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南生慌張中手足無措,一把將外袍脫下來,推到麵前,嘴裡焦急地喊著什麼。
驕陽給他解了符咒。
南生大聲道,“我不穿這衣裳了,求你們不要怪罪師兄!是我的錯,是我殺了人!”
劉義見他脫了外袍,下意識抓過來要重新給他裹住,一聽之下也是愣住,“你知道?”
南生拚命地躲,堅決不再穿那件衣裳,當年師兄救活他,告訴他這件外袍能維持住他身體康健辟邪保平安,片刻不可離身。可他越來越覺得不對勁,他身上經常有些青青紫紫的痕跡,一年比一年怕陽光,有時一整日忘記吃飯也不會餓,周遭邪祟越來越多,尤其近一年,更是經常突然昏迷,醒來之後師兄總是帶著一身的傷,問便是哪裡又出了江洋大盜。
直到昨日夜裡,他做了一場可怕的夢。
劉好大哥的妻子他見過,那是個脾氣火爆的美麗女子,麵熱心更熱,他托師兄的福,喝到過嫂子燉的雞湯。長劍刺穿心臟的時候,女子的臉上沒有驚慌沒有恐懼,隻有錯愕,她還不明白,隻有一麵之緣的弟弟為何在此,胸口有點涼,劉好說做完紅綃樓的活兒來接她回家,為何還沒來……
南生抽出劍回頭,劉好正跑過來,他看到自己抬手又刺出一劍。
夢醒以後,南生害怕地去找師兄,師兄卻對他避而不見,也不去衙門當值。今夜他追來本是想要問清楚真相,如果真是自己發狂殺人,他會以命償命。
鬼差慢騰騰掏出鎖魂鏈,準備給他魂魄拽出來帶走。
劉義下意識提著刀護在南生身前,“等等!等等!”
鬼差低頭看他。
劉義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隻是不願意鬆手。無論是生是死,他與師弟相依為命十幾年,他已經習慣了擋在師弟身前,這一刻是真的要失去最後的親人了。
南生也紅了眼,同是修道之人,如今他也猜出了大概,“師兄,我不能再害人了。”
劉義下意識鬆開了手,鬼差木然的臉近在咫尺,五年前也是這樣,鬼差來帶走了師父的魂魄,而他懷裡緊緊抱著被外袍裹住的南生蜷縮在角落裡,他感覺到鬼差的視線看過來,發著抖不敢抬頭。
年幼上山追隨師父時的誓言猶在耳旁,行俠仗義守護人間,可他這五年都做了什麼。他看向大殿中央的神像,他是罪人,貪心又卑劣,他求了又求,上神不願渡他。
劉義收回視線手起刀落,頸間鮮血噴薄而出。在南生錯愕的目光中,他說出最後一句話,“一起吧。”
這一切發生地猝不及防,驕陽說不上是何滋味,隻得讓鬼差把兩個鬼都先帶走。魂魄離體前的那一刻,南生突然變了臉色,他對著豔曲和離音的方向沒頭沒腦地說出一句,“他成功了?”
豔曲不知道他發什麼瘋,伸手護著離音,警惕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微妙地發覺南生似乎蒼老了許多,細看分明還是那張臉,就是老氣橫秋的感覺,離音說的,老。
南生突然掙脫出來撲向她們,豔曲趕緊摟住離音後退,大金衝過來一腳將南生踹了出去。南生身體飛出去的時候,透明的人形猛地離體,白麵鬼差眼疾手快抓住,對大金抱拳,大兄弟牛,魂魄都給打出來了。
豔曲驚魂未定,回頭檢查離音,離音任她上上下下地看,也不知道她是真的關心還是借機會占便宜。
魂魄離體後都陷入沉睡,鬼差告辭離去。至於屍體和那件萬惡之源的外袍,將作為證物移交天罰場。豔曲撿起那件黑色的外袍,展開抖了抖疊好遞給驕陽,“劉好曾經是紅綃樓的木匠,也算在人間相識一場,後續有什麼進展能知會我一聲嗎?”
