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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夢龍的臉色跟吃了蒼蠅一樣難看,他不相信宋人會有威力如此巨大的武器,可事實容不得他不相信。
前些年宋人編了本書叫《武經總要》,裡麵選將用兵、城池攻防、火攻水戰、武器裝備應有儘有,書成之後三衙兵部的官員都能查閱,大遼早就想法子把整部書都弄回去研究了。
弄回去之前想著好東西不能讓宋人獨享,他們大遼也要分一杯羹,弄回去之後略加研究,發現那所謂的《武經總要》也不過如此。
選將用兵之法不必說,遼宋兩國用兵風格相差甚大,宋人打仗敗多勝少,他們不覺得宋人編出來的兵書能有多好。
中原能工巧匠多,值得一看的隻有那些武器裝備。
結果可好,什麼震天雷、鐵蒺藜全都中聽不中用,根本比不過他們大遼的鐵騎。
就這還編書,嘖,也不嫌丟人。
宋人要是有厲害的火器會任他們大遼隨意欺辱?不可能啊。
現在離慶曆年間增加歲幣才多久,宋人哪兒來的這麼厲害的火器?
耶律夢龍不肯相信,高台上的大宋君臣也不敢相信。
這真是廣備攻城作造出來的火器?
若大宋早有如此利器,慶曆年間便不會被遼人羞辱欺壓還要上趕著增加歲幣來求得太平。
他們當年是不想和遼國打仗嗎?不是,是當時的大宋實在打不起!
今日跟來檢閱火器的隻有寥寥幾人,都是位高權重的宰輔之臣,且都對遼國接二連三的勒索極其不滿。
來之前包拯和曾公亮已經和他們說過炸藥威力如何,隻是聽在耳朵裡終歸不如親眼看到。
今日檢閱火器結束,遼使還敢獅子大開口上來就又要增歲幣三十萬嗎?
富弼看了眼似乎被炸藥嚇到動彈不得的官家,不著痕跡的挪挪位置好擋住契丹人的視線。
幸好今日隻來了耶律夢龍和遼國副使兩個人,要是人多他還真擋不住。
蘇頌先前已經見過炸藥炸門樓,再見一次還是驚歎不已。
唐門的確得隱世,這威力不隱世的話江山姓趙還是姓唐可就說不準了。
曾公亮挺直腰杆站在最前頭,等耶律夢龍緩過來能聽見他們說話了才繼續介紹道,“方才那是新製成的炸藥,接下來還有用於攻城拔寨的火炮,請遼使移步。”
耶律夢龍驚疑不定,情感上不接受宋人還有更厲害的火器,理智卻讓他不得不強顏歡笑跟上,“有勞曾公。”
官家下意識跟著走,挪動腳步後猛然驚醒,等耶律夢龍走遠才惶然看向身旁的八王爺和富弼,“八叔、富卿,這炸藥……”
比起幾位宰臣的反應,他竟是懼怕多於激動。
八王爺壓低聲音,“官家,遼使尚在,有事回宮再議。”
富弼捏緊拳頭平複心情,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放在接下來上場的火炮上。
大宋和遼國征戰會兩敗俱傷的時
候官家以和為貴不願開戰,如今明顯契丹人沒有那麼厲害的火器,還有什麼露怯的理由?
包拯見狀無聲歎息,事到如今,隻能慶幸幾位相公沒有都像官家一樣即便有足夠的武力也依舊前怕狼後怕虎。
新建的檢閱場占地廣闊,炸藥火炮皆威力巨大,觀看爆炸的高台和建好的土山門樓營寨足有兩裡地。
耶律夢龍最開始看到營寨門樓離那麼遠嗤笑不已,甚至已經做好看宋人笑話的準備。
宋人的火箭火炮頂天了才能射出兩百步,看台建那麼遠讓人看什麼?
萬萬沒想到最後他自己成了笑話。
以那炸藥的威力,兩裡地外尚且炸的他陣陣耳鳴,如果到戰場上依舊按照以前交戰時的兩三百步來防備,他大遼的勇士豈有命在?
能讓他這個敵國使臣看到的已有如此威力,不能讓他看到的呢?威力又該有多大?
