,霖秋做事穩妥,“派人去看看吧,彆是出了什麼事。”
豔曲也覺得,正要喊大金,就見淩晏站了起來。同時包廂大門打開,杜藍橋一頭撞進來,“對不住對不住各位,來晚了。”
包間內所有人看見他都覺得一個恍神,杜藍橋今日應當是從宗族直接過來的,與平日裡隨性不同,是很正式穩重的打扮。
一身天青色衣衫,纖細不孱弱,清俊又充滿書卷氣。更與往日不同的是,頭上戴著一頂白玉冠,精致低調的樣式,發簪尾是個桑葉造型……
所有人“唰”地一下回頭看凝芙,凝芙神色凝重點了點頭。
所有人又“唰”一下看淩晏,他方才起身還沒坐下,此時堪稱鶴立雞群。
方才說的什麼來著?去接杜藍橋,他就站起來了……眾人又“唰”地一下看向杜藍橋。
杜小夫子十分明白這群人的“德行”,此刻被這麼多雙眼睛盯住,心道不知是何幺蛾子,驚地後退兩步抵在門上,準備隨時奪門而出的架勢。
就在這連空氣也凝結的恐怖時刻,豔曲“噗呲”一聲笑出來,她扶著桌子笑得肩膀直顫,離音神色自然任她依著。
豔曲招呼杜藍橋,“小杜先生快來,就等你呢!小樓啊,讓我們小杜坐你的位置。”
正坐在淩晏右手邊的小樓今天難得沒抬杠,十分有眼色端著飯碗坐到遠遠的地方去了。
杜藍橋懵懵懂懂地坐過去,見大家瞬間恢複了原樣,該聊天聊天,拿碗拿碟子,大聲嚷嚷,忽略那有意無意瞟過來的一眼又一眼,好一派刻意的熱鬨。
銀兒隔著徐文臨喊他,“知道你今天很累啦,什麼也不用說,安心吃飯,結賬就行哈哈哈。”
杜藍橋撓撓頭,顯然也是累壞了,麵色有些蒼白。
豔曲突然發問,“綠豆味兒,誰喝綠豆湯了?”
推杯換盞的聲音一滯,所有人雙眼都注視著彆處,耳朵卻是悄悄豎起來。
還是大人有種,剛正麵!
杜藍橋震驚,“這麼明顯嗎?灑衣服上了?”小杜先生很心疼衣裳,前前後後查看著。
豔曲又問,“你這玉冠很彆致,哪裡買的?”
豔曲觀察著杜藍橋的神色,就見他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臉,“是,是位故友所贈。”倒是看也沒看淩晏一眼。
豔曲追問,“朋友啊,我們認識嗎?”
“應該,不認識吧。”
意味深長,“哦……”
推杯換盞繼續。
豔曲發現這蝦雖然沒有北海的甜,但是勝在有嚼勁,蘸著料汁一絕,正幫離音剝蝦,感覺銀兒輕輕碰了碰自己,手指悄悄指著對麵。
抬頭,綠湖一雙大眼睛滴溜溜轉圈,無聲道——什麼情況,小杜不像跟淩晏很熟啊?
豔曲——我猜小杜也不知道送東西的是淩晏。
凝芙震驚——淩晏追了十幾年?人家還不認識他?
無華也抬起頭——十幾年前杜藍橋才幾歲哦,淩晏會不會太喪心病狂了些,會不會小杜其實是淩晏的私生子……
其餘人——您可真敢想。
霖秋嚴肅臉——私生子也至少是個半魔啊,純魔跟什麼種族能生出個凡人?
