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澈似乎沒聽到他的話,待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言塵,言塵心知他情緒不對,但他不確定聞澈會不會怪他,試探性地伸出食指拉住聞澈的手,見他沒躲,豁出去般握住聞澈的手,溫熱的掌心包裹住聞澈的手背,見言塵如此主動,聞澈呼吸一炙,連手心都溢出些許汗水。
玄色衣袍濕了,言塵找件乾淨衣裳,讓聞澈去洗澡,回頭看見聞澈目光遊離,心不在焉,他無法從表情上判斷聞澈在想什麼,心中還是稍微不安,想說的話如鯁在喉。
不過這種情緒沒持續多久,言塵就放下心來,因為聞澈很聽話,洗澡的時候,言塵讓他抬手他就抬手,讓他脫衣他就脫衣,讓他閉眼他就閉眼,儘管兩個人一言不發各懷鬼胎,但言塵焦躁的心依舊得到疏解。
洗完後,倆人回了屋,言塵讓聞澈坐在椅子上,掏出化瘀散在聞澈受傷的肩膀塗抹,窗戶沒有關嚴,夜風時不時透過窗戶,吹的肩膀涼涼的。
看言塵上好藥,聞澈木楞地穿上繡著精致花紋的外衣,四麵的燭光照亮他的臉,溫潤如玉,潔白無瑕。
言塵兩隻手臂撐在椅背上,低頭看著他,溫聲道:“聊聊?”
他們兩個從小到大一張桌子吃飯,一張床共眠,不拘小節,不講禮儀,很久沒有這樣正式地說話,聞澈有些緊張,手指捏在椅子上,不知道如何開頭,隻能順著言塵的話點頭。
言塵不想和他兜圈子,很直白地說:“我知道你心裡有很多疑問,你是誰,你來自哪裡,你的身份,還有我是誰,我和你是什麼關係,這些事我本無意騙你,卻不得不騙你,我曾經發過誓,此生對你絕不會有任何隱瞞,無論出於什麼原因,我還是騙了你,你可以恨,可以怨,可以悔,一切都是我的錯,對不起。”
高傲的人會道歉,聞澈感到意外,愣了半晌後說:“該道歉的是我,我做了很多錯事,我才是罪人。 ”
他有些慌張,聲音都是抖的,言塵捉住聞澈的手背一同按在椅子上,食指無意識擦過他的指尖,似安撫,似寬慰,輕聲說:“你沒有罪,不必道歉。”
換做平時,聞澈定會因為言塵的安慰感到開心,可如今看向言塵的眼神沒有昔日的神采張揚,反而多些暗淡與悲傷,嗓音略顯沙啞:“或許現在的我沒有罪,但以前的我確實錯了,濫殺,墮神,入魔,弑殺神明,叛親叛友,大逆不道,我應該是一位罪大惡極的叛徒吧。”
對於他的一番話,言塵並不感到奇怪,畢竟這些話他聽得太多,早已麻木了。
關於聞澈的罪行,當年鬨的可謂是神魔兩界儘知,罪孽深重,血流成河,他就像一塊笑料,供子民談笑風聲,甚至有小官將他的惡言惡語上演一出戲,成為散仙的飯後茶點。
好多時候,言塵真的很累,他想去辯駁,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因為大家根本不會相信,他們的心思很複雜,他們會下意識相信自己聽到的,自己看到的,無論有沒有被證實,他們還是會信,好像隨波逐流就是對的,獨樹一幟就是怪物。
“阿澈,你沒有錯,你記住一點,不準聽信任何話,更不準懷疑自己,”言塵看著他,目光真摯,語氣坦誠,“成神的你,墮神的你,俠骨柔情的你,灑脫不羈的你,屠戮神明的你,都很善良,你就是你,本性如此,不會因為天上人間前世今生發生絲毫改變,在我心中,你就是最好的,是無法替代的。”
聞澈睫毛顫了顫,眼睛紅紅的,不解道:“那為什麼那麼多人罵我?我的名聲怎麼那麼差?為什麼他們都恨不得我立刻去死?”
