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靠近一處水澤的官道上停下,三人依次跳下車,拉伸四肢活動著被馬車顛簸得酸軟發麻的身子。
楚芒自告奮勇地接過了灌水囊的任務,跑下河岸坡地。
而公子昧一屁股坐在官道旁的草地上,開始搗鼓修複他的傀儡。他的手極巧,沒一會兒就把傀儡破碎的上半身嵌合好,再從一個布袋裡翻出幾把精鐵煉造的工具,對著腰椎部分開始搗鼓。
燕靈真靠著馬車旁觀,靜靜的不出聲。
等到將傀儡的骨架嵌合妥當,公子昧仔細檢查一番,忽然嘴唇翕動,一陣無聲的咒語順著他食指點向傀儡額心。
靈氣凝結成了一陣乳白的霧,籠罩住傀儡。
紅光乍亮,霧氣霎消。正在河邊灌好水囊的楚芒望見動靜,急忙奔回來。
哢擦兩聲,傀儡活動著四肢站了起來,轉了個圈,向公子昧點點頭,然後鑽回了土裡。
燕靈真眉峰微蹙,道:“公子昧,你修複傀儡的方法感覺和尋常之法大不相同。”
公子昧掏出帕子拭去薄汗,疲倦似地笑道:“嗯,這是我們師門特有的修複術。”
燕靈真點點頭,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如今豢養傀儡之風盛行,百家獨門絕技自然是層出不窮。
等公子昧稍作休息,三人就要登上馬車,繼續趕路。卻不料,北麵林子裡突然傳出一陣轟隆巨響,像是山體崩塌了。
澄藍的天空眨眼間,為一片黑影似的雲覆蓋,然而那雲層中翻滾著某些東西,看見揮動翅膀的鳥類慘叫一聲,急速掉下來。
三人麵麵相覷,忙不迭鑽進馬車裡躲避死鳥。
這時候,腳下的土地又劇烈震動起來,燕靈真預感一絲不妙,來不及說話就提著另兩人的衣領跳出馬車。
馬兒躁動不安,嘶鳴不止,早在她們跳出馬車的瞬間撒開蹄子狂奔,身後的車廂被拖得搖搖晃晃,沒跑多遠,車廂撞到樹乾上四分五裂。
好險——
一口氣還未呼完,楚芒驚恐地指著腳下:“地裂開了!”
先是一指寬的裂縫,像是被人大力撕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張成兩拳頭寬。
燕靈真嚇得腦子裡嗡嗡作響,手下意識鬆開,三人齊齊大呼著墜落。
急劇下墜的視野中,三道黑影淩空掠來,一個接一個撈住,踩著碎石往上急掠。
頭一陣害怕過去,燕靈真癡癡望著眼中越來越遠的天空,心底詭異地冒出一絲平靜。她緩緩閉上眼。
突然,下墜的趨勢一停,像是被什麼東西阻擋了。腰間環上一雙冰冷而強勁有力的手臂,緊跟著,她被人抱著向上急掠。
轟隆巨響中,裂縫張開到一定極限又倏忽合攏。楚芒和公子昧的驚懼叫聲消失在黑暗裡。
一股巨大的碾壓感席卷而來,燕靈真幾乎窒息,徒勞地伸手推著沉重的土塊。
耳邊響起一陣漫不經心的笑聲。
燕靈真勉強在狹窄的空間裡側首,對上一雙幽光閃爍的淡綠色眸子,那眼裡帶著點笑。
“主人,你放心,地震已經停了。”
“漠,帶我出去。”
“主人,再等等吧。等你窒息的時候,我再帶你出去。”漠的聲音帶著幾分漫不經心,明明是冰冷的傀儡,卻學得和人惟妙惟肖。
“主人,你難道不好奇待在土裡是怎樣的感受嗎?傀儡沒有心跳,呼吸和進食的需要,甚至也不怕痛。可是一直待在暗無天日的土裡,我有時候感覺自己好像死人一般。我明明連人都不是。”
漠自顧自地說著話,可無論他的語氣多麼傷感惆悵,那雙淡綠的瞳孔依然冰冷,絲毫沒有人情味。
燕靈真現在受製於自己的傀儡,心頭正不爽,冷不防聽到漠的這番話,心情亦無端沉默下去。
狹縫裡的空氣並不充足,燕靈真又不是植物,可以長出根係呼吸空氣,一會兒臉就因窒息而開始發紫。
一張冰冷柔軟的唇蜻蜓點水般吻在她臉頰上,隨後一條手臂摟出她的腰,破開沉重如棺木的土塊鑽進了光明中。
日光儘數傾灑在麵上、肢體上,燕靈真粗喘著氣,眼睛享受般地微眯起。
可不等她呼吸個夠,一個用力的懷抱將她撲了進去,雙臂幾乎勒進她的骨肉。
燕靈真感受著彼此強烈的心跳透過胸腔傳遞,驅散體內的寒意。她忍不住想靠近那溫暖的軀體,再近一些,近一些,體溫終於從指尖開始回暖,她活過來了。
緩和之後,燕靈真才意識到自己被攥得太緊,呼吸竟有些不暢,於是張著嘴巴,狂拍對方的肩膀:“快、放開!我不能呼吸了!”
