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完腳,顧爵收拾好泡腳桶,進廚房熱了杯牛奶,邊喝邊往樓上走。
來到臥室門口發現裡頭亮著燈,進去一看,是唐白在給他點熏香。
熏香爐是前段時間唐白從外邊淘回來的,巴掌大小一個,爐身繪著四副風景油畫,古樸雅致,乍一看倒有點洋派古董的味道。
這玩意瞧著玲瓏精巧,用起來卻相當繁瑣,又要點碳又要壓灰,小銀勺小銅鏟一大堆工具,顧爵嫌麻煩,擺弄了一次就丟在床頭懶得動了,唐白知道後也沒說什麼,隻是每天睡前都會過來看上一眼,要是發現他沒點,就動手幫他點上。
顧爵倚在門框上,沒有出聲。
唐白心裡默念著點香的步驟,絲毫沒察覺身後多了個人,他拿著小匙撥鬆香灰,在中間挖出個小洞,用銅箸夾著點燃的香炭埋進去,換工具,小心地將香灰抹平,壘成微微隆起的香塔,又拿一根銀質香針,在頂上戳了個氣孔,放上玉葉墊片,夾了塊香料放上去。
香料用的是合香珠,隔火熏香效果最好,是唐白跑了好幾家店才選定的,長期用能寧神助眠。
顧爵看他用乾淨的帕子擦拭用過的小勺小筷子,忍不住想,這世上怎麼有這麼‘傻’的人呢。
他們之間的‘雇傭協議’說好聽了叫‘協議’,說不好聽了叫‘要挾’。
所謂‘用勞力還債’,隻是自己拴住他的一個借口。
這一點,兩個人都心知肚明。
可唐白卻在真心實意地履行約定。
每天準時出現在餐桌上的鮮豆漿、一周不重樣的藥膳、親手做的蕎麥枕頭、按摩、熏香······
顧爵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座孤城,城外,畏懼者有之,豔羨者有之,心懷不軌者有之。
所有人都在等城破的那天。
隻有一個叫唐白的傻子。
把一座城當成一個人,想脫下他的盔甲,把他從暗無天日的地底帶回溫暖的陽光下。
冰天雪地中,動物尚有趨熱的本能,何況是人類。
顧爵發現自己正一點一點被名叫‘唐白’的病毒侵蝕,卻連一絲反抗的意願都沒有。
這對他來講實在是一件陌生又可怕的事情,意味著某些東西已經超出他的預期,正在朝某個不可控的方向發展。
唐白蓋上香爐蓋子,轉開機括讓香氛從小孔中飄散出來,轉身看到顧爵,反倒是驚了一跳:“走路怎麼沒聲啊?”
清幽甘甜的香味一點點彌漫開來,檀香馥鬱,柑橘清新···最後所有的味道都如午夜浮華褪去,隻留下餘韻悠遠的雪鬆冷香,不濃不膩,恰到好處。
一如幫他點香的這個人,清冷的外殼裡裹著一顆再柔軟不過的心。
“幫你點好了,”唐白拿起工具收納袋,對顧爵說“你早點睡,我先回去看劇本了。”
顧爵望著他離開的背影,輕輕笑起來:“晚安。”
他說。
人一旦習慣了暖烘的溫室,就再也受不得一丁點寒冷了。
翌日早晨
“你的麵要坨了。”
唐白提醒顧爵,特意加重了‘你的’兩個字。
顧爵呼嚕嚕喝掉半碗紫米銀耳粥,又從唐白麵前的碟子裡夾了個豆沙包:“放心,你做的我都會吃掉不會浪費的。”
唐白:···
唐白見他兩三口解決完手上的包子,又伸筷子夾走一個,滿滿一碟豆沙包很快隻剩下相依為命的兩顆獨苗苗。
刹那間前所未有的危機意識在體內覺醒,唐白不動聲色的伸手,把碟子往自己這邊拉了拉,試探著問:
“你之前不是還說甜包子吃多了膩味嗎?”
言下之意——今天怎麼吃這麼多?
“我說過嗎?”顧·潤發同誌開始一本正經的裝傻充愣“我怎麼不記得了?
唐白委婉提醒:“按照早餐清單上的記錄,你指定的早飯是雞絲麵和煎餃。”
早餐清單是唐白補充的‘工作細則’之一,簡單來講就是顧爵對早中晚三餐的菜色及口味有任何要求,都可以寫成便簽貼在冰箱上,以方便唐白隨時知曉。
“而豆沙包,”唐白一本正經道,“是我的早飯。”
顧爵被他這護食的樣子逗笑了,:“哎呀,彆這麼小氣嘛,吃你幾個甜包子就不高興了?晚上給你帶點心總行了吧,就上次你說好吃的那個,栗子糕?”
其實顧爵對甜食的喜愛真挺一般的,既沒有多熱衷也不很排斥,可他每天看唐白吃的嘴角帶笑眉眼彎彎,一副享受的不得了的樣子,就總覺得桌上的甜粥甜包子格外香甜誘人,自己碗裡的雞絲麵反倒一點不香了。
而他最近又特彆喜歡逗唐白,逗他笑,逗他急,逗他生氣或給他驚喜,反正隻要是不是‘冷漠疏離’,其他任何情緒出現在唐白臉上,他都喜歡。
可唐白偏偏是個處變不驚的高冷性子,顧爵就是往自己身上倒一包血漿躺在客廳裝死,唐白見了估計也隻會麵不改色的從他身上踏過去。
所以吃飯的時候搶唐白愛吃的食物,就成了幼稚且無聊的二少常耍的把戲。
“不是不讓吃,”唐白皺眉“你總是變來變去我會很為難。”
“怎麼說?”