言塵一隻膝蓋跪在地上,溫柔地與他平視,這樣的聞澈讓他心疼,聞澈的問題不難,但他不知如何正確地去回答這個問題。
名聲這兩個字很奇怪,並不是一兩句話就可以說清,聲音高的,不一定是正,一敗塗地,不一定是邪,是正是邪,是善是惡,就像一座布滿迷霧的森林,不去觸碰,永遠無法看清是真是假,是草是木。
但世人並不在乎真相是什麼,天道之下,利益至上,他們大都是兩種人,一種是看他人跌入泥底圍觀拍好,另一種是見人摔進泥潭虛偽地拉他一把,待他飛入枝頭再微笑著踹他一腳。
言塵努努唇,最終也沒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問他:“你很在乎名聲?”
“當然不在乎,”聞澈想也不想就開口,“但我害怕我的名聲會影響到你,你皎若星辰,該閃閃發光,扶搖直上,而不是陪我一起沉淪,接受千夫所指,萬神唾罵。”
言塵反問:“如果有一天,我淪為罪臣,受天罰,誅神骨,成為廢人,成為乞丐,你會嫌棄我嗎?”
“不會。”聞澈搖了搖頭,語氣堅定。
言塵笑了笑,指腹蹭著聞澈的頭發,柔聲道:“那你為什麼會害怕連累我?你不在乎的東西,我會在乎嗎?對彆人來的,功名利祿重要,榮華富貴重要,但我不想做星辰,不想做天之驕子,也不想當他們口中至高無上的神明,如果可以,當螢火,當燭光,當你前行的台階,當你往上攀登的岩石,當你手中的武器,我都願意。”
聞澈哽咽道:“言塵,你能這麼說我很感動,可是如果因為我,害你失去重要的人,我心中會不安。”
言塵說:“你指的是什麼?”
“你母親,”提到這兩個字,聞澈察覺到言塵的手僵住了,他低下頭不敢和言塵對視,猶豫再三,抖著嗓子顫顫巍巍問出口:“……你母親,是我殺的嗎?”
他怕聽到答案,頭垂的很低。
“不是,”言塵提高聲音,掰過聞澈的肩膀和他直視,他感受到聞澈在害怕,再次重複:“我母神不是你殺的。”
聞澈失神一會兒,心裡難受到了極致,反應過來後有氣無力地問:“那凶手是誰?”
言塵沉良許久,箴言不語,明顯是一副拒絕回答的態度,就在聞澈以為他不會說話時,猝不及防聽到言塵低聲說:“我不知道,母神隕落那天,我不在場,我趕到的時候母神的身軀已經被封入冰棺。”
聞澈愣了愣,咬緊下唇,低聲問:“那你怎麼肯定不是我乾的?”
言塵看著他,眼眸似凝聚一團焰火,明亮炙熱,一字一句道:“我信你。”
他說的很坦然,聞澈並未感到好受,他把後背無力地貼在椅子上,胳膊聳拉著,愧疚道:“她的死,一定與我有關,對不對?”
言塵臉色不變,沒有否決,也沒有同意。
聞澈說不出什麼滋味,心裡沉悶,他沒有母親,自然知道失去母親的痛苦,讓他最痛苦的是言塵的母親很有可能因他而死。
對於孩子來說,無論失去父親還是母親,他的人生都是不完整的,那份缺失的愛,是任何一方都無法彌補的。
可是在言塵最痛苦的時候,他沒有陪著言塵,而是把一切忘得乾乾淨淨,讓言塵獨自去承受那麼多,他明白言塵不是天生冷漠,而是日積月累的經曆讓他不得不形成堅硬的外殼。
如果不是他,言塵的母親不一定會死,如果不是他,言塵不會變成今天這樣。
言塵看穿他的自責,突然半邊身子向前傾,很認真地看著聞澈:“阿澈,還記得雲海觀嗎?”
當然記得,那是一座祈福的觀廟,聽說很靈驗,每年來往的人特多,有一年,聞澈回山被淹埋在暴雪中,言塵花費很大功夫才在山坡裡找到他,後來言塵帶聞澈去雲海觀祈福,他們遇見一位道姑。
小聞澈剛從暴風雪撿回一條命,他那個時候還小,一想到暴雪依舊心有餘悸,不由自主仰頭問道姑:“人活著是為了什麼?”
