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龍蹙起眉，似乎不太滿意“小狗”這個稱呼。

隻是不滿意並不代表沒有效果。

他瞳孔裡的狠厲淡去不少，彆過頭，沒有和以前一樣強製洛琰進屋，忽視對方，自顧自地盤亙在小屋門口。

反倒是聒噪的洛琰安靜下來，呆站片刻，小心翼翼地靠到惡龍的尾巴上，脊背緊繃，透過濃鬱的夜霧看向遠方。

“小狗”這個詞是脫口而出的，兩個字溢出唇齒以後，一些破碎零散的畫麵才延遲湧進腦海。

他很少主動陷入回憶，主要是因為對過去印象不多。可以偶爾模糊想起一些瑣碎的小事，一旦追本溯源大腦就會一片空白。

像一幅精致的壁畫被地震波絞成碎片，隻留下零星幾片保持著時間線的紋理，堪堪撐起畫軸的骨架。

醫生說他之前大概率遭受過車禍，所以輕微腦震蕩失了憶，不影響正常生活，最多是受到某種刺激後會想起點什麼。

現在，他確實想起了一些東西，可惜不太愉快。就像尖銳的碎片突兀地闖進腦海，割破堵塞記憶的腫包，汩汩流膿。

淌出白色的粘稠狀液體裡，灘著一隻小狗。

不清楚小狗的品類，隻知道它是一隻白色的，曾經在戰爭之中做出過貢獻的軍犬的。殘酷的戰爭將小動物單純的精神領域也攪成了一團亂麻，它畏懼人類，對誰都呲牙咧嘴，狂躁的亮著利爪。

可能是潛意識裡合並同類項，洛琰把它和惡龍歸為互相關聯的一類。

洛琰是個學習安撫力的學生向導，他當時的任務是讓它安靜下來。

遙遠的場景裡彌散著霧氣，一雙戴著白手套的手將鉗子放進幼小洛琰的掌心，聲音飄渺空靈，讓他把小狗的牙齒悉數拔光。

洛琰走過去，戴著白手套，按下束縛帶抱起小狗。小狗拚命嘶吼，翻滾，混濁的眼珠溢出淚滴。鉗子放到嘴上，它感受到冰涼的異物入侵，掙紮地更厲害。

這景象很可怕，仿佛下一秒小狗就會暴起把洛琰撕碎。

隻是自始至終，小狗都沒有真的咬他。

拔牙沒有麻藥，需要洛琰用精神力壓製對方感受到疼痛後的崩潰與絕望。

小狗哀嚎不已，洛琰看著它，堅硬的鉗子如有千斤重，無論如何按不下去。

混沌的記憶翻來覆去的煎炒，他總感覺見過這隻小狗，情緒滾雪球疊了多倍衍生成痛苦。

他遲遲未動作，或許是內心並不願意讓白手套的主人覺得自己懦弱和猶豫，所以他冷靜地抬起頭:“請等下。”

那雙手的主人語氣溫柔，笑著說，“沒關係，慢慢來，不要有心理負擔。它不會恨你。”

洛琰沉默了一會兒，反駁對方:“不恨我?它現在已經在情緒紊亂失去理智的邊緣了，怎麼可能不恨。”

手套主人揚起嘴角，“親愛的，它愛你。這可是專業向導訓練的警犬——無論何時何地都會絕對愛人類。”

“它看起來很害怕——這也是在愛我?”年齡尚幼的的洛琰抬起稚嫩的臉頰，麵無表情地問。

“當然了——憤怒，抗拒，恐懼，它們也可能是愛的表達形式。小狗隻是害怕你拋棄他所以對你產生防備，並非不愛。”

“而且，愛與不愛是涇渭分明的東西，無論表現狀態如何，身為向導都應該能第一時間感受到情感的本質——我親愛的小洛琰，你是作為向導共情力缺失，沒有感受到對方潛在的愛意，還是單純的不願意動手去拔它的牙齒呢？”

