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靈瞥了眼雲雀,一眼看破自家姐姐落空的心思,不禁暗笑。
想他不過比雲雀小了那麼幾歲,就一直受她壓製欺負,爹娘還在世時也管不了雲雀。如今雲雀吃癟,他就幸災樂禍。
雲雀一臉失望地湊到土灶麵前,往裡頭添柴。她雲雀喜歡的人必然是少年英雄,可不是那個哭唧唧的嬌氣包,至少也得像燕靈真會武功,這樣能保護自己。
雲雀在一邊待了好陣子,總算接受了楚芒是個嬌氣包的現實,端著藥湯走來:“靈真姐姐,藥熬好了。”
燕靈真被楚芒纏住脫不開身,看見人家把藥湯端來,心中又感激又不好意思。當下,接過藥碗逼著楚芒喝了苦巴巴的藥,然後自告奮勇幫忙,順便替楚芒燒了熱水,讓他洗漱換衣。
“雲雀姑娘,你們的目的是去哪兒?前方是什麼城鎮?”
“我們這是要去蒼藍國影都,前麵就是白城,我們會在那兒演出一段日子。”雲雀笑道,“要不你們和我們一起進白城?那位公子的傷恐怕還需要一段時間休養。”
燕靈真仔細回想,白城可不就是蒼藍國的城池,看來她們已經過了玖皇朝的邊界。
大國交流通常要走程序,特彆是追捕逃犯,不能隨意出兵入境。這下倒給了她們一個喘息的機會。
燕靈真笑著答應,又想起什麼,對剛換好乾淨衣服的楚芒招手:“過來。”
楚芒忙不迭小跑過來。雲雀一臉汗然。
“這是我們的救命恩人雲雀姑娘,那個穿葛衣的小少年是她弟弟百靈。”燕靈真指了指雲雀兩人介紹道。
楚芒忽一撩袍擺就要跪拜,差點把雲雀嚇得飛走:“這位公子你這是做甚!舉手之勞不足此——”
燕靈真急忙攔住他的動作,無奈指著腦袋道:“這是阿芒,小字叫涵卿。自小這兒不大好使,請勿見怪。”
雲雀呆呆點頭。
百靈瞧見這幕,走上前打量楚芒一眼:“腦子不好使?”
燕靈真微微一笑,卻已擋在楚芒身前,暗惱自己嘴快,平日裡逗楚芒就算了,這可是在旁人麵前。
遂道:“不是。他生性要比旁人遲鈍一些,接受的晚一些,我總是拿此開他玩笑。這次實在是冒火了,對不起,阿芒。”
後麵無甚動靜。
燕靈真扭頭看去,楚芒正看向自己,那雙略顯呆茫的眼眸隱隱含著一絲純真的笑意。
看來他沒有生氣。
這時,有人敲著鑼鼓過來:“開飯了,開飯了!”
眾人吃罷飯,稍作休整,繼續趕路。
約莫走了兩天,總算進入白城。
燕靈真本還擔心緝捕令已到白城,事情卻出乎意外比她料想得好。她們隨馬戲團安紮在城中東市,平日幫忙料理一些雜事,等到馬戲團晚間表演,燕靈真就和楚芒溜出去閒逛。
東市裡,人流如梭,張燈結彩。
饒是楚芒抓緊了她的衣袖,也免不了為人流衝撞,在兩人將要被衝散之際,燕靈真突然回身,撈住他的胳膊,拉著他往前走。
楚芒吃了一驚,眼神卻盯緊了那隻從紫色寬袖中露出的蒼白手骨,她從不會這樣對待他。但也隻是一瞬的猶豫,楚芒立刻打蛇隨棍上,興致衝衝地牽住燕靈真的手腕。
“阿芒,想吃糖人嗎?”燕靈真頭也不回,遠遠地看一群小孩圍著個糖人攤子。
楚芒綻顏一笑,又立刻黯淡下眸光:“靈真姐姐,我們還有錢嗎?”