曾公亮可不管耶律夢龍怎麼想的,大宋難得有機會在契丹人麵前扳回一局,有八賢王和富相公守著官家,他可以放心大膽的滅遼人威風。
蘇頌指揮士兵將火炮推到投射位,煉鐵煉銅的技術不是三兩天能掌握的,現在用的火炮依舊是投石機,不過是工匠們改造之後的投石機。
曾公整理出來的圖紙簡單明了,有些需要工匠們慢慢琢磨,有些上手就能做。
越簡單越容易上手。
比如他們現有的火炮,就是最容易上手的那一撥。
蘇頌:有點丟人
但是為了提高殺傷力,丟人就丟人。
火炮和彈藥到位,高台上的看官也都躲在安全距離外,負責投擲彈藥的士兵得到命令,幾顆裝了三四斤彈藥的炮彈衝進遠處營寨,下一刻便是天崩地裂火光衝天。
被彈藥夷為平地的營寨濃煙滾滾,碎裂的木料帶著火星四處飛濺,連營寨周圍未砍伐完的樹木都沒能幸免於難。
耶律夢龍臉色煞白,不敢想象宋人有如此武器後會發生什麼。
曾公亮滿意的摸摸胡子,他和耶律夢龍離得近,能清楚的看到炮彈炸開時這人的驚恐。
方才還能佯裝鎮定,現在已經連佯裝都裝不住,很好很好,今日辛苦忙活的士兵工匠各個有賞,有重賞。
高台上的情況台子底下看不到,蘇景殊跟在公孫策身後急的抓耳撓腮,給他根金箍棒就能扮猴王。
身著官服混進來的白玉堂毫不留情的笑話道,“你現在去當個大官,也不需要多高的品級,和包大人一樣就能上去看了。”
蘇景殊:……
知道包大人是多大的官嗎?!
對朝堂一無所知的江湖人不要說話!小心待會兒被群毆!
兩個活寶開始鬥嘴,展昭搖搖頭走到公孫策身邊,他是個成熟的禦前四品帶刀護衛,不和幼稚鬼一般見識。
蘇景殊和白玉堂拌了幾句嘴,回到公孫策身邊繼續十萬個為什麼,“先生,耶律夢龍親眼見到炸藥的威力,真的不會想辦法來偷配方嗎
?就算配方藏的嚴實,廣備攻城作那麼多工匠,財帛利祿動人心,保不準就有誰帶著炸藥和他一起回遼國。”
痞老板為了蟹黃堡的秘密配方能鍥而不舍偷幾十年,他們的□□比蟹黃堡珍貴的多,廣備攻城作的工匠卻不一定都是海綿寶寶。
“放心,廣備攻城作的工匠幾乎都是世代相傳,知道任何具體配比或是製造方法的都登記在冊。莫說他們,連他們的家人都不能離開京城。”公孫策低聲解釋道,同時記下回去後再提醒包大人上疏官家做好保密之事。
彆的東西泄露就泄露了,這些新炸藥和新火炮是他們將來和契丹人談判的底氣,必須得嚴防死守,堵死一切泄露的可能。
蘇景殊還想再問什麼,但是還沒等他開口,不遠處的高台上就咕嚕嚕滾下來兩個人。
眾人:!!!
什麼情況?
臨時搭起來的土山已經炸塌,粉碎的門樓營寨也彰顯了彈藥的威力,今天檢閱火器的目的已經達到,除了少許幾個人不高興,其他人都高興的跟天上掉金山似的。
曾公亮不緊不慢的表示接下來還有彆的火器,可惜耶律夢龍撐不住了,借口身體不適就要回驛館休息。
彈炮爆炸的動靜太大,他頭暈目眩定不下心,彆的火器改日再看,今天就算了。
曾公亮等人聽他這麼說也不攔著,一個個溫聲細氣的將他和遼國副使送回驛館,態度比王丞相麵對遼國使臣時還要好。
先前王丞相態度好,契丹人得寸進尺肆意羞辱。
如今這些宰輔態度好,耶律夢龍和遼國副使的臉直接漲成了豬肝色,語氣生硬拒絕宰臣們派人護送,甩了袖子扭頭就走。
許是真的被炮彈的動靜炸的頭暈目眩,下去的時候還不小心絆了一下,跟在他後麵的遼國副使想扶沒扶住,最後就是兩個人齊齊栽下高台。
皇帝:……
宰臣們:就這?
幾人嘴角抽搐,不約而同看向他們官家,欲言又止。
皇帝扯扯嘴角,張張嘴想說什麼,卻又什麼都沒說出來。
今日隻是檢閱火器,並非對遼國施壓,如此安排有失禮數,若因此影響到兩國關係該如何是好?
富弼坐鎮中樞多年,一眼就看出他們官家心裡在想什麼,忍者火氣壓低聲音,“官家,敢問今日安排何處失禮?”
皇帝愣了愣,想說令遼國使臣不高興就是失禮,可仔細一想,他們並沒有任何失禮之處,遼國使臣不高興是他們自己的問題。
八賢王歎了口氣上前圓場,“遼使回驛館,我們也走吧。”
大庭廣眾之下吵起來讓人笑話,有什麼事情回宮再說。
蘇頌指揮工匠士兵們收拾殘局,炸掉的土山和營寨都不小,建起來隻花了三天,炸完之後三天卻不一定能收拾完。
士兵工匠忙的熱火朝天,所有人臉上都掛著壓不住的笑容,乾活都影響不了他們的好心情。
蘇景殊看著耶律夢龍和遼國副使灰
頭土臉的離開簡直要笑開花,可是發現緊接著走下來的官家和宰輔大臣們表情也不好又有些迷茫。
剛才的爆炸挺能嚇唬的人的啊,耶律夢龍都嚇的從上頭滾下來了,官家和各位相公為什麼也跟打了敗仗一樣?