聞聲,懷抱鬆開些許,但仍舊牢牢困住她,像是怕她跑了。
“楚芒,你放開我。”燕靈真無奈地笑了聲,任他半是霸道強硬半是乞求地抱著,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埋在自己脖頸處的腦袋。
楚芒沒有動作,全身猶自顫栗不止。
燕靈真試著掙脫他的雙臂,沒成,和公子昧大眼瞪小眼。
突然,漠穿過草叢上前來,麵容冰冷,一把揪住楚芒的後衣領將人毫不客氣地扔遠。不遠處,響起楚芒的一聲哀嚎,漠已扶著燕靈真起身。
“那邊發生了情況?不如我們去看看。”燕靈真望著地上淩落的動物屍首,眺目向北麵林子張望了下,提議道。
其餘兩人沒有異議。
如今她們丟失了馬車,又九死一生脫險,心中的好奇心勾了起來,到底北麵林子裡發生了什麼?
此地十裡遠便是菩提城,一向是商販馬隊常來常往的官方通道,就連凶猛的鳥獸都極少出現,更彆論是這種震徹山野的地動。
三人一路緊趕慢趕,撥開枝葉,望向下方一條彎折的山穀,一隊馬車停在穀中,四麵都是屍首和殘箭武器。這其中一些人穿著打滿補丁的布衣,一些人穿著奇怪的民族服飾,後者多持半人高的大彎刀。
“難道這些人是商隊,路經此地遭到馬匪偷襲?”
公子昧點頭,小聲道:“有可能。但他們的服飾很古怪,不像是玖皇朝的人。”
“你們聽,遠處好像有打鬥聲。”楚芒忽然出聲提醒。
公子昧無甚武功,聽不到太遠的動靜。
燕靈真則側耳傾聽,果然從風聲聽出細弱的打鬥,於是一躍從坡上跳下道:“我們過去看看!”
楚芒一向是個黏糊人的性子,立時毫不猶豫地跟著跳下山坡。隻剩公子昧盯著數米高的陡坡,手腳發軟,想了想召出傀儡將他帶下山穀。
“幸好,我早早就修好了傀儡。不然跟著這兩惹事不嫌大的家夥,遲早要遭殃。”公子昧拍拍衣袍上的灰塵,突然得意一笑。
眼看那兩人已順著聲音追遠了,自己忙不跌跟上。
林中空地上,一群持著大彎刀的人和馬匪混戰在一起,雙方都打得精疲力儘,死傷不計,卻遲遲不講和。
這時,其中一個馬匪喝道:“你們再也使不出召靈術,再堅持打下去,隻會是兩敗俱傷!大家不若好聚好散,各自退一步。”
“放屁!你們先動手殺了我們這麼多人,就算是戰鬥到死,我們隻要有人活著就會繼續,直到殺光你們!”一個冷冷的少女音喝道。
燕靈真三人挨著躲在樹叢後麵,偷偷觀望。
方才和馬匪對峙的少女竟是十六七歲的模樣,高眉深目,容貌豔麗,紫衣上用金線繡著繁複古怪的花紋,在陽光下忽閃忽閃。
那馬匪不再多言,持刀直逼少女,眼看刀鋒就要落到少女麵上,立時有幾個同樣穿華麗衣裳、手持大彎刀的漢子衝上來相迎,刀劍鏗鏘一聲,氣流轟聲掃蕩出去,將偷窺的三人一舉擊飛。
不知是誰呼了聲痛,那塵煙漫漫後麵一個少女音厲聲道:“是誰?”