“有啊,”燕靈真從口袋裡摸出幾個銅板在手心上下拋動,“雲雀不是給我開了工資嗎?行走江湖,多少兜裡要揣一點。”
隻可惜這點錢連藥費都不夠,她隻怕是等找到落腳地後,立刻就要從人家身上打劫一點錢財。
楚芒不知她心中所想,看見有錢,立刻歡歡喜喜地拉著她湊到糖販攤子前等糖人。
燕靈真歎口氣,還不是為了哄大病初愈的楚芒,想讓他早日傷好。
隨著楚芒的傷勢一天天轉好,燕靈真離開的心思越發明顯。
雖說雲雀百靈這兩個不對盤的姐弟待她們熱情有禮,可燕靈真兩人畢竟是玖皇朝的通緝犯,不能牽連她們。
何況,燕靈真在詭譎的後宮中沉浮好幾年,一顆心早就是黑的了,壓根不信這對姐弟在知道她們的真實身份後還能保持原來的友好。
人心易變,善良是真,惡毒也是真。
沒過幾天,楚芒的傷勢大好後,燕靈真就留下一封書信,帶著楚芒偷偷走了。
不知雲雀姐弟看到那封信後是何種感受,燕靈真也無暇去想,她已經和楚芒走到無憂塔的地界。無憂塔在白城的南麵。兩座城鎮相距有五十多裡。
日頭微高,天氣有些熱意,楚芒用衣袖擦著額頭冒出的薄汗。
“靈真姐姐,我們還有多久才能到無憂塔?”
燕靈真也熱得神情蔫蔫,看看遠方連綿的山林,猜道:“大概還有半天路程。”
楚芒叫苦:“要不我們休息一會兒,我好累。”
兩人遂到官路邊的大樹下一坐一躺,咕嚕灌了幾口水,連乾糧都懶得吃一口,就這麼昏昏欲睡。
這條官道是到無憂塔的必經之路,路過一片森林,林蔭濃密。先前一路走來,還能聽見清脆的鳥叫聲和嘶嘶的蟬鳴,但這會兒卻安靜極了。
燕靈真驀地坐直身體,側耳辨聽風中的動靜。
一極細微的打鬥聲隨風飄來。
燕靈真猝然站直身體,眼神如冷電般射出,躡手躡足地躲到樹後往山下看。
一條山坡徐徐伸向遠方,官道寬敞的空地上卻停留了數輛騾車,附近被一群披甲的士兵圍得水泄不通。紅衣少女的身影輕盈穿梭在攻上來的士兵中,轉眼間撩倒一片,燕靈真瞳孔微縮。
這不是雲雀的馬戲團嗎?她們不是要去影都嗎?難不成玖皇朝的追兵已經發現雲雀私藏通緝犯的事?
一連串的疑問紛紛浮上心頭,燕靈真來不及多想,就見那紅衣少女因體力不支,被暗劍一傷,摔倒在地上。
馬戲團中其他的人手連忙趕來相救,紅衣少女卻大喝一聲:“起幻陣!”
那些個馬戲團的人手邊打邊跳回紅衣少女的方向,將武器往腰間一插,又拿出隨身攜帶的樂器,呼啦一聲吹奏起來。
一陣清潤的風拂麵而來,燕靈真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這樂聲聽著與平常無異,可卻隱約帶著一種古怪的力量,眨眼間,那些凶猛的士兵像是入了迷障,動作逐漸笨重。
頃刻間,一陣笛聲如料峭寒風憑空生起,卻是坐在裝著老虎鐵籠之上的百靈小少年所吹,先前受迷惑的士兵立時雙目猩紅,互相廝殺。
燕靈真看的暗自吃驚,正要向後退去。既然雲雀她們能應付此事,自己不便再出麵,徒惹麻煩。
然而,還未轉身,山坡下突然響起一聲慘叫。
燕靈真心肝一顫,回頭。
雲雀被一支羽箭貫穿了右胸口,血色儘失,雙目驚恐地盯著一個方向。
燕靈真順著她目光看去,官道旁的林子中駛出一輛華貴的馬車,一個錦衣博帶的富貴公子站在車轅上,手持弓箭,正笑吟吟地看著雲雀。
忽然,他一揮手:“來人,把這妞給我帶回府上。”
雲雀破口大罵,卻手腳無力,騾車上其他人手正在操控幻術,根本無法分神去救她。
好巧不巧竟被她撞見一出強搶民女。
按說對方來頭不小,而自己又是鄰國通緝犯,理應避開此種場合,可她畢竟還欠著雲雀一行人的救命之恩。
燕靈真下定決心,剛要下去救人,衣角突然被人扯住。回頭一看,輕道:“楚芒,你且待在這兒,我去幫個忙。”
楚芒看著山坡下混亂的爭鬥,輕蹙眉頭:“我和靈真姐姐一起去,我不會拖你後腿。”
既如此,兩人不再耽擱。
正當那幾個耀武揚威的隨從按住雲雀雙臂,突然,風聲一靜。
“我怎麼感覺後脖子有點冷——”話音未落,一顆鮮活的頭顱立時掉到地上。
雲雀嚇得臉色慘白。而那待在車轅上的貴公子吃驚,立時朝著一個方向連放三箭,嗖嗖數聲,箭矢紛紛紮入對麵的樹乾。
與此同時,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飄落在他身後。
貴公子呼吸一滯,反手拔出腰間長劍,上前一格,將傀儡的偷襲攔下。
燕靈真感知到吹拂在傀儡身上的氣流蘊含著磅礴靈力,一時心思凝重,看來這位豪橫的公子並不是酒囊飯桶。
那人擋開一擊,已發現偷襲的人是個傀儡,當下厲聲道:“是何人?還不滾出來!”