解濟已經自己開始掐人中了,嗚嗚嗚,他心中英俊瀟灑獨來獨往的淩晏兄弟。
思雨“嘖嘖”兩聲。
小五問,“怎麼了,姐姐。”
思雨一手投喂思煙,一手愛憐地摸他頭,“種族繁衍問題,你不懂。”
豔曲正給離音遞剝好的蝦,猝不及防笑地手一抖,差點把蝦戳進離音鼻子裡,離音“……”
結果便是無論豔曲如何討好,蝦是一口也不吃了。
不管她們如何八卦吧,小杜夫子確實對淩晏兄弟沒有任何額外關注。兩碗米飯下肚,終於又恢複活力,捏著酒杯東竄西竄,哥哥姐姐叫得比誰都親,沒一會兒一夥人就喝了個興致高昂。
眾人紛紛送上早已準備好的生辰禮,人間的魔界的九重天的,稀奇古怪,杜小夫子轉眼抱了一大堆。
綠湖攬著杜藍橋的肩膀,單腳踩在板凳上,一指自己,“小杜啊,你說再早認識姐姐幾年,姐姐施個法,直接讓你當官兒去!”
綠豆起哄,“現在也不遲!”
杜藍橋笑得十分浪蕩,左一個姐姐心疼我,右一個遇見姐姐乃畢生之幸。
霖秋畢竟穩重些,拉下綠湖來,“亂用術法更改凡人命數,可輕可重,彆胡說。”
杜藍橋擺擺手,也不再胡說八道,跌跌撞撞跑回座位又端起酒杯,“官位不是目的。”他雖然站不穩,但頭腦是清楚的,當初他想要跟紅綃樓相交時爺爺並不同意,爺爺說那不是他該去的世界。但是杜藍橋已經接觸到那個世界了,他看到過了,就沒辦法再若無其事像以前一樣生活。
爺爺拗不過他,還是準了他去紅綃樓,整日跟一群神神魔魔玩兒在一起,他幾乎無法自控地開始思考凡人存在的意義。
他努力穩住腳步,拍拍自己的胸口,堅定道,“杜藍橋,在這裡。我要看看自己,究竟能不能,名留青史!”
“好!”一屋子半魔瘋狂給他鼓掌喝彩,雖然都不太明白名留青史有什麼意思,不過小杜夫子氣勢很足。
小樓已經醉了,從地上爬起來撕心裂肺喊,“小杜太帥啦!”
“嘔……”杜藍橋乾嘔一聲朝一旁栽去,淩晏一把接住,豔曲此刻也有些微醺,給了他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大金開始招呼沒醉的拉著醉的,準備回去,霖秋守在門口發解酒藥。
淩晏扶著杜藍橋先下樓,小杜夫子這時候還記著飯錢,醉眼朦朧結了賬,坐在門口等所有人都下來。他突然摸了摸鼻子,“唔,淩晏兄弟。”又拎起身邊之人的衣領聞了聞,“你身上這香味,好熟悉啊。”淩晏看著他緋紅的臉頰,剛要開口,樓上那一大群烏央烏央下來了。
出門已是夜色四合,這個時候回去開張是肯定晚了,不過沒人在乎。一群人或聊或唱走在永都的大路上,路上行人有認出他們的,眾人也不在意,隻管嘻嘻哈哈打招呼,無論見了誰都要約回去一醉方休。
豔曲問,“累不累?”離音搖頭。
身後,霖秋她們還在繼續討論更改凡人命數的問題,凝芙借著酒勁一把把豔曲拉到後麵來。豔曲隨手從思煙那裡接過來解酒丸塞進她嘴裡,一邊看著離音一人獨行的背影,又拿出笛子漫不經心地轉。
凝芙捋著嗓子乾嘔,“怎麼,離開一步也不行?”
豔曲瞪她。
凝芙臉色不太好,她私下找霖秋通過氣,原來早就有人發現了,是她自己蠢,“當真問你,若她一直如此冷淡,你會有一日放棄嗎?”
“冷淡?”豔曲嗤笑,“她分明很溫柔,是你們不懂!”
嬌嬌癡癡笑,“大人當真好大的膽子,我們連靠近清璿元君都不敢呢!”
白霜附和,“是的是的。總覺得有清璿元君在的地方,我們連同處一室都是冒犯,誒,怎麼說呢,反正是萬萬不敢上前搭話的。”
“不過大人也在的話就敢說話一點!”
