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生在院子裡砍柴。
林悅將卸下的窗簾清洗乾淨掛在簷下晾乾,她又從櫥子裡找出條土布鋪在方桌上。
門口忽然傳來一陣嗤笑:“月牙妹子,這又是要給趙家小哥做啥呀。”
林悅抬起頭認出來人,這位腰圓體胖的大姑娘是隔壁鄰居丁三嬸家的老丫頭林花,比她大八歲一直沒說上親事。丁三嬸是個潑辣性子無理都要鬨三分,何況她親自養大的姑娘。對外就說是林花眼光高尋常人家看不上,村裡知根知底的都知道林花這是被挑剩下了。
所以當知青下隊時,丁三嬸可還就真挑上了,她跟方梅不同,她不看長相也不看力氣,她專盯人家胳膊看誰腕上有表。知青隊裡有手表的一共有兩人,除了趙斌之外還有個叫向東的年輕人。原先丁三嬸挑的也是趙斌,不過林花不肯,她覺得向東很好,至少她跟向東說話時人家會吱聲,不像趙斌陰沉沉地眼白翻著嚇人。
因為這個,林花跟林月兩個走得近些。至少林花去找向東時,沒少拉著林月一道。不過原主去找趙斌時,她卻推三阻四說怕壞了人家美事。原主看不清,林悅卻是清清楚楚,每次兩人去找向東時林花可都是把原主往前一推。
見林悅沒搭理她,林花緊了緊懷抱湊過來低聲道:“走,去大隊去。”
她說著故意半敞著衣襟,林悅看清楚裡麵藏著白麵饅頭。
“不去。忙。”
林花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問:“為啥不去?兩個呢,分一個給你的趙哥哥,咋樣?”
“你要去趕緊的,饅頭沾著味道了。”
林悅說完喊林生出來,拿了皮尺他量身子,林生自然歡天喜地,倒是一旁的林花眼珠子快要瞪出來:“林月,你瘋了!趙斌比林生高多了,你要做衣服怎麼也得量趙斌的吧。”
“我量他做什麼。”
林悅很快量完,她拍了拍林生的後背說:“多吃點,瘦了。”
林花這才看明白,林悅這是要給林生做衣服,就林生那芝麻杆子再好看的衣服也白瞎。林花上前摸了把醬藍色的土布毫不猶豫地開口:“要不月兒,你先給向東哥做一身,回頭我拿了布票再補給你。這顏色最稱向東哥的膚色……”
她自說自話,滿臉癡笑。
一旁的林生見狀臉上的歡喜也收住了,扭著頭就要回院子。
林悅冷笑一聲,一把將土布從林花手裡扯回罵道:“人長的醜,想得卻挺美。”
說得乾淨利落。
林生捂住嘴溜進院子,隻留下赤紅著臉的林花站在原地。要不怎麼說人不要臉天下無敵呢,任憑這樣林花仍是沒動。她張大嘴巴朝林悅喊說:“小月兒,你再不走我可要生氣了!你現在跟我出門,不然再不跟你好了!”
她知道,每回都是因為林悅在,向東才會跟她們聊幾句。
“慢走,不送!”
林悅抱著布料回屋,林花要伸手拉她被她閃身躲過。
眼瞅著林花還要往裡麵衝,林生扛著斧頭堵住院門。林花氣得直跺腳,惡狠狠地瞪了林生兩眼抱著饅頭跑回家去。
這一下午,林悅都坐在窗戶邊忙活。人隻有忙下去才不會想東想西,她想家,想自己的爸媽,還想家裡那隻呼嚕聲震天的大黃狗……
林生劈完柴,背著簍子要出門。
“做什麼去?”
林悅叫住他,雖說昨晚的劫躲過了,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副作用。
“姐,下司那邊的老槐樹開花了,我去打點晚上煎果子吃。”
所謂的煎果子就是槐花裹著粗麵在鐵鍋上烙一點油星子也不沾。
“彆去,我不喜歡。”
林悅搖頭。
“姐,我昨晚下了籠子,說不定能獵隻兔子,我去看看。”
“不行。”
“那我去撿柴去……”
“不行。”
“那我去跟爹娘上工去。”
林生真在家坐不住。
林悅見狀放下針線站起來活動身子:“走吧,我也去。”
林家原來也是獵戶出身,按理說掙公分的事情要打個折扣。不過這批知青下鄉後,說打獵就是搞投機不可取,天天拿著紅本子要給林海等一眾獵戶上大課。
林海是有私心的。
他希望林月能從山坳子裡爬出去,既然要爬出去,成分肯定不能壞。
他白天忙著上工,隻有晚上偷摸著去打點獵物貼補家用。
齊一舟是個特例。
他們也曾慷慨激昂地去堵過他的門,次次去次次撲了個空。他們又轉頭去堵齊家嬸子的門,說齊一舟的問題是他們教導無方。
某一天深夜,知青借住的隊上空房外忽然傳來一聲狼嘯,七個知青嚇得一宿沒睡,早上起來一頭開腸破肚的灰狼懸掛在房門外……
之後,他們隻要去齊家一趟,隊上總會鬨出點動靜。
據向東說,最後那次他們眼睜睜看著齊一舟背著條紅得發紫的長蟲丟在他們床上……
他們再沒敢邁進齊家大門!