隨又對身邊幾個侍從招手,從馬車裡拿出一隻木匣,打開,一陣濃鬱的芬香彌漫進空氣中。
方才,那些自相殘殺的士兵一個個如遭棒喝,立時停下動作。
幻陣解開了。
馬戲團的人紛遭反噬,吐血不止。
百靈年紀小,反噬體現在他身上更是嚴重,七竅溢出一絲鮮血。
雲雀忍著痛楚,向百靈喊道:“你快走!”
百靈卻強硬地嗤道:“你個沒用的姐姐,要走你走!”
“真是的,到了這種時候你怎麼還跟我作對!”雲雀氣得一口氣不上不下,幾乎暈厥。
那邊廂,貴公子已經被傀儡激得一身薄怒,大吼道:“把這群螻蟻全殺光!”
說罷,自己發瘋似地朝傀儡提劍砍去,傀儡人受燕靈真指示並不硬戰,反倒是借著傀儡天生的靈活性在士兵裡東閃西躲。
那柄長劍自帶靈氣,沒一會兒,傀儡的衣角沒沾到,卻是撩倒了一片自己的人手。
雲雀這方摸不準這兩隻出來攪局的傀儡有何目的,但看傀儡人對自己的人並無殺意,權當好心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了,正要結伴逃走。
卻聽身後猛喝一聲,諸人低頭一瞧,腳下的土地竟然消失了。
山林、官道和騾車都不見了,取而代之,是一片霧靄茫茫的水澤。眾人就站在水麵的扁舟上。
“這是什麼?”突然,一個略帶熟悉的嗓音響起。
眾人驚異回頭,見是某一日偷偷溜走的燕靈真兩人。
她二人一下山坡,立刻就被裹挾到這處水澤上的扁舟,水麵之下,隱約有龐大的黑影遊過。
燕靈真咽了口氣,不敢往船底下瞧,那水太深。
雲雀向她招招手,驚叫道:“你們兩人不是走了嗎,怎麼又回來——”
看見空中兩個傀儡人輕輕落在燕靈真所在的扁舟上,雲雀立時又明白過來:“這傀儡人是你的,所以,方才是你出手相救。”
不待燕靈真回答,對麵一座小島嶼上嗖嗖射來數支長箭。
燕靈真和楚芒二人嚇得往水中一跳,誰知落腳不是堅實的土地,而真是水。嘩啦一聲,兩人被凍得一個激靈,水下一個黑影逐漸逼近。
雲雀驚叫道:“快起來!這不是一般的幻術,要是溺死在這幻境裡,就真的溺死了!”
“啊,你怎麼不早說?”燕靈真兩人攀上扁舟,渾身濕透,氣息不穩。
雲雀卻是摸了摸頭發,心虛道:“這不是一時沒想起來嘛。何況,這世上有如此幻術的人還真不多見。你究竟是何人?”
那名貴公子見所有人都落入自己的幻境中,一時有恃無恐,又聽雲雀凶巴巴的質問,抓起扇子展開搖了搖,笑道:“本公子姓鄭,名端,乃是無憂塔祭司之子。怎麼,回心轉意了,願意回去做我的第三十三房小妾?”
“啊呸!”
鄭端搖了搖折扇,可惜道:“罷了,你這般凶,我也不敢收。你們既已得罪我,那就把命留下來賠罪!”
話音剛落,萬千羽箭齊發。
雲雀大叫聲:“跳水!”