手的主人漫不經心，一擊中的。

“普通的向導隻用安撫自己的哨兵即可。你可不一樣，你不是曾經央求我，說要成為最強向導嗎？那就必須學會不擇手段去引導獵物，直到他們對你產生最大愛意，然後利用這些無用但有效的情感達成你的目的。”

“拔掉小狗的牙齒隻是最基礎的，不值一提的。有一天你甚至需要去殺死某個生命，哪怕這個生命在最後階段還全心全意的愛著你，也得選擇僅僅為了達成小小的目的折磨他，背叛他——親愛的，冷漠在戰爭裡並不是壞事，它可以保護你的靈魂不被汙染。”

洛琰抿起嘴，雙手微不可聞地顫抖。他承認對方言之有理，課本也是如此教的。

他低下頭，說服自己克製沒必要的同情心。

現在麵臨的是考試，未來可是殺人不見血的戰爭。

漂亮的少年冷靜地揮起手術鉗。

記憶戛然而止，紛繁的場景一一流逝，回歸到漆黑濃厚的深夜。

惡龍瞪著通紅的眼睛，鼻尖幾乎要觸碰到洛琰的臉頰。

“突然看我做什麼?”

洛琰用光滑的手掌一寸寸撫摸惡龍的尾巴，神色晦暗不明。

惡龍玩味地眯起眼睛，學著他剛剛的樣子，歪過頭，迷離茫然地看向天空。

“模仿的挺像。”洛琰噗嗤，“小惡龍很有靈性嘛。”

“我在發呆。”

他仰望天空，將手放在自己的瞳孔上方，捏住夜空裡琳琅滿目的星星。絲絲柔光溺在他的指尖，和手指的邊緣融合暈染。

惡龍垂眸望他。

“龍會發呆嗎？”洛琰自言自語，“反正人會。因為人有很多瞬間是很無聊的，不如自己給自己創造一個無菌的培養皿玩耍。”

“你知道嗎，”他看向靜謐的夜空，“我之前在的那個地方是看不見星星的，偶爾會有人造行星在天上咕嚕嚕的轉。”

“大家有沒有看星星的欲望，甚至孩子的課本上都沒有星星這一個稱呼。”

“人類需要能夠衝破天空限製的飛艇，量子武器，星際戰機，唯獨不需要天空。”

“我很喜歡星星，不過因為沒有人和我一樣，平時看也看不到，所以就慢慢不喜歡了。”

有風吹過來，絲絲涼意滲入脾肺，漫著夜色特有的，不露聲色的刺骨。

他打了個噴嚏，哆哆嗦嗦地捂好被子。

他被惡龍的翅膀輕輕摟住，護在懷裡。

惡龍看向遠方。

月光下的一切都因晦暗和模糊變得朦朧不可聞，依稀掛著月亮光澤的樹杈，不知通往何方的泥濘土路，孤獨矗立著的老舊房子，它們被墨色涵蓋，連同惡龍一起構成一片孤獨的圖畫。

隻有小王子的眼睛微微閃爍著——他的瞳色是夢幻的蔚藍，亮的不可思議。

“惡龍先生。”他趴在對方身上，枕著頭問，“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呀？”

惡龍冷哼。

果然依舊不坦誠呢。

洛琰歎了口氣，抿起嘴，似不經意地笑了笑，輕聲問:“對我這麼好，可以放我走嗎？”

空氣如同膠狀物體，被月亮暴曬，凝滯成塊。

惡龍沒回答，把翅膀收緊了些。

洛琰歎了口氣。

他很清楚現在說什麼話能讓對方答應自己的請求，但是又有些不忍心。

這種糾結和鉗子落到牙上，卻無法用力是一致的。

惡龍和小狗一樣，應該，大概，可能——有點愛他。

洛琰很敏銳，他發現惡龍喜歡有人晚上等他，因為晚歸時他總會站在遠方盯著自己很久很久才會走過來。大概也喜歡被人歡天喜地地圍著轉圈，喂食，因為他總會在被迫品嘗食物時細嚼慢咽露出柔情的目光，會在洛琰撫摸他時彆扭地垂下眼皮。

