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行得很順暢,沒有再遇到那些不乾淨的東西了。
聯想到之前雲舒子被咬得血肉模糊的屍體,紀春深十分懷疑林廷宥是看他留著血,便順勢叫他作了餌,將陰物全引過來,甕中捉鱉,一次絞了個乾淨。
反倒是自己成了個活血包,跟個冤大頭似的。
這筆賬得記上,紀春深暗想。
二人順著路又了兩個時辰,最後停在一處陡崖邊上。
崖很高,崖壁陡峭而險峻,直插而下。
紀春深探頭望了望,崖下雲霧繚繞,半點看不到底下的情況,仿佛一個無儘的深淵。
隻有淩冽的風呼嘯著從崖底卷上來,帶著令人心悸的寒氣,叫人喘不過氣來。
環繞一圈,周圍再無路可走了。
他沉默了一瞬,扭頭問帶路的林師叔,“下去?”
林廷宥正站在崖邊思忖,似乎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絕路”。
看你怎麼辦吧。
紀春深漫不經心地想著。
下一刻,便見林廷宥將那把春秋劍淩空一擲,踏腳踩了上去。
那把劍仿佛又生命般縈繞出一層淡淡的熒光,將他的身體穩穩托在半空中。
然後,紀春深就眼睜睜地看著他那好師叔禦著劍,一身輕鬆,無比瀟灑地飛下了懸崖。
?!
他甚至來不及多說一句。
“——他娘的,這還有個大活人,你真是說走就走啊!”紀春深趴在崖邊