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老們不可置信地看著測試結果,幾乎揉花了眼。
測試台上什麼反應也沒有,清風吹拂著少女纖長的衣帶,勾勒出一抹即將飛逝逃走的身影,而那張淡漠的麵容鎮定自若,似乎早已料到這個結果。
“怎麼會?”明明長老們事先打聽過,那天宮女們都看見了,從少女指間蹦出的耀眼白光擊潰了失控的傀儡。可是測試台卻不認可這個猜測。
不死心的長老又想讓楚杺再測,可是她已經累了,由內而外地散發出冷意。
“尊敬的長老們,測試台結果是上天的意思,再測又有什麼意義呢?”
一位長老質問:“你是不是測之前吃過葷腥?”
她眼也不眨一下,搖頭:“未曾。”
可長老們不信她,派女弟子上前扣住她胳膊,抓住她下巴,逼迫她張嘴檢查。
半響,長老們終於無計可施,這才輕飄飄地放過她。
楚杺像一隻被操縱的娃娃,在宮女攙扶下回到宮中休息。
期間,楚熙來看過她兩三次,總是匆匆地來匆匆的走,宋祈派人送了好些珍貴禮品被鎖進公主私人府庫裡。至於那天和他立下約定的青年也沒有任何消息。
入冬後,夜色總是降臨的悄無聲息,明明在水亭裡才待了不過兩個時辰,天已經黯然。
楚杺收拾好古琴,準備回宮,卻聽見幾個宮女在私下議論。
“壽宴將近,聽說宮外滿城張燈結彩,接納各國來賓。要是我們能出宮玩就好了!”
“是啊,聽說蒼藍國的雪浪將軍要來了!那可是著名的美人將軍啊!”
“切,要我說也是沽名釣譽之輩!還是得庾世子當得起文武雙全,美貌冠絕的稱號!”
“美貌就算了,庾世子雖然長得極俊美,可是我覺得宋公子更氣質,三殿下更冷豔,還有那個很出名的呆子殿下單論長相是眾人中最精致,又不失男子氣概!”
大概這幾個宮女花癡得連正事都忘了,躲在花樹下,竊竊爭論著誰最美最帥。
突然,另一個陌生的宮女喝道:“想的美啊你們!嬪妃娘娘需要的湯水都送去了沒有,涼了小心你們的皮子!”
“是是,掌事姑姑教訓的是!”
一陣腳步聲散去。
楚杺正要離開,卻聽兩個宮女沿路往這邊過來,仍在小聲道:“可惜了,我們沒有通行令牌。”
“不啊,我們找禦膳房的嬤嬤,塞點錢,借著買菜功夫出宮玩一會兒。”
誰料這話為一介公主偷聽去了,這點機會竟被人捷促先登。
帝王五十六歲大壽,滿城喜慶洋洋。正是月冷霜寒的時辰,市坊依然亮如白晝,家家戶戶牽兒伴女,或是兩兩登對,到城中穿流而過的澤水旁放花燈。
看著行人們滿麵笑容地從身旁經過,燕靈真不禁心癢癢,拉起楚芒的一角衣袖道:“我們也去放個花燈吧。”
楚芒正在她身旁阻攔著人流衝撞,聞言,扭頭笑道:“好啊,聽說在花燈上寫下一人的名字祈福,那人來年會交好運。”
於是兩人結伴順著人流的方向往城中河走,一路燈影搖曳、璀璨生輝。
燕靈真穿著寬大的曲裾袍,行走不算方便,磕磕絆絆不下數次。終於在第四次將要絆倒時,一條胳膊伸過來將她扶穩。仰頭看去,卻是楚芒輕蹙眉頭:“你拉著我,免得再摔倒。”
說著,他已自然地牽住燕靈真的右手腕,另一手握著長劍在人群裡開路。
周圍的行人見他手中有劍,紛紛避讓。
燕靈真突然噗嗤一樂。
雖然這樣做有點仗勢欺人的意味,可是感覺卻不賴。又看看楚芒一言不發抿直的下頜,到整張精致俊秀的側臉,一種陌生的情緒突然上湧,覆蓋上她的眼眸。
隻要楚芒不說話,或者不和他對視,根本看不出來他是個呆子。
“砰通!砰砰通!”燕靈真臉上一熱,突然彆開臉。她為什麼會冒出這個想法?這已不是一次兩次。
到澤水邊,岸上已經站滿了人,人人手中提著一盞蓮花燈,都是等著放花燈。見此,燕靈真搖頭道:“人好多,我不想放了。”
楚芒輕輕一哼,似是對她突然變卦有點不滿,轉身取過攤子上的兩盞花燈,塞給她一個,又找攤主討要了毛筆,在花燈的底座上刷刷寫下什麼。
燕靈真覷著他神色,悄摸摸地想要探頭去看,一隻大手忽然遮住她雙眼,溫熱乾燥從相貼的肌膚透入體內,燕靈真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楚芒長大了,他的手變得好大,手掌心布滿了常年練劍的老繭。
楚芒輕輕一笑:“可不能讓靈真姐姐你看去了。”
攤主笑嗬嗬插話道:“兩位客人,這花燈上提名字都是暗裡祈福,可不是明著講出來。”
今夜不知何故,燕靈真心緒煩擾,竟沒聽出來話裡含義,直盯著楚芒道:“你寫了誰的名字?躲躲閃閃的,還不讓我看!阿芒,你以前可不這樣,你真的不是在扮豬吃老虎?”