包拯遠遠朝公孫策點點頭,然後跟隨官家和諸位相公一起去皇宮。
公孫策心下了然,轉身道,“大人要進宮議事,我等先回開封府。”
“先生,包大人何時能回來?”白玉堂有事要說,這幾天包大人很忙,他盯梢也很忙,直到今天才碰到一起,但是包大人要進宮他們還是沒機會說話。
他待會兒還要跟去驛館繼續盯耶律夢龍,沒有太多時間在開封府等,難道還得再等幾天?
公孫策也拿不準議事何時結束,他隻知道看包大人和幾位相公的臉色時間肯定不會短。
白玉堂急著離開,也實在憋不住這幾天看到的事情,索性直接在馬車裡和他們說,“京城百姓對契丹人深惡痛絕,前兩日大相國寺的萬姓交易中有個號稱聖手書生的讀書人當街賣字,那書生的字畫不賣契丹人,耶律夢龍非要買,倆人就起了衝突。好在有個年輕公子不懼遼人跋扈上前解圍,這才沒讓耶律夢龍當場把那個書畫攤給掀了。”
他行走江湖多年,一眼便看出那個年輕公子是女扮男裝,便留了個心眼讓街上的乞兒看她家住何處,那乞兒拿了銀子守了大半晌,臨近傍晚才看到她進了兵部侍郎秦彭年的府上。
秦彭年有一個親生女兒,家裡還有個外甥女借住,他不知道女扮男裝出門的是哪一個,反正看衣著打扮肯定要麼是他女兒要麼是他外甥女。
他覺得大概率是親閨女,外甥女寄人籬下,應該不會做出這麼惹人注目的事情。
回歸正題,如果隻是耶律夢龍在街上和大宋子民起衝突也就算了,可疑的是他晚上做出在驛館休息的假象實際上卻不在房中,而昨日一早,他那副使就帶著聘禮去秦侍郎府上下聘,說是要求娶秦府小姐冰姬為王妃。
白玉堂:???
事情是怎麼從衝突爭端忽然跳到下聘求親上的?
耶律夢龍是遼國王子,以他的年紀這應該是第一次來汴京,這是一見鐘情?
他能查出那位“年輕公子”的身份,耶律夢龍自然也能查出來。
如果在字畫攤上女扮男裝和他起衝突的那位就是秦府小姐秦冰姬,倆人不打不相識也說得過去,可他們一整天除了在字畫攤上說過幾句話就再也沒見過,直接就去下聘是不是有點過分?
更過分的是,秦侍郎竟然同意了。
遼國王子猛不丁要求娶他女兒,他身為大宋高官,竟然直接同意了。
先不說宋遼兩國乃是敵對國,就說條件,耶律夢龍是遼國王子又能怎樣,哪個當爹的願意把閨女嫁到遼國地界兒受苦啊?
他不明白,但是他大為震撼。
秦侍郎的反應那麼離譜,該不會耶律夢龍大半夜不在驛館是去秦府了吧?
公孫
策心頭一沉,“白大俠,你說的秦侍郎,當真是兵部侍郎秦彭年?”
白玉堂非常確定,“是他,我連他家裡幾口人都打聽的清清楚楚。”
秦彭年家裡人口不多,隻有他、他夫人、他女兒和他外甥女。
他夫人不是原配夫人,而是原配夫人去世後娶的繼室夫人,他女兒是原配夫人留下的,外甥女是他妹妹的孩子,妹妹妹夫雙雙亡故,所以才養在他身邊。
額、等等,這麼一說的話,該不會是繼室夫人和原配夫人留下的女兒之間的後宅爭鬥吧?
正常當爹的肯定希望女兒嫁個好人家,就算想攀附皇親國戚攀的也是大宋的皇親,不會大老遠攀扯到遼國。
如果是後娘故意磋磨繼女,那事情就不好說了。
得嘞,具體什麼情況等他再打聽打聽,耶律夢龍今天被嚇的不輕,正是方寸大亂的時候,這種時候最容易露出馬腳,他不能讓人脫離視線太久。
“還有就是,耶律夢龍在城外聚集了十來個江湖人,不知道他想乾什麼,等五爺混進去再仔細打聽。”白玉堂簡單把他這兩天打探出來的告訴幾人,說完之後直接掀開車簾飛身離開,一點時間都不肯浪費。
展昭看的心癢癢,衙門接下來沒什麼事情給他乾,他也想和白玉堂一起出去盯梢,“先生,耶律夢龍那裡需要白五爺盯著,我去城外幫他打探那些江湖人的消息。”
五爺一個人分身乏術沒辦法同時兼顧兩處,他們兩個一個城內一個城外,正好讓耶律夢龍無處遁形。
公孫策知道攔也沒用,擺擺手讓他自己去和白玉堂商量怎麼分活兒,然後馬車裡就又少了個人。
蘇景殊搖頭歎氣,“先生,他們倆官服還沒換呢。”
這麼大喇喇跑出去,生怕彆人不知道是吧?