燕靈真三人發覺自己暴露了,連忙要逃,一棵長著雙大眼睛的巨木不知何時出現,攔去退路。
煙塵散開,方才和馬匪混戰的人全都圍攏上來,將他們團團包圍住,而馬匪早就趁機逃之夭夭了。
燕靈真眉心一跳,解釋道:“我們是看到山穀景象,過來看看究竟,並無惡意。”
然而,紫衣少女轉身一哼,道::“我相信你們。但你們那一鬨,把我們的仇人放走了,所以你們就得罪了我們族。”
“豈有此理!明明是你們自己搞得氣流炸彈,自己沒捉住那群馬匪,還怪到我們頭上!”公子昧氣忿不平。
紫衣少女被人戳中心事,麵色漲惱,反手就是一鞭子:“你敢再說!”
“說便是,”公子昧挨了一鞭子,嘴角抽痛,脾氣也跟著上了來,犟嘴道,“你們和馬匪混戰,搞得地動山搖,害的我們馬車丟了九死一生!我們不過出於正常人的心理,過來查看情況,結果你自己打不過人家,還要其他人幫忙,搞得氣流亂撞,撞了我們,反倒問罪我們這些無辜之人。明明自己有錯,卻硬要賴在彆人頭上,真是寡廉鮮恥,不知道長這麼大的飯都白吃了!”
他一口氣說下來,其餘人聽得直發愣,再一看紫衣少女的臉色已經微微扭曲,握在她手中的鞭子咻地繃直,像是一把細長的利劍。
原來這是機關劍,有成千上萬個精巧的零件構成,形態變化有十幾種狀態。
燕靈真暗地打量紫衣少女,這才發覺她渾身上下無一不透露出很有錢的感覺。
耳墜是金絲鑲嵌著一種極珍貴的瑪瑙,以前在貴妃娘娘的發髻上見過兩次。衣裳的料子是極有名的雲錦,那些閃閃發光的繁複花紋全是金絲勾勒,腳上的靴子還鑲嵌著眼珠大小的寶石玉石。總之,長了眼睛的人都會選擇打劫這少女。
少女揚了揚鞭子,突然握住鞭身折疊了幾節,依次從三人麵前滑過,道:“看在你們長的好看的份上,我不打你們,都抓回去。”
“去哪兒?你抓我們回去做什麼?”
“自然是抓回去做奴隸!”少女望見楚芒的臉,愣了好一會兒神,忽伸手要去抬楚芒的下巴,被無聲躲開。
她秀眉一蹙,就要強上,可是楚芒跟泥鰍一樣滑不溜湫硬是沒讓她逮住。
楚芒一個翻滾躲在燕靈真身後,可憐巴巴地望著她。要不是知道他天性遲鈍呆然,燕靈真隻會以為他是故意拉她下水。
縱使有心無意,他這個做法都把她拉下水了。
一雙灼灼似要吃人的視線投在自個身上,燕靈真佯作不知,心裡卻在打鼓。
她沉得住氣,可公子昧卻不行,一想到自己會被抓作奴隸任人搓圓揉扁,他嚇得一陣惡寒,就欲彈射而起,召出傀儡和這些人大乾一場,然而剛有動作就被燕靈真一巴掌拍下去了。
燕靈真對上公子昧氣憤指責的目光,微微搖頭。公子昧彆開頭,卻不再掙紮。
紫衣少女對她的目光變了變,似有一分賞識。
這時,幾個大漢已經拿著繩索過來,燕靈真忽開口道:“不知閣下是何方人士?能養奴隸的人家可不一般。”
少女自豪地報出個名諱。燕靈真微笑:“原來是鬼方族族長的掌上明珠。難怪有這麼大陣勢?”“我既然告訴你們我的來曆,你們可就歇了逃跑的心思。不然,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我們鬼方族人也不會放過你們。”紫衣少女特意朝公子昧瞟去一眼。燕靈真轉了轉眼眸:“鬼方族性格堅韌執著早有耳聞,可是五年前被玖皇朝的北方軍打得國破家亡,被迫簽訂和平條約,自此,鬼方族每年要向玖皇朝進貢一次。不知道族長的明珠到我國有何目的?明珠大人是否知道眼前之人就是玖皇朝的六皇子殿下?”一場話說完,紫衣少女聽得臉色極為難看,冷哼道:“六皇子是誰?我可是聽說,六皇子楚芒乃天降災星,遇之不詳。”燕靈真噗嗤一笑,把楚芒推出來:“就是他。玖皇朝六皇子,東極島的少主。”紫衣少女死死盯著楚芒,眼中猶帶懷疑:“我可沒聽說過東極島有什麼少主?”