驕陽自然說好。
熱鬨半宿過後,神祠又剩下自己人。豔曲看著神像,因為站得太近,高高仰著頭,一陣陣眩暈。
“小驕陽。”
正要離開去天罰場的驕陽停下。
豔曲指著地上的血跡道,“人生七苦,死。”
大殿中隻有燭火燃燒的聲音,她有些涼意的聲音問,“若至親離世,外袍給你,用不用?”
沒有人回答她,但炎君殿眾人心中默契地回應——用!
血淋淋的記憶中,有太多她們想留住的人,一件外袍怎麼夠?如果可以,她們願意去陰曹地府把人拉回來,可她們是半魔啊,陰曹地府,蒼茫大地,都沒有她們要找的人了。
她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手刃仇人,用鮮血祭奠。
驕陽回了天罰場,遊山玩水的閒人們暫時托不上驕陽的關係,隻得先在人間玩兒。
這一聊起豔曲才知道,原本一群人是托著驕陽的門路買通各界渡口,順著天河下遊,沿著流過人間的長生河,直至冥界忘川河畔,除了九重天和冥界,各界著名的美景聖地走個遍。
豔曲歎氣,若不是跟冥界那邊說不上話,這群人隻怕是要弄上一艘畫舫去忘川遊湖,這次跟鬼差短暫合作一下,也不知有誰勾搭上沒,忘川遊湖指日可待。
炎君殿其餘人算是她的私屬,魔君不加管束,對於她們終日遊山玩水的行徑,豔曲隻能暗地裡磨磨牙,讓他們各地浪蕩的同時也打探消息,隻要不影響晚上開張,而後便默默放縱了。
清晨,豔曲下來給清璿元君買梁記早點,便見杜相夷拉著杜藍橋行色匆匆過來。豔曲抬手欲打招呼,老爺子直接丟下一句,“回頭聊。”便絕塵而去。
後來才知,杜藍橋和徐文臨也跟遊山玩水隊廝混到了一起,霖秋本來還顧及杜藍橋今年要參加會試,影響他備考。結果小杜先生擺擺手,說考不考得上不在這幾天,於是這天,徐杜兩位老爺子親自去書院給孫子們請了假,再把倆孫子往紅綃樓一丟,約著回家釣魚去了。
而身負重任的豔曲,吃完飯便換上白色便服,帶上大金出發去鄰鎮,去玉娘和劉好的靈堂。因為大金帶回了消息,玉娘是熊英的外甥女。
隔著許多人看見了熊英,老頭兒短短幾天更加蒼老了,坐在靈堂角落裡,垂著頭老淚縱橫。豔曲自稱是劉好的老主顧,上前燒了些紙錢。
朝熊英走過去的時候聽見有人小聲說。“聽說有人給趙家人送了一箱銀票?”
“是劉捕頭吧,弟弟弟媳死了,他送銀票?他不失蹤了嗎?”
“誰知道怎麼回事兒,總不至於是劉捕頭殺人的,肯定是追查凶手去了。”
“誒,這衙門一天查不到凶手,屍體難道就一天不下葬嗎?”
