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兒訂的是城北的梨落苑,也是永都城有名的老字號,距離同喜樓不遠,出來走幾步就能吃午飯,豔曲很滿意。
因為是同離音一起出來,豔曲不知出於什麼心理,沒有戴冪籬,於是這個早晨,永都城的大街格外安靜,路過之人明裡暗裡打量她二人,無人上前搭話,也無人大聲說話。
豔曲“……”她在永都城不說是人儘皆知,也得是個“滿城風雨”了,於是這“風雨”就一路飄到了梨落苑。
上午看戲的不多,雅間格外安靜,豔曲替離音要了乾果點心,點了一壺苦蕎茶,倒上一杯推給她,笑言,“解膩。”
離音點頭道謝喝茶,三步流暢自然,然後便不再言語。豔曲也隻好閉嘴,專心看戲。
據昨晚提前看的書上說,韓派曆史悠久,起初是一個姓韓的人寫的,因為詞句和故事格外纏綿動人,後來漸漸被稱為韓派,如今已經遺落不少,她們今天看的第一出叫,賣扇女。
講的狼妖和凡人賣扇女的故事,悲劇很老套,狼妖去渡劫時女子被人擄走做小妾,後來又被人害死,女子死後一直徘徊在忘川河畔不肯投胎,她要等狼妖回來。
可那是妖啊,哪裡那麼容易死,豔曲正想著,就唱到狼妖被燒死了,在忘川遇見了女子,可惜二人已經在漫長的等待中忘記了彼此的模樣,一個隻記得自己在等人,一個隻記得要找一柄扇子。
不過結局還算圓滿,一起喝孟婆湯投胎了。
中場休息的時候聽見有彆的客人在哭,豔曲倒是沒有覺得多悲傷,可能是因為戲裡描寫悲劇的過程很少,大段都是賣扇女死後在忘川等待時候的故事,從起初對害人者的恨和對狼妖的愛,到後來逐漸平靜,思念,在漫長時光中的恍惚,遺忘,直到最後喝下那碗孟婆湯,她也沒有記起愛人的樣子,但是在狼妖站在她麵前的一瞬間,執念已消,等的人還是見到了。
注意到離音全程沒有發出聲音,豔曲貼心喊她起來走動,“坐久了腿要麻。”
她雖然不說話,但是聽話。
於是還算寬敞的包間裡,離音慢慢走著,豔曲亦步亦趨在她身後一步,心中默數她的腳步,視野裡始終有雪白的衣擺,輕輕搖動。
樓下的哭聲停止了,寂靜中豔曲問,“為何想看這個?”
前麵的人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豔曲離她足夠近,看見了疏離之後,她眼中的純淨。
她不懂戲裡的感情。
“韓書揚的舊識,托我來給這出戲送個結局。”
無暇眼眸的人離開了,重新坐回位置上,豔曲麵對驟然空白的空氣緩了緩神,才反應上來,韓書揚姓韓。
離音拿起桌上的節目名錄,豔曲記性極好,隻掃了一眼,不用看她也記得下一出叫《一世為妖》,這一部是個開放結局,給人希望和遐想。豔曲看著離音遞過來的東西,啞然失語,沒有希望也沒有遐想了,這出戲在幾百年後終於迎來了悲劇結局。
這故事八成是真的,是離音認識的人,但是她的眼裡依然清澈,無悲無喜,人性七情六欲,真的沾染不到她半分。
豔曲沒有問她為何不一進來就去送,心裡暗暗安慰自己,也許她還是想看看癡男怨女的,有一絲好奇都是好事。戲也不用看了,豔曲壓下心中不知從何而來的酸澀,帶她去送結局。
方才哭得最傷心的幾個姑娘正在大堂中休息,姑娘們,待會兒你們要哭得更慘了。
最後也沒看成她們哭得慘不慘,因為離音送完結局便離開了梨落苑,雖然時間還早,豔曲試探著問,“我在同喜樓訂了酒席,要去吃嗎?”
