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梅過來時,林悅已經燒好熱水,屋子裡亮堂堂地點著蠟燭,在床旁邊支了乾淨的搖籃,裡麵放好了小衣服和包被……
曝曬過的乾淨褥子也整齊放在矮凳上。
若不是大丫頭壓不住的嗚咽聲,方梅真想誇她幾句。
林悅抖得像篩子,伏在床邊一遍遍喊秀蘭的名字,方梅挽起袖子,掀開被角皺了皺眉頭問:“誰去請接生婆了?”
“齊一舟。齊一舟去喊的。”
方梅點點頭,爬上床緊挨著秀蘭耳邊喊道:“蘭丫頭能聽到嗎?你聽話啊,撐一撐,你還得等昌平回家呢。蘭丫頭!”
秀蘭一動不動,眼角卻滾落一滴熱淚。
方梅讓林悅抱大丫出去,一直沒哭鼻子的大丫一聽“咚咚”直磕頭道:“二奶奶,你就讓我在這裡吧,我保證不哭不鬨。”
方梅深深歎了口氣,俯身上前掐住秀蘭的人中,她用了很大的力氣,但床上躺著的人還是沒有反應。方梅又讓林悅找了三隻筷子沾了水後狠狠抽打秀蘭的腳底板,一下接一下抽得又重又狠……
方梅出了一身汗,院子裡終於傳來齊一舟的聲音。
接著房間的門被人打開,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婆婆走了進來,她環視一圈目光最後落在林悅身上。
“林家丫頭帶娃娃出去,不會有事的。”
林悅不認識來人,卻覺得眼前的老婆婆氣場八千米非常強大。她看了眼方梅將大丫從床上抱走。她走到堂屋安靜地給大丫穿好衣服和鞋子將人領去廚房。
院子裡零零散散有人張羅起來,避風的牆根下有人升起火堆,三兩個人煨著火眼神不時往屋子裡打量,有嬸子見她出來忙迎過來將大丫從她懷裡抱走,小聲安撫道:“小月牙彆怕哈,尤婆婆在一定不會有事。我們煮了點熱湯,你去喝喝。”
小廚房裡幾個嬸子燒火的燒火,熬湯的熬湯,人雖然多,卻每個人都像是分配好了工作似的。
這些人好像忽然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又像她們本來就該在這裡,做著自己應該做的事。
林生見她恍恍惚惚地拉著她衣袖說:“姐,沒事的。一舟哥把尤婆婆背來了。”
“尤婆婆?”
“對啊,原來齊家寨十有八九都是尤婆婆接生的,咱倆也是,一舟哥也是。”
一旁的嬸子也道:“都說生孩子是腳踏鬼門關,那尤婆婆就是能把你鬼門關那隻腳拽回來的。”
說話間,房中忽然傳來一聲女人淒厲的哀嚎聲。
林悅頭也沒抬就要往裡衝,卻被一隻大手撐住了頭。
“你彆進去,你會害怕。”
齊一舟擋在門前,他臉上的汗水未乾,眼睛亮晶晶地望著林悅。林悅想起林生說尤婆婆是背他一路背過來的,忍下脾氣道:“我不怕,我進去看看才安心。”
齊一舟難得聽她如此好聲好氣,當下就鬆開手放她進去。
林悅站在門口被一陣血腥氣嚇住了腳,她抖著手準備掀開門簾,被方梅一把扯下:“出去出去,這裡沒你的事。”
“我就想知道嫂嫂醒了沒?”
林悅隔著簾子問。
“月牙,我沒事。”
聽見秀蘭的聲音林悅才算鬆了口氣,方梅的聲音又傳了出來:“你去催催熱水,再準備點吃的給你嫂子。”
“好呐。”
林悅渾身一輕,轉身就往廚房跑去,經過齊一舟旁邊時沒忍住上去抱了他一下,一觸即鬆甚至沒有碰到他的衣服,隻是張開雙臂環過他的身子……
這種擁抱對於林悅來說,稀鬆平常。
齊一舟卻呆站在原地良久,張開身體的沒個毛孔感受她轉瞬即逝的觸碰。他回味著也揣度著,很快他得出一個極力說服自己接受的結論。
他隻要萬事依她,她就會很開心,她一開心就會額外分給他幾個甜果子,他吃了甜果子開心爆了!
趁沒人注意時,齊一舟暗自握緊拳頭,依她都依她,就算山神怪罪也先依了她!
林悅不知道自己一個無心之舉竟為自己之後幾十年幸福生活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
天蒙蒙亮時,院子裡的男人多數已經散去,卻不斷有婦人提著吃的喝的前來,她們會彼此換班,心照不宣地接替下先前的工作,圍裙一係接過熱水盆端起就往屋裡走。就連平時慣壓人一頭的丁三嬸也幾次從門邊探進腦袋詢問可有什麼事需要她幫忙的。
方梅說,她們當年從齊家寨逃出來就保留下這個傳統,天大地大也沒有女人生孩子大,就是世仇也不能熟視無睹!