*
林原一共有六個村落,除了林家所在的簟村,齊一舟那邊的齊家莊,還有上下司兩處,葛家村和賀大院。
解放前,他們都是五十公裡外齊家寨的百姓,為了躲避戰亂才躲進深山,這幾年隨著不斷開荒才漸漸曝露於塵世。
從簟村往外是上下司,再外麵才是賀大院。
葛家村還要往山裡。
至於齊家莊那就更是山坳裡。
六處村落組成齊家院生產大隊,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隊上三間磚瓦房蓋在葛家村。
六個村落多數依靠打獵衛生,也有挖參采摘漿果和野味去齊家寨換取糧食的,日子雖然清貧貴在和睦。
林悅跟在林生身後,原主記憶中參天大樹和迷霧朦朧的森林隻剩下高低不同的樹樁……
樹的屍體靜靜躺在原地……
空氣中彌漫的飽和鮮氧正在流逝,作為曾經的森林保護者和“植樹造林、造福人類”的耳提麵命者,林悅的心在滴血。
村落間原本的樹已經被砍伐一空,隻留下青草橫行狹窄的溝渠和田埂。
有些來不及運走的樹枝在樹根旁腐爛發黴。林生說這些不能撿回家,隻有拇指粗細的樹杈才能用作柴火。
“為什麼?”
“他們說,要燒成木炭送去北邊,那裡更需要。”
林生走得不快,他眼睛盯著樹樁和草叢,儘管這條路上人來來往往,他仍發現不少好貨。寄生在枯樹樁上的新鮮木耳、藏在草叢和枯葉下的蘑菇……
林生脫下褂子將木耳和蘑菇包進裡麵,又找一處稍微深些的草叢藏好。
“放這裡,免得路上碎了。”
林生回頭發現林悅神色凝重地盯著砍伐一空的林木。他有些疑惑,這種凝重從未在姐姐臉上見過。小時候的姐姐總是歡天喜地,領著他在山林裡四處遊蕩。他的童年幾乎是跟在姐姐身後度過,他對林月的感情遠比林悅以為的要深。
“姐姐?”
林生小心翼翼地攔住林悅的衣袖。
“怎麼了?”
林悅被他緊張的神情嚇一跳,以為自己哪裡露出馬腳。
林生搖搖頭,扯著她衣袖的手越發緊了些:“阿姐不說話的樣子怪嚇人的。”
“哪裡,我就是累了。”
林悅搪塞過去,林生並未疑惑太久,兩人穿過砍伐區,林場就在小路的儘頭。林生很快在人群中找到父母,拉著林悅上前說:“爹娘,我跟姐姐來了。”
四月天裡,潮濕的樹林內氣溫不高,林海上身隻穿了件褂子,後背濕透。他擦著臉上的汗張羅著方梅:“去,你回家去給伢子弄吃的去。”
方梅擦著手就要收拾東西。
林生小聲耳語幾句,大概將藏東西的地方告知方梅,轉身跟著林海去伐樹。
“娘,我是來乾活的……”
“說啥呢。要你乾啥,你弟跟你爹就行了,走,咱娘倆回去今晚做頓好吃的。”
方梅拉著林悅的胳膊。
“我能乾的。”
“娘知道,可娘就是金貴你。如今在爹娘跟前舍不得,將來你要嫁出去總是要自己做事的。好在齊一舟是個孤兒,你也不用受婆婆磋磨,他若是個貼心的,往後也是好日子。”
方梅心想,百年的野山參說給就給,至少是個心疼人的。
林悅聽著,心頭一熱。
她是獨生子女,儘管從小受父母寵愛,可她雙親愛自由,也給她自由,她小學就開始寄宿該吃的苦是一點不落。畢業後又飽受催婚之苦,即便工資過萬,在老家她也就是所謂“誰家那個不結婚的女的”……
已經很久沒人將她放在心上疼惜。
林悅第一次羨慕林月。
她沒再推辭挽起方梅的胳膊離開林場。
不遠處,一雙冷漠的眼睛疑惑地盯著她,像是藏在暗處毒蛇盯著即將到嘴的獵物。
這是第一次,林月對他沒有反應。
她甚至沒有看見他。
這很反常。反常到他無心身邊的所有事。
趙斌推脫肚子疼,一個人離開隊伍,他快步穿過小道擋在林悅母女身前。
方梅看清來人,神情立刻緊張起來。要知道,這半年以來,隻要林月一看見趙斌整個人就像瘋了似的,眼裡心裡都隻看得見趙斌,誰的話也不肯聽,犯起犟脾氣來甚至跟自己動過手!
方梅擋在女兒身前。
身後卻傳來林悅清淩淩的聲音,她說:“趙斌,你擋在這裡做什麼?”
語氣中甚至有些說不出的不屑,還夾雜著一絲絲厭煩……
方梅也是一怔,急忙回頭看向林悅,見她神情冷淡地站在原地。
這是第一次!她沒有飛快跑去趙斌身邊的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