沒有心的清璿元君同意了。
落座之後小二問上什麼茶,豔曲還未回答,清璿元君對她道,“要方才那個。”
“是苦蕎。”
沒有心,但是約飯必應,一次就愛上苦蕎茶的……清璿元君,倒是好養活。很好,豔曲安慰自己,形象很立體,果然如傳言中一樣,沒有人味兒……是糖醋味兒。同喜樓的糖醋裡脊立大功,清璿元君很喜歡,沒說話,但是看得出來很喜歡。
“生怎麼會是苦呢,出生是喜事啊!”一回來就聽見驕陽在崩潰。
聽了七嘴八舌夾雜著廢話的消息才知道,起因是驕陽在外麵偶然聽到有人說人生七苦,彆的都好說,驕陽最不懂的是生為什麼算苦。
豔曲抬手,一根細細的煙杆出現在手中,纖長的手指撥動,煙杆靈巧轉了幾圈,豔曲幽幽道,“若是不苦,你們神仙下凡輪回為何叫渡劫呢?”
驕陽無言以對。
霖秋擰眉念她,“怎麼又把這東西拿出來了。”
魔界有一陣時興抽煙葉,豔曲不知怎麼也鼓搗了一個煙杆回來,偶爾跟右護法出去殺人回來會點一袋,雖然沒吸幾口,坐在甜膩煙霧間的豔曲實在豔麗又頹靡,看得人心慌。
豔曲轉著手中的煙杆笑了笑,“順手拿出來轉轉嘛。”
所有人都以為她是因為殺人害怕才回來點煙葉,其實她是興奮,見了血的豔曲,興奮地想把天地也灑滿鮮血,她需要一個東西讓自己冷靜,霖秋不知道,沒有人知道。
豔曲側身單手請離音先行,自己跟在後麵,晃悠悠念著,尾調帶著不祥的味道,“生,老,病,死,愛彆離,怨憎會,求不得。”
銀兒搓搓胳膊,“怎麼感覺大人開心又不開心的。”
雁闔小聲嘟囔,“瘋子。”
第二日一早外麵就在劈裡啪啦,綠豆去看了說附近有一家娶親。
這麼說眾人可就不困了,三口兩口扒完早飯準備去湊熱鬨,豔曲打了個哈欠,吃鹹蛋黃粥,“小驕陽,姐姐帶你去看新娘子好不好?”
驕陽一哆嗦。
“怎麼,不是對凡人感興趣嗎。”豔曲涼涼地笑,手上卻沒停,又給離音挖了個蛋黃,“人生除了七苦啊,可還有四喜呢。”
雁闔興衝衝道,“我知道,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說完瞄了眼大金,大金在人間的時間最長,應該是,喜歡人間更多一些的吧。
抬杠教教主小樓緊隨其後,“久旱逢甘霖,一滴。他鄉遇故知,仇敵。洞房花燭夜,不舉。金榜題名時,同名!”