豔曲輕輕扶住熊英的肩膀,“熊老,節哀。”
熊英抬起頭,一下子好像魘住了,直愣愣看著她。
“我見過你,豔曲。”
豔曲怕老頭兒傷心過度,本來就有點糊塗,彆更嚴重了,“是,前幾日剛見的。”
“我年輕的時候見過你。”熊英反手抓住豔曲的手腕,渾濁的雙眼漸漸清明起來,“豔曲,還有一個打傘的男人。”
那年永都城很亂,新皇登基便遷都到了王城,永都徹底被遺棄了。
好友杜相夷為了家人辭官留了下來,熊英本就沒考上什麼好名次,自然而然就接手了家裡的生意開始經商。結果剛上手就迎來了永都最亂的一個時期,生意幾乎沒有辦法做下去。
那晚他從酒宴下來,僅有幾分醉意,晃蕩在大街小巷,看著曾經燈火輝煌的永都城現在昏暗空蕩,心中悵然,然後在街道儘頭見到了那兩個人。
剛解開封印的記憶清晰如昨,如同方才在靈堂抬頭看見的那一幕——一身素白的豔曲,身旁站著看不清臉的黑衣男人。
當年永都城的街道上,豔曲一身白色衣衫,臉上頭上沒有任何修飾,神情是心如死灰的平靜。她身側站著高大的黑衣男人,打著一把墨竹紙傘,隻能看到一個下巴。
熊英不禁哆嗦了一下,停下腳步,顯然對麵兩人也看到了他。正在熊英準備跑走時,一個人影突然摔在了幾人中間,那人顫抖著倒在男人麵前,“救我,求您,救救我。”
他肚子上插著一柄刀,一路上都是血,熊英略懂些外傷,血雖多,應該還是可以救一救的。
將死之人不認命,他神誌不清地哀求,“我會,報答您,您想要什麼都可以!”
撐傘的男人終於有了興趣,笑了,“什麼都可以?”
男子拚命點頭。
“命可以嗎?”
男子呼吸急喘,說不出話來。
黑衣男人沒再理地上的人,轉身將豔曲抱進懷裡,溫柔道,“小阿曲不用怕,處理完這邊,我們再去料理那個凡人。”
熊英渾身冷汗,他驚恐地發現手腳完全動不了,嗓子也發不出任何聲音。月光下撐傘男人黑色的衣料流光溢彩,傘麵因為抱著豔曲偏了一些,露出一雙漆黑的眼睛正看向自己,魔鬼一般。
魔鬼終於伸出獠牙,熊英沒看見男人是如何動的手,他好像隻是看了一眼,地上的人便沒了呼吸。撐傘的男人鬆開手,傘居然漂浮在半空沒有落地,男人一手拎起屍體,一手憑空拿出一件外袍,單手甩開穿在屍體上,外袍內繁複的花紋隨著衣料展開清晰映在熊英眼裡。
“這個凡人……”男人詭異的眸子轉過來,熊英動彈不得,嚇得不敢呼吸,豔曲垂下眼眸接話道,“讓我消除他的記憶吧,試試新學的法術。”
男人盯著她的臉看了片刻,方道,“好。”
這段記憶的最後是豔曲朝他走來,熊英顫抖著發不出聲音。他看見豔曲嘴唇開合無聲地說著什麼,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他終於明白,她說的是。
“抱歉。”
熊英是次日在家裡醒來的,他好像做了一場噩夢,渾身跟虛脫了一樣,但就是什麼都記不起來。
永都城終於日漸安穩,熊英生意也漸漸好做起來。可他總是心中不安,尤其是夢境中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可他就是記不起夢境的內容,隻依稀能看清一大片花紋蒙在眼前,可他夢醒之後卻無論如何也畫不出那花紋的樣子。
直到後來,玉娘來了。
玉娘幼時常來他家小住,那時正學刺繡,整日裡抱著一大籃花樣研究。知道熊英有這個心結,便想儘辦法幫他記起來。玉娘有耐心又聰明,最後爺孫倆還真把花紋畫出來了一部分。
一老一少對著那片紋路看了半晌,也沒看出個所以然。玉娘說問問其他刺繡師傅,被熊英強硬攔住了,他記得一個很可怕的眼神,絕對不能讓彆人看見這個花紋。
從此,那一小張紙成了爺孫兩個深埋的秘密。
“是不是這個?”
熊英被豔曲喚地回神,就見眼前放著一張紙,“是這個!”熊英還是畏懼地後退,“就是這個。”
這是她按照記憶連夜畫下來的,外袍裡的花紋,遞給大金,“回去查查。”
熊英說劉義回來之後帶南生去劉好家吃過飯,很有可能就是那時候被玉娘發現了花紋,也許是南生的魂魄,也許是附身上麵的邪祟,為了自保殺了玉娘。
當年和豔曲在一起的男人,她心中隱約有了猜測,她怕自己是那個人的女兒,更怕自己就是豔曲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