唐白想了想,不知道該怎麼表述。
顧少戳戳他的胳膊,催促道:“繼續啊,怎麼不說了?”
唐白轉臉看他,半晌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我會掐不準食物的分量。”
這其實就是唐白強迫症的又一個具體表現了——任何事情都得提前準備且必須原模原樣的按照計劃執行,否則心裡就會抓心撓肝的不舒服。
他在乎的其實並不是那幾個包子,而是‘說好了吃麵條你卻臨時起意改吃包子’這個行為打亂了他的‘規劃’,讓他很不爽。
顧爵終於繃不住笑了。
他覺得這樣的唐白真的很可愛。
護食很可愛。強迫症也很可愛。
唐白用關愛弱智的眼神看他:“我並不覺得剛才的話裡有哪個字很幽默。”
其實唐白的涵養在當代年輕人裡頭真可算是拔尖的了,以往麵對二少疑似‘沒事找事’的行為都選擇視而不見,可一旦觸碰到他‘強迫症’的底線,那分分鐘就能跟你來一段小論文級彆的‘唇qiang舌戰’。
顧爵勉強止住笑,清清嗓子問:“算不準分量又怎麼樣呢?”
唐白拿勺子舀粥,簡明扼要道:“浪費或挨餓。”
“我說過,你做的我都會吃掉,所以不存在浪費這一說,至於挨餓···”顧爵手肘支著桌麵向前傾身,“難道我會餓著你?”
“我知道您已經學會煮餃子了,但我們能不能謙虛一點?”
唐白目光在他身上溜了一圈:“難道您還打算親自下廚給我做包子?”
“不,你沒聽明白,”顧爵道“我的意思是,你完全用不著把這些小事放心上。”
“計劃被打亂並沒有你想象中那麼糟糕,就像早飯,你做多了,我可以幫你吃掉,也可以帶去公司,總裁辦那麼多人,我不相信她們解決不掉一份早餐,做少了更不必擔心···早餐店,餐廳,實在不行我還能讓酒店送餐,有很多辦法能解決這個問題,你明白嗎?它甚至都不足以被稱之為‘問題’。”
“我討厭麻煩,”唐白說“計劃不周全會造成失誤,失誤會造成麻煩,我討厭計劃之外的麻煩,更討厭節外生枝。”
“明明可以通過完善的準備避免意外的發生,為什麼要選擇在意外發生後想辦法補救?你所說的‘讓彆人幫忙吃掉’或‘讓酒店送餐’對我來講已經是失誤之後的補救措施了,你可能覺得沒什麼,但我會自責。”
唐白喜歡規則,討厭無序,前者讓他有安全感,後者會帶來焦慮。
顧爵問:“為什麼要自責?所有人都會犯錯,這很正常。”
“因為我不想承擔失誤所造成的後果,”唐白放下碗勺,臉上的表情是顧爵非常熟悉的‘唐白式冷淡’,“如果事情嚴重到超出我能承受的範圍,那麼我和我的家人都會付出難以預估的代價。”
他像是被戳中了柔軟肚腹的刺蝟,‘唰’地豎起了一身尖刺:“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你一樣無所顧忌的,顧少。”
“我既沒有躲避一切厄運的金手指,也沒有一個隨時跟在屁股後頭收拾爛攤子的無所不能的‘父親’,更沒有‘有錢能使鬼推磨’的萬貫家財,你知道的,”他翹起唇角,語帶嘲弄,“沒人能依靠的‘小可憐’,總要‘學聰明點兒’,不然哪天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呢···”
“可是你現在有我啊···”
唐白一怔。
顧爵說:“你餓的時候我會幫你‘叫早餐’,你失誤的時候我會幫你解決麻煩,如果哪天你惹下了沒法收拾的爛攤子,丟給我就行了,”他的目光溫和誠摯,仿佛在許下什麼重要的承諾“你可以隨心所欲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所以不必焦慮,更不用不安。
我願意成為你頭頂的雨傘,腳下的踏板,身前的壁壘,身後的臂膀。
你隻需要勇敢一點,邁出一步,走到我的身邊。
“你知道的,我不會拒絕你的要求,但前提是你得學著接受我的好意。”
接受你的好意,然後呢?成為一隻被養在華麗鳥籠裡的金絲雀?
等哪一天主人厭倦了,有了更昂貴美麗的玩物,再被丟到外頭自生自滅?或者繼續呆在‘牢籠’裡孤獨等死,期盼著主人什麼時候能再仁慈地施舍自己一點‘寵愛’?
這些話唐白沒有說出口,但他的神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顧爵皺眉:“你不相信我?”
唐白吃了勺紫米粥,慢慢咀嚼,並不說話。
世上沒有白吃的午餐,也沒有永遠牢固的關係,亙古不變的隻有利益與交換。
他清楚的知道接受‘好意’所要付出的代價,但他並不希望跟身旁的男人產生更多更複雜的糾纏,於是隻好緘口不言。
顧爵看著他雪白沉靜的側臉,胸口沒來由的一陣憋悶,就跟吃了黃連的啞巴似的窩火又沒地說。
他都已經數不清多少次拿熱臉去貼這沒心肝的冷屁股了。
就算是冰雕的屁股也該被焐化了吧?可偏偏人家就是不領情,非但不領情,還老覺得你是居心叵測另有所圖。
顧爵歎氣。
行吧,還是那句話,來日方長。
亞瑟說的對,安全感這個東西,還真不是那麼容易培養的。
怎麼辦?除了慢慢來,還能怎麼辦?
顧爵抄起手邊的豆漿一口喝乾,把杯子往桌上一跺:“走,去超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