綠湖優雅挽袖子,“你們吃,我來。”
綠豆樂顛顛抄凳子,“姐,我幫你。”
拋開被按住痛揍的小樓不提,其餘人收拾收拾準備去湊熱鬨。
娶親的是周家,未免事端,她們還是用法術做了些偽裝,很低調站在人群中,隨大流一起看著新娘花轎來的方向。
豔曲卻心猿意馬,因為左手邊的離音。偷偷看了一眼,淺綠色的外衫,顯得人更加纖細也添了一分說不出的柔和,頭發也取上層在腦後鬆鬆挽了一下,銀製的發簪是自己的,下麵晃動的幾縷墜子簡直晃在她心上。
出門前細致的霖秋說偽裝一下時,大家紛紛自行偽裝,清璿元君明顯需要消化一下,於是熱心的炎君大人出手了。
發飾是直接從自己頭上取下來的,線兒見離音沒有反對的意思,自然地接過去幫她挽發。
豔曲隨手挽好自己的長發,細長的煙杆插進發絲間,兩指捏住兩端輕輕一擰,變成了一個造型扭曲的發簪,看見的無不佩服自家大人的奇妙靈魂和一身牛力。
至於衣裳,隨便換個黃色的低調樣式,麵紗遮臉。但是離音的……“白衣觀禮怕是不太妥。”豔曲說著,一隻手指輕輕抵住她的肩頭,像是綠色染料滴進水裡,隻有自己聽見心頭“咚”地一聲,指尖下泛起陣陣綠色漣漪。
站在人群中的豔曲手指在衣袖中蜷縮,握在掌心,隻是挨了一下衣服,應該是沒有溫度的,但指尖分明是燙的。她想,幸好選擇了戴麵紗。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來了!”
人群霎時沸騰起來,歡呼的,拍手的,灑花瓣的,新郎官騎著高頭大馬,後麵轎子裡是他未來攜手一生的妻子,隊伍走到近處,周家點燃了爆竹。
驕陽沒聽過,嚇了一跳,被幾個姐姐圍著取笑。
豔曲看離音麵色如常,應該是沒有嚇到,但是爆竹的煙太嗆,眼看要飄過來了,大聲提醒離音躲開一點,震耳欲聾的響聲和歡呼聲裡,清璿元君盯著豔曲張張合合的嘴唇,努力分辨她在說什麼。
豔曲一把拉住她的手,拽到遠離硝煙的地方,趴在她耳邊大聲道,“煙很嗆!”後者對她點點頭,視線相接,豔曲燙了似的放開手,她身上是香的,草木香,發簪還回來的時候,也會沾上這個味道。
“這林家小姐是不是在哭啊?”
“畢竟出嫁嘛,都哭的。”
“什麼出嫁哭,我就住她家後院,她昨天去梨落苑看戲,昨天哭到今天了。”
“什麼戲啊這麼慘?”
“彆提了,我去看了……”
新娘下轎了,一陣微風吹著蓋頭晃呀晃,豔曲彎腰找了個角度看,確實是昨天哭得最慘那姑娘,倆眼睛腫得桃子一樣,真是造孽啊。
白凝芙被煙嗆得直咳嗽,對於豔曲彎腰看新娘的舉動十分嫌棄,“你怎麼登徒子一樣。”
拜堂送入洞房之後,驕陽十分關心,“洞房花燭夜要開始了是嗎?”
他的綠湖姐姐語重心長製止他,“可愛的小陽陽,你隻能欣賞自己的洞房花燭夜,用法術隱身也不行,這是道德問題,什麼?天河裡能看到?你們這群神仙啊,真是不講究,回去向你父親提個建議,修訂個律法吧,偷窺凡人的罰到人間輪回,被人偷窺。”
豔曲沒理會他們插科打諢,她的目光被一個男人吸引了,“那是什麼人?”
思雨正在身邊,她辨認了一下,“劉義,妖刀劉義,永都城的名捕,好像就住隔壁。”
豔曲點頭,平靜甩出一句,“他身上有血和屍體的味道。”
她對死亡和血比較敏感,不是普通人聞到那種血腥氣和屍臭,炎君殿的人不知道她說的味道是什麼,反正沒有人聞到過。思雨也點頭,畢竟是名捕頭,可能剛抓賊回來吧。
“這個味道濃的,除非是天天摟著屍體。”
一句平地起驚雷,倒是沒叫外人聽見,近處的自己人都不好了,人家這邊娶親,他在隔壁藏屍?還日夜摟著?什麼癖好?
劉捕頭成功引起了炎君殿上下和驕陽神君的注意,驕陽神君表示,他要手持天罰場令牌合法偷窺,鼻青臉腫的小樓極力自薦,“需要征用民間力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