綠湖一拍胸口,“大人威武!”
豔曲看著前方獨行的背影,除了自己,沒有人去與她並肩,不知為何就是見不得她的背影,一看見她,就恨不得緊緊擁在懷中安慰,告訴她,這世上有人真心愛你,愛你本人。
曾經妄想過能求得一個結果,經曆過夢妖一事之後,她發現,曾經她以為自己會是雲歸,實際她更加可能是邢月蔓,一個發瘋的失敗者。
她見識過許多人間癡男怨女的誓言,有人說愛是占有,有人說愛是放手,占有她不忍心,放手她又不甘心,她想在其中求一個中庸。
她低低道,“如果她回頭……”
凝芙不解,“回頭怎麼樣?”
那頭話音剛落,離音心有所感一般,突然停住腳步,回過頭來,二人隔著發酒瘋的眾人對視,天地寂靜,豔曲眼眶微熱。
凝芙攤手,“喏,回頭了,怎樣?”
豔曲笑了笑,心情大好追上去,伸手撩了撩她的袖子,“在找我嗎?”
如果她回頭,我便一直陪她走下去,直到天地消亡。
不同於她的小情小愛,身後討論五界大事的人越來越多,豔曲無語,聽見杜藍橋問,“若是凡人遇到危險,命懸一線呢?”
他身邊圍繞的魔,加上驕陽和線兒,都對他搖頭。
杜藍橋愣住。
驕陽道,“神隻負責凡人不受其他幾界傷害,若是今日豔曲出手傷人,我會阻攔救人。但若是凡人自己的命數,我無能為力。”
霖秋好心給他解釋,“人間跟其他幾界相比,太弱小了。改變一個凡人的命運,對我們來說易如反掌。今日我揮揮衣袖能救十人,明日我甩甩手掌便能殺百人千人。”
凝芙被豔曲氣得肝疼,乾脆也加入這邊,“並且,就算我今日救一人,明日這人又殺了百人,那算不算我魔界殺了這百人呢?這命案是算在凡間自己頭上,還是算人魔兩界的矛盾?”
又有人說,“天罰場也不是全知全能,有很多事情還沒被發現就已經裹挾在曆史中被掩蓋了。”
“對啊,就像我們在紅綃樓中用幻術,還有帶你們一起玩兒,這種小來小去又不傷人性命,向來沒人管,也管不過來。”
梁玉突然道,“不過凡人就是很弱小啊,同樣六道輪回,妖界可以憑本事修煉,用法力保長生。凡人呢,一世一世修功德,能成仙的寥寥無幾,但每一世都不帶著前世的記憶,那還算作是同一人嗎?”
眾人又就這個問題陷入了沉思。
豔曲在前麵聽著,覺得他們這種話題好生無趣,轉頭卻看見離音斂眉沉默,“怎麼了?”
離音突然問她,“如果是你呢?”
這是離音第一次問探究她想法的問題,豔曲受寵若驚,很認真思索了片刻,方慎重回答道,“我不知道。”
但是她想將自己心裡所想明明白白說給她聽,“我願意賭上生命去救的,隻有兩種,我想救的,和你想救的。”
“在我眼裡,他人生死是命數,遇見我亦是命數,在我這裡沒有善惡,沒有天道,我做出選擇,甘願承擔後果。”
“隻要做了就不後悔,如果萬劫不複是我的命運,我也隻希望能活得再熱烈一些,再無怨無悔一些。”
頭一次對什麼東西感興趣的仙君追問,“若你改變的是全天下人的命運呢?”
“那個後果應該很嚴重吧,一死都不見得能償之,曾經我是無所謂……”她看著離音臉側那個被她用謝禮名頭誆騙才戴上的耳墜,心中想,現在肯定是舍不得去死的。
她未說完的半句話離音沒有追問,因為正出神想著什麼,眼裡隱隱閃動著光。
豔曲歎氣,情情愛愛上她不長心,聊這種生生死死的話題倒是用上心了,不愧是神仙的格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