“那是因為東極侯僅有一女,被皇帝召入宮中,生下一子。”燕靈真屁股坐在地上,仰頭與其對視,氣勢卻絲毫不讓人。
這會兒,紫衣少女的手下從包裹裡拿出一張折好的泛黃紙頁,遞交給少女。正是當初隨手撕下來準備當屁股紙的通緝令。
饒是楚芒不受寵,又背負一個不好的名聲,鬼方族少女也不敢輕易再抓人當奴隸,畢竟國際安危為重。要是玖皇朝借此名頭,又發兵攻打鬼方族,那可是自找苦吃。
想通這點,鬼方族少女心不甘情不願地放了人。而那三人先前還是階下囚,垂頭耷腦,因燕靈真三言兩語翻了身,一個個高興的嘴角都合不攏,得意忘形。
雖說鬼方族少女放了人,卻心中窩著一團火,冷道:“今日這個虧我吃了。但我們鬼方族人可不是軟柿子,下次我一定會讓你們付出代價。”
燕靈真聽後,卻轉身道:“正是因為鬼方族人犟脾氣,所以才會被人從大國打到小國再到一個小小的部落。鬼方族人驍勇善戰,又身懷召靈術,卻次次一敗塗地,落得個不受其他族類待見的下場,咎由自取而已。我們之間本就沒有真的深仇大恨,你日後要再尋我們麻煩,隻會讓你們族裡為數不多的人越來越少,沒準成為一個鬼方小姓氏。”
“你!”紫衣少女氣得指著她鼻子,可是說不出反駁的話,燕靈真說的自有幾分道理,萬物以和為貴,和則生息,不和則戰亂起禍亂生。
目送那群鬼方族人車隊離開,燕靈真又細細辨聽一會兒,終於舒口氣。
公子昧一臉佩服道:“燕姑娘你真厲害!多虧你攔住我,所以我才沒惹禍,後來你又幾句話勸動對方放人,可是讓在下誠信佩服!”
燕靈真本來聽人誇讚自己厲害,一時有些得意,可轉念腦海裡閃過一些事情,她又收斂起笑意,一本正經地搖頭:“不是我厲害,是他。”
隨她手指方向,是楚芒那張呆然而俊俏清潤的臉蛋。
“他?”公子昧有些不信。
燕靈真坦然一歎:“若他不是玖皇朝六皇子殿下,不是東極侯的獨外孫,我們今日豈能逃過一劫?人都說楚芒是災星,可我看他分明是福星。沒有他,我的命可能早就搭在國都了。”
楚芒一眼不錯地盯著燕靈真的眼睛,聽她真心實意地說自己是她的福星,心口好像被一記重錘敲擊,然後被一雙溫暖的手捧起,溫柔嗬護。
燕靈真即興說完這話,招呼楚芒一聲,就和公子昧往回走。
楚芒卻怔在原地,渾身如置於一片溫暖的火光中,眼神微微發亮,平日裡總是霧蒙蒙的呆滯的眸子倏然變得清澈明亮,可惜隻一瞬,那雙眸子再度被迷霧籠罩。
燕靈真走出沒幾步,發現楚芒沒跟上,轉身催促:“楚芒,你呆什麼呢?快走了!”
楚芒飛快跑了過來,一把抱住燕靈真的腰身,忽道:“靈真姐姐。”
“怎麼了?”
“沒事。”
“那你滾開。我不是你媽!”
公子昧無奈搖頭,忽然靈光一閃,問道:“你們說,這還沒到朝貢的時間,鬼方族人怎麼會到玖皇朝來?而且我看,她們是從國都出來的。”
“難道國都發生了什麼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