公孫策笑道,“他們兩個應該不會傻到穿著官服去盯梢。”
“也是。”蘇景殊嘀咕了一句,然後可憐巴巴的詢問展貓貓和白吱吱都走了,馬車裡空間大,他坐的屁股疼能改成趴下嗎?
公孫策:……
“趴吧,怎麼舒服怎麼趴。”
小小蘇趴在車廂裡回城,隻等包大人從宮裡出來分享官家終於挺直腰杆的好消息。
然而皇帝和一眾宰臣回到皇宮後的情況卻不像他想的那麼輕鬆。
王丞相沒能跟著去檢閱火器,此時正著急忙慌的等官家回來。
今晨耶律夢龍去他府上說要送禮,然而所謂的禮竟是遼國大將耶律烏不呂率領十萬鐵騎已抵幽州,北樞密使耶律鬆率領二十萬大軍直逼薊州,三十萬大軍壓境,隻等耶律夢龍返回遼國就決定開戰還是不開戰。
遼國大軍壓境的目的他們心知肚明,耶律夢龍直接言明隻要再加歲幣銀三十萬兩絹三十萬匹便不會開戰,此事緊急,需得儘快告知官家商量對策。
澶淵之盟定下的歲幣才是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慶曆年間又增加歲幣銀十萬兩絹十萬匹,如今每年送到遼國的已是銀二十萬兩絹三
十匹,豈有無緣無故再翻倍的道理?
耶律夢龍一離開相府王丞相便立刻進宮麵聖,隻是官家不在宮中,說是邀請遼國使臣去城外看新製出來的火器去了。
合著耶律夢龍不是特意去他府上找他,而是出門時路過相府順便威脅一番。
簡直是!簡直是!
王丞相急的不行,等到日上中天終於等到皇帝回來,正好八賢王、富相公、包大人等人都在,匆忙行過禮後立刻將今晨耶律夢龍出城之前去他府上威脅要開戰的事情說出來請皇帝定奪。
都這種時候了還看什麼火器,火燒眉毛了官家!
皇帝聽到遼國已經大軍壓境立刻緊張起來,得到又是要增加歲幣也忍不住動了火氣,“大宋和遼國自澶淵之盟後便是兄弟之邦,他們這般勒索無敵實在是欺人太甚。”
“可大宋和遼國之前大小幾十次交鋒皆是敗多勝少,若真要開戰隻怕後果更加嚴重。”王丞相歎了口氣,“官家,一旦戰敗,遼國便要大宋割讓關南十州,到時損失比開戰更大。”
他也知道遼人是在明目張膽的勒索,可那耶律夢龍說的不錯,一旦大宋戰敗,到時不光要增送歲幣,連關南十州的大片土地也保不住。
富弼聞言冷笑一聲,“王丞相,你待會兒再去問問耶律夢龍,看看他還敢不敢再提開戰之事。”
王丞相不明所以,“這……”
皇帝猶豫不決,“大宋和遼國乃是兄弟之邦,打仗的花銷遠比增加的歲幣多,打勝了還好,若是吃了敗仗……”
慶曆年間遼國就想要關南十州,如今舊事重提,怕是非要把關南十州吃下才肯罷休。
包拯徹底火了,“官家,大宋與遼國名為兄弟之邦,但何人不知那遼國向來以大宋太上皇自居?每有使節前來皆索取無度,勒索銀兩、勒索絲絹、勒索土地,一旦開了割地的口子,大宋的江山還要不要了?”
若今天沒有去城外檢閱火器,官家有如此想法他還能當是前些年被嚇怕了,可現在是遼國使臣剛剛被他們的火炮嚇的灰頭土臉回驛館。
再讓耶律夢龍來他都不敢提開戰之事,官家竟然真的考慮割地的可行性。
那可是割地!一旦開了割地的口子,還指望契丹人能見好就收?
醒醒吧!他們隻會把大宋的土地蠶食殆儘,讓天下都變成他們契丹人的天下!
官家也是飽讀詩書之輩,北方異族南下中原會發生什麼他不知道嗎?
赤地千裡,十室九空,家不家國不國,他還真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