道姑見到不及她腿高的小孩問這種問題,笑著說:“人活著,就是花精力去經曆一些痛徹心扉,然後再耗儘精力去遺忘。”
小聞澈聽不懂,歪著腦袋問:“什麼叫遺忘?”
道姑蹲下來,揉揉小男孩的頭:“就是不記得了,比如你很熟悉的一個人再次出現在你麵前,但你無法叫出他的名字,想不起他的臉,記不清他的一言一行,他就像你生命中消失的一個人。”
等道姑走後,小聞澈很傷心,拉著言塵的袖角,眨眨眼:“哥哥,我不會忘記你的。”
言塵蹲下來,捏了捏他的臉,半開玩笑地問:“如果有一天,你真把我忘了,該怎麼辦?”
小聞澈固執搖頭,死死扯住言塵衣裳生怕眼前人跑了:“不會的。”
言塵歎了口長氣,有些遺憾道:“可是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的人生不止有我,我的人生也不止有你,有些意外避免不了,萬一你把我忘了呢?”
“那我會很難過,很自責,很傷心。”小聞澈說著,就泣不成聲。
言塵心疼地擦掉他的眼淚,溫柔道:“阿澈,你記住,任何時候你都不用因過往感到難過自責,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你的未來有很長,如果有一天你把我忘了,那一定是我的錯,我會拚儘全力、用儘餘生去找你,無論天上、人間、陰曹地府,我都會再次找到你,讓你重新記起我,在此之前,你隻需要往前走,往前看,去做自己喜歡的事,如果有一天你累了,那就停下來,我永遠都在。”
朦朧的聲音湧入心頭,聞澈終於明白那天言塵說的話了,他靠在椅子上啞口無言。
言塵的眼睛在燭光下顯得更加溫柔,他輕聲說:“阿澈,現在也一樣,你不必自責,我永遠不會怪你,母神的事,我恨過,但我恨的是那些妄想拽我跌落神壇的人,恨的是那些不分青紅皂白就肆意附和的人,我恨周圍的一切,包括我自己我都恨,但我唯一不恨的是你。”
聞澈總感覺他的話怪怪的,是安慰,更像海誓山盟,心跳隨著言塵的話加快,半天才說道:“所以你真的不怪我?”
“如果我怪你,就不會來找你。”言塵笑了,手指撫在聞澈泛紅的眼尾。
聞澈沒有躲開,緊張地捏緊袖角,慢吞吞說:“言塵,你這樣說話,會讓我誤會。”
言塵輕笑道:“誤會什麼?”
聞澈忍了忍,喉結一滾:“誤會你…也…喜歡我。”
他的聲音很小,很沒有底氣,氣氛卻隨著這句話變得格外安靜,言塵率先打破尷尬,反問道:“為什麼會覺得我不喜歡你?”
聞澈還沒說話,臉先紅了,他皮膚很白,那抹紅變得格外顯眼,小聲說:“因為你……很少起反應。”
言塵一愣,沒反應過來,“什麼?”
聞澈豁出去了,大聲說:“因為你和我睡覺,對我沒有反應,你又不是不舉。”
聽完他的話,言塵哭笑不得,他沒反應是因為他自幼修心,從沒想過雲雨歡愛,再加上他會克製情欲,但沒想到聞澈想的那麼歪。
言塵看著聞澈竭力克製眼裡的慌亂,上前一步,雙臂輕輕抱住聞澈的腰,說:“你還記得我教你的第一句詩嗎?”
聞澈頓了一下,道:“願與歲月可回首。”
他不愛念書,言塵教他多少他就懂多少,不教的他是一點也不看,言塵補充道:“後半句是且以深情共白頭,這句詩是我教你的,也是我對你的心意。”
聞澈愣了,似是不可信,言塵眉眼彎彎,手指撫過聞澈黑發久久不離開,麵色真摯道:“阿澈,我愛你,很愛很愛,天下之大,四海八荒,我比任何人都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