之前放蟲叮咬他，他也沒有過多責怪，而是把洛琰帶到了更乾淨的住所，不再鎖上過門窗。

洛琰不知道惡龍為什麼要用拙劣的凶狠一次次笨拙地掩飾好意。

但是，作為出色的向導，一旦感受出心軟的情緒，他就知曉了魯伯特之淚唯一的弱點，他將永遠處於上風。

“幫幫我，惡龍先生。”洛琰猶豫許久，最終緩慢地開口。

“我要去集市一趟。”

“會回來的。”

惡龍遞給他一個警告的眼神，仿佛在說，我憑什麼信任你。

“如果你有一點喜歡我的話，還是同意為好。”

洛琰柔和地說，拍了拍他的翅膀。

“因為我並不是你想要的小王子啊。”

惡龍紅色的瞳眸危險地眯起，像一汪濃稠的血液。他把利爪伸至洛琰脆弱的脖頸。

四周靜謐無聲，洛琰第一次感到真正的殺意。

洶湧，窒息。

“唉唉唉——”洛琰立刻警惕地抱住自己，“你冷靜一點，冷靜一點哈，保持距離，保持距離。”

惡龍的目光像即將舔舐到他臉上的火焰，他愈來愈近，愈來愈近，幾乎要觸碰到洛琰的臉頰。

“我不想威脅你的，可是殺了我小王子就永遠回不來了。”洛琰避開眼神，“我不太清楚你和這個世界小王子的關係，但如果你想讓他回來，就必須和我合作。”

“你應該是……很在乎他吧?”

惡龍一把把洛琰按到身下，眼神冰冷且高高在上。他仿佛第一次流露出這樣在童話裡的惡龍慣常擁有的神態，仿佛動動手指可以輕易的碾碎一切。

“他沒事兒，真沒事兒。”洛琰犯怵的解釋，“你可以理解為他的靈魂暫時睡著了，目前由我來暫時替代。需要借用他的身體去找一樣東西救人。”

“可能沒那麼高尚，但是你有你要保護的人，我也有我要救的人，除了合作，彆無他法。”洛琰說。

惡龍俯視他，洛琰麵色不改，與他對峙。

如同一場劇目落下帷幕，所有的情緒被溫吞的黑夜按照時間分割開來，喧囂張揚和劍拔弩張都不連貫地退場謝幕。

惡龍放開他 ，但是依然用翅膀和身體密不透風的格擋住他可能逃跑的道路，靜靜等待對方的下一步動作。

洛琰蹲在原地，低著頭緩了一會兒。

他有具體記憶的時間已是和平年代，又擁有強大的向導力，所以幾乎沒有人對他可以產生壓迫感——除了那次在雲漣的精神圖景，不過精神圖景很荒蕪，他並沒有感受到恐懼這一情緒，隻是單純的擠壓。

但是此時此刻，一種令人顫栗的恐懼陰魂不散的裹挾了他，讓他無法立刻放鬆下來。。

自我調理片刻，洛琰抬起頭，淡然道:“清晨的時候你帶我去集市，我需要去尋找一個人，他對我很重要，一旦找到，我就立刻離開這具身體，絕不多留。”

“我從來不想鳩占鵲巢，也無意替代誰。”他冷淡，“當然你也可以現在就咬死我，如果你不怕小王子的身體也一同死去的話。”

洛琰伸出白皙的脖頸:“咬唄。”

其實他心裡還是有些沒底，雖然自認為惡龍喜歡這具身體，但是是否達到了可以為他差遣的地步還未可知。

他需要進一步試探。

惡龍突然之間湊近他，憤怒地露出陰森可怖的獠牙。

就要刺入他的脖頸。

但是最終沒有

洛琰看向他，溫和地摸了摸他的頭。

“我知道你不會這樣的。”他的目光柔情似水。

因為小王子的身體被偷梁換柱憤怒的龍，怎麼會輕易傷害他的身體。

他罔顧惡龍傲然的神情，也沒有注意到對方複雜深邃的眼神，隻是指指天空:“你看，星星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