可方梅環顧一圈,秀蘭的公婆自始至終沒有露麵。
秀蘭生了一天一夜,屋裡的女人換了幾茬,年過八十的尤婆婆卻始終沒有離開陣地。
早上上工的男人們踩著日落經過門外總要問一聲,林海也過來了,說隊上派人去鄉裡請大夫了。
林悅坐在門檻石上,她望著遠處的碧綠叢林,那裡似乎有一雙眼睛正在注視著這一切,她能感覺卻捕捉不到。
秀蘭的體力快要跟不上了,起初還能聽見尖利的哭喊,到傍晚時也有零星幾點慘叫,有人拿了野山參來切片塞在她口中,勉強吊著點氣。
尤婆婆唯一出來一次是把方梅叫過去說話,林悅想都沒想就跟了上去。
尤婆婆看了她一眼,眼神銳利似明晃晃地亮劍。
她說,孩子不大也還能活,就是蘭丫頭體力不濟沒了求生的意誌,再拖下去隻怕大的小的都保不住,得有個主事的人那個主意。
方梅點點頭說要去找秀蘭的公婆。
林悅站起來道:“婆婆,保大人!一定要保大人!她已經有兩個孩子了!孩子不能沒有媽媽,一定要保大人,求求您了!”
尤婆婆再看了她一眼,跟方才的鋒利不同,這一眼卻隱約透著不忍心。
方梅順了順林悅的後背低聲哄道:“月兒,你還小,等你再大一點就知道娘護著崽子的決心。做娘的自己命都不要,也要給娃一條生路的。”
林悅不依:“那大丫和小弟呢,他們的生路呢!娘,若是昌平哥在這裡,他一定會保嫂嫂的。”
隻是她的聲音對一切毫無幫助,尤婆婆進了房間,方梅叫了林海和林生前往大伯家。林悅想跟過去,又忽然想起什麼折返回來找到齊一舟說:“齊一舟,那個野山參能先借跟我用用嗎?”
“給你就是你的。”
齊一舟聲音啞啞的。
可林悅來不及細問,轉身朝家中跑去。齊一舟猶豫片刻起身跟上,這是他第一次知道女人生孩子的凶險,以前他在齊家村碰不上這些,即使偶然撞見也會怕他觸景生情不會要他幫忙。可他今天站在這裡,耳邊傳來越來越弱的慘叫聲,不由自主會想起,當初他娘是不是也這樣掙紮在生死線邊緣把他帶到人世……
如果可以,他希望活下來的人是他娘!
或者是他們娘倆。
而不是把他一個人留在人世。
齊一舟擦了擦眼睛,朝林悅追去。他記得林海把山參放在紅木箱子,那個紅木箱子如今放在她的衣櫥上……
以她的身高得踩著高蹺才能夠著。
這是齊一舟第一次走進女孩子的房間。儘管林悅最近不睡這裡,房中仍舊隱約有股淡淡地鈴蘭香氣。齊一舟站在門口局促不前,他甚至不敢四下多看一眼。
“進來吧。”
“好。”
齊一舟幾乎目不斜視地走向衣櫥雙手舉過頭頂,小心翼翼地將那隻紅木箱子拿下來,當著林悅的麵打開後放在木桌上。
紅木箱裡零星幾件物件,都是用紅布包裹著,林悅也來不及細看,捏了最上層兩個很快發現野山參。
她抓起來就跑。
留下齊一舟局促站在原地,這一次他偷偷看了一眼,他想,以後大概他們住的屋子就跟這一樣,乾淨、整潔、飄著淡淡香氣的屋子。
隻是這樣一想,齊一舟便覺得日子有了奔頭。
他將木箱放好,追著林悅的步子回到秀蘭家院子,此時天空已經落了黑,院子裡生著火堆,簟村二十來戶人家幾乎家家都有人過來。
院子裡靜悄悄地。林悅舉著野山參進來,有識貨的瞪大著眼睛,可再看跟在她身後的齊一舟便又一目了然。
野山參很快被切片送進去。
即便是家裡經過手山參識貨的婦人也絲毫沒有驚歎之意,大家唯一想著的就是救人。
方梅背著小弟從門外進來,大丫很快迎上去將弟弟接下來。方梅垂著頭臉上寒霜四起,咬著牙齒道:“他們不管了!既然她叫我聲嬸子,這事我們家擔了!齊一舟,你可有意見?”
方梅本想問林海,打眼看見站在林悅身邊的齊一舟張嘴就問。
這問未結親的姑爺實際上就是給人家條退路!昌平下落不明,一家多出幾口吃飯,到底是要熬一熬的。
齊一舟忽然被點名,神色一凜毫不猶豫地開口道:“娘,我聽你的!”
方梅眼一紅,什麼也沒說走進屋子裡。
也許是野山參起到作用,也許是滿屋子祈禱聲驚動滿天神佛,也許是秀蘭最後那點兒求生意誌……
在那天夜裡啟明星籠罩天空時,一聲微弱的嬰兒啼哭從房中傳出!
秀蘭和昌平的第二個男孩來到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