楚芒還未從剛才差點溺死中回神,眼瞅著箭雨將要把他射穿,燕靈真一個撲騰把他撲進水裡。
一陣嗡鳴聲從遠處傳來,沉悶至極。
潛入水中,透過粼粼水波往外看,那個鄭端的手下竟然在一艘巨大的帆木船上,操縱著弩箭機關。
兩個傀儡人受命悄無聲息地遊近帆木船底,而雲雀那方似也已想到,隻有破壞了帆木船才能有一線活的機會。
黑影倏然而至,燕靈真瞳孔驟縮,一個馬戲團的人連掙紮都來不及,便被那隻黑怪吞入腹中。
鮮血泅染了一片水麵,剩下的人大驚失色,見黑影遊近,要麼是慌不擇路地爬上扁舟,為萬箭射穿,要麼是拿起腰間武器,同黑影艱難搏鬥。
雲雀那方人遊在一起,又手拿武器,黑影怪似覺得不太好下口,轉身遊至燕靈真兩人麵前,張開血盆大口。
燕靈真轉身拉著楚芒急忙繞圈躲開,胳膊卻同那巨大的尖牙相擦而過,立時血流不止。
楚芒微微瞪大眼,一絲茫然陌生的情緒遊走過眼間。
這會兒,燕靈真快要憋不住氣了,遊出水麵想要透口氣,可是緊握著另一人的手卻猛地被掙開。
她愕然低頭,隻看見楚芒向下墜落的身影,還有黑影怪追去的影子。
突然間,心口扯出一絲古怪的悶楚,燕靈真召回傀儡,自己轉身遊向水麵,把扁舟往側麵一翻豎直。
箭雨落在舟身上,發出噔噔如密鼓點的聲音。
燕靈真凝視著那座帆木船,不去想水底下的事,緊緊地推動著側翻的扁舟朝帆木船遊去。
突然,虹光乍現,燕靈真猛地鑽進水裡,扁舟已碎成數截飄蕩在水麵上。
小島嶼上,鄭端肆無忌憚的狂笑透過水波傳進耳中,和那隻黑影怪發出的悶響一般,一聲聲敲擊在她心頭。
燕靈真盯著粼粼水波,不由出神。
她做錯了嗎?逃命不該是最重要的事,為什麼要去救人?
可是欠了人家的恩情,總是要還吧。
這一路走來,生死徘徊,不知何去何從。若真死在這鬼地方也罷,可她就是看不慣鄭端臉上那種趾高氣揚的高傲。
生而為人,她隻是沒彆人那般好運,沒有投個像鄭端一樣顯赫的家世背景,可就要因此生來矮人一等,受人欺壓,永無翻身之日嗎?
人有三六九等之分,生是螻蟻身,是王侯將相,皆不由她作主。
可一些所謂的王侯將相自負受了天時地利人和的恩惠,卻妄視他人為螻蟻,為草芥為泥點,以折辱他人為樂,一級壓一級,直到基毀塔坍。譬如鄭端這般。
“殺了這些螻蟻——”
破水聲起,鄭端癲狂的話突然堵在喉嚨,他略帶驚訝地掃向麵前模樣狼狽卻神情冷冷的年輕女子。
扭頭四望,靠近水邊上的幾個隨從已被人掐斷喉嚨死掉。
突然間,一股寒意冒出。
鄭端往後略退一步,驟然暴起,拔劍刺來。
燕靈真身上還掛著好幾支箭矢,被她輕易一扯,傷口正不斷滴血,那是靠近水麵被刺中的箭傷。
她身後的水麵一片通紅,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多少鮮血溶入水中,才致使幻境中的這片湖水染成粉色。
劍尖一閃寒光,直逼她腦門而來。
燕靈真強打起精神揮劍一格,餘光瞥見雲雀幾人已登上帆木船。
鄭端一擊不成,又連刺幾劍,燕靈真本就不通劍術,憑著本能勉強擋了幾劍後,被一劍刺中胸腹。
劍氣一入體,立刻攪爛了附近的血肉,疼得她在地上直翻滾抽搐。
鄭端抽出劍,居高臨下地瞥她一眼:“真是不自量力!”
燕靈真隻是伏在地上,大口喘息,濕潤的衣發浸濕一小片地麵。
鄭端不再給她喘息的機會,一劍刺下。
“我確是螻蟻,可也是一隻要努力快快樂樂的螻蟻,我的命握在自己手中。我管你是祭司之子,還是皇帝大老兒,擋了我這隻螻蟻的命,你們也得給我死!”
燕靈真驀然抬首,從地上一躍而起,長劍刺出,將還在愕然中的鄭端一劍穿心。
這還不止,她奪走鄭端手中的劍,用那把劍割下對方的頭顱,一腳踢進了水裡。
鮮血迸濺,燕靈真雙目通紅,猶如厲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