小孩子長大了就變得心事重重,令她琢磨不定。燕靈真越想越苦惱,遂瞪了眼楚芒。
然而,楚芒卻瞪著那雙清澈茫然的眼睛看向她,問:“什麼是扮豬吃老虎?”
“就是不傻裝傻。”
楚芒恍然:“哦,靈真姐姐你懂好多新鮮詞,我都沒聽說過。”
“我當然比你個呆子強了。”燕靈真被他整得沒了脾氣,發過牢騷,提了花燈轉身就走。
雖然嘴上說著人多不想放花燈,可燕靈真到底還是被楚芒拉著去放了花燈。潺潺流水上,花燈千盞萬盞簇擁成一片,如舟駛遠去。
“我們回去吧。”燕靈真忽然起身,望著自己的花燈漂遠,回想起剛才默默許下的心願:但願自己和楚芒能安然無恙地從無極城回來。
街巷窄長,除了偶爾的狗吠,寂靜無聲。
今晚皇宮中舉辦壽宴接納各國貴賓,同時下令鬨市徹夜不關,百姓們正在外麵玩樂不休,壓根沒有回來。
燕靈真兩人不想和人群擠在一起,就挑了條小路打道回府。
楚芒興致未儘:“靈真姐姐再玩會兒吧,子時宮中還要放孔明燈呢!”
“我累了,你自己去玩吧。”燕靈真擺擺手,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突然,噗通一聲,黑暗裡有動靜。楚芒一把拉住燕靈真,眼神示意:我先去看看。等他走入前方的黑暗裡,立時響起兩道驚詫的聲音:“是你!”
“怎麼回事?”燕靈真急忙追過去。
黑暗裡隻有幾條影影綽綽的身形,根本看不清對方容貌。
“是你,我認得你!楚芒!”
噗呲一聲,傀儡漠無聲鑽出地麵,點了一隻蠟燭,火光立時照亮三人的麵孔。
眼前灰頭土臉的女子看著十八九歲,容貌綺麗但神色極為淡漠,除了兩點瞳孔裡閃爍著一星驚訝,便再無多餘情緒。
楚芒介紹:“這是山陰公主,楚杺,也是楚熙的同胞妹妹。”
燕靈真認真打量對方,果然和楚熙那個變態長的頗像,有點子讓人討厭。
兩人認識寒暄一番,燕靈真已將楚杺打量了數個來回,忽然笑道:“公主殿下,您穿著宮女的衣服出現在這兒,該不會是偷溜出宮迷路了吧?”
這話雖是疑問口氣,可燕靈真的神色明顯是確之鑿鑿,楚芒聽後也驚訝地看過來。
楚杺被二人盯得臉泛薄紅,隻好承認:“我不怎麼出宮,一時人多就忘了路。”
“這可是麻煩,你一個姑娘家要是被壞人盯上,很危險。”燕靈真摸摸下巴,故意作出一副邪惡模樣,眼看楚杺後知後覺地縮脖低頭,她輕笑一聲,這才滿意地扭頭道,“楚芒,你去將公主送回皇宮。”
貌似這個楚杺和她哥不一樣,麵上是看著挺好欺負。
楚芒卻轉眸看向她,眼神不解。他為什麼要送楚杺回去?
這小子可真無情。燕靈真無言直視,山陰公主好歹是你同父異母的妹妹,豈能置之不理,坐觀她陷入危險?
楚杺觀得二人神色,自知惹兩人起了爭執,便輕咳聲道:“多謝燕姑娘和六皇兄的好意,但送我回皇宮卻不必麻煩了。若能請二位將杺兒送到大街上,杺兒能認得路尋官府幫忙,此外杺兒還想逛一逛。”
似乎是覺得自己要求太多,楚杺說著,不好意思低下頭。見此燕靈真不再強求,帶著楚杺走出七繞八拐的窄巷。
前方一片燈光氤氳,人聲熱鬨。
燕靈真停下腳步,拱手道:“公主殿下,我們這就告辭。”
楚杺一臉感激,道謝後,提起裾擺急忙衝向那團光影。
“我們走吧。”楚芒出聲提醒。
燕靈真手指一勾,傀儡從土裡鑽出伏在她腳旁。
“跟上去保護公主。”
楚芒輕輕睨她一眼,突然笑道:“靈真姐姐,你為什麼要幫楚杺?她是楚熙的妹妹,你不是討厭楚熙嗎?”
話音剛落,額頭挨了一個爆栗子。
“我是討厭楚熙不假,可是這關楚杺什麼事?我和她無冤無仇。”
嗒嗒。
璀璨燈光沐浴在身上,楚杺猛然停下腳步,左右張望,滿街奇形怪狀的燈籠隨風搖晃,人聲喧囂。回頭一望,燕靈真兩人已經不見影了。
她為什麼要幫自己?楚杺輕皺眉心,不明白燕靈真有何處心。
“那個、第二排居左那個燈好看,給我拿下來。”
“老板,這是錢。”一道清亮舒緩的男聲傳來。
楚杺覺得聲音有點耳熟,扭頭去望,在一家花燈攤麵前立著一對男女,兩人間隔半臂的距離。其中一位正好是她認識的公子昧。
隻看公子昧付了錢,從攤主手中接過好幾盞彩燈,左右舉起來看看,最後把一盞鯉魚形狀的紅色提燈遞給粉衣女子。
那位粉衣女子年紀十七八,容貌俏麗可愛,卻穿著大婢女的服飾。她一手把玩著鯉魚提燈,一手攥著包紙袋,笑吟吟道:“公子昧,這就是你約我出府的理由。我還以為有什麼好玩的呢?”
公子昧目光輕柔,聞言輕笑道:“反正你悶在府裡也無趣。我們一會兒去天台吧,那兒看放燈最為壯觀。”
紅芍含羞地點頭,忽又詢問:“公子昧你的傷勢恢複了嗎?上次是我太過分,抱歉。”
公子昧沒料到她會問這個,摸摸頭發,笑意不加掩飾道:“早沒事了!紅芍姑娘還會關心我——”
記憶卻在倏然間回溯到那日,紅芍知道荷包被公子昧撿走卻不肯還給不知事,氣得第二天氣勢洶洶地殺進子府。
彼時,公子昧正在研習傀儡,聽見腳步聲驚喜地抬頭,一把掌卻惡狠狠落在他側臉。
啪的一聲,耳光輕亮,驚得路過的婢女下巴幾乎要掉下地。
公子昧捂住臉,神色委屈地看向紅芍:“為什麼打我?”
“你拿了我的荷包,為什麼不給不知事?”紅芍被自己那耳光驚醒,臉色刷地慘白,強撐著冷靜,底氣卻不足了。
知曉來意後,公子昧從袖中拿出那隻用帕子包起來的荷包,眼神黯淡,盯了片刻交還給她。
“荷包乃貼身之物,交給不知事拿很不妥當。”
紅芍張了張嘴,嘟囔:“本就是要給他的。”
“什麼?”公子昧沒聽清,攥緊了拳頭。
但紅芍卻收斂了神色,冷漠道:“反正這荷包也不能送人了,把它丟掉吧。”
“丟掉?多可惜,不如你送給我吧。”公子昧雙眼亮晶晶地看著她,像是個討要糖果的小孩。
一個普普通通的荷包,又沒有高明的繡技,不知道有什麼值得人惦記?可紅芍看見他側臉上的紅痕,一陣羞惱上頭,撂下句話轉身便走。
“你在地上撿到的,那便是無主之物!不關我的事!”
“紅芍,紅芍姑娘。”
紅芍霍然從回憶裡醒神,卻對上一雙明亮柔和的眼眸,心臟不住地噗通一跳。不過公子昧那張光滑白皙的俊臉並沒有那道紅痕,看來是真好了。
“你後來沒有受罰吧?”公子昧猶豫著問。
紅芍垂眸,忽然一笑,受罰自然是受了。哪有一個婢女欺負到彆家的貴公子頭上?
宋祈聽說此事後,板著臉把她關進柴房,三天不準吃飯。可是此事本就是紅芍做錯,要是貴族追究起來,她的這條小命也就交代了。
“啊,你看!是不是要放燈了?”
正當公子昧在燈火中凝望她,紅芍突然指著遠處的皇宮城牆,叫道。
下一瞬,人群快速變換方向,朝著天台方向奔去。
楚杺被人流衝撞,如一葉單薄的樹葉,飄飄蕩蕩,眼睜睜看著紅芍兩人像魚兒般鑽進人流中不見了。
事實上她也不打算出去壞兩人好事。可是心臟的位置卻有些滯悶,是空氣變得凝重了嗎?
原來公子昧忘記和她的約定,是因為要陪他的心上人。原來他們的感情這般好,兩人很登對,任何人也插不進去。
她看了許久,兩人根本沒有察覺,或者說她是在華光流溢的鬨市背景中,為一對陷入愛河的青年男女增添氣氛。
“啊——”楚杺仰頭望天,長長舒出一口氣。不知道哥哥在乾什麼,正在和那些貴賓觥籌交錯?
突然,一個小小的身子疾速衝撞來,楚杺想躲卻沒躲開,猛地被撞倒在地。
眼看急走的腳步即將踏上來,楚杺瞳孔一縮,突然害怕起來。
可是越發恐懼,越發掙紮不起,草鞋的底漸漸放大朝她踩來。
一陣怒喝,“滾”,緊跟著一道長鞭掃開了人群。有人縱馬一躍,落到空地上,人群看見他紛紛露出憤恨和驚恐,轉身就跑。
那人輕嗤一聲:“蠢貨!”
趁這機會,楚杺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
“姑娘,你沒事吧?要是有事,我這兒有錢你自己去醫館。”說著,一隻錢袋扔到她麵前。
楚杺一把攥住錢袋,手骨發緊,這是在打發叫花子呢!
馬兒被人牽引著要離開,楚杺咬咬牙,猛地把錢袋扔向那人:“不必了,謝謝你的好意。”
“啊,”那人精準抓住錢袋,濃眉一挑,語聲含笑道,“隨便你——”
聲音戛然而止,隨即那人翻跳下馬,走近。
楚杺正覺奇怪,仰頭,一張頗熟悉的俊臉映入眼簾。
“公主殿下,你怎麼弄成這樣子?”庾重山打量著楚杺的慘狀,忍不住憋笑,“好像一隻臟貓。”
“世子。”楚杺彆開頭,臉上有幾許羞愧和尷尬。
庾重山望望她身後,又看她穿的破舊衣服,若有所思道:“咦,你哥哥怎麼不在這兒?出門也不帶侍從?該不會是偷跑出來的吧?”
得了,她已經不是第一次被人這麼說,就不能消停點麼。
楚杺心中不得意,正要解釋一兩句,卻聽庾重山話鋒一轉,突然冷森森道:“膽子好大!”
楚杺被他嚇了一跳,急忙攥緊衣袖:“我、我——”
“罷了。公主殿下,我送你回宮。”庾重山忽然一歎,向她伸出手,看模樣十分不情願。
楚杺自知道她在外待的太久,寢宮裡那些宮人若發現她不在,估計都急成鍋上螞蟻。
可是今日這一回宮,不知何年何夕才能再出宮,楚杺悵惘,抬頭望了望天台的方向。密密匝匝的宮燈已經蓄勢待發。
庾重山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忽笑:“我現在若是回宮,隻怕就要被抓進宴會敬酒,還是等會兒再回去。公主殿下,你想去看天燈嗎?”
“不是要回皇宮嗎?”
“你若想看,晚點回宮,那又何妨?”
楚杺毫不猶豫地點頭。
忽然,腰間被人一摟,身體瞬間騰空,楚杺驚叫聲,卻發現自己被人放在馬背上。
庾重山牽起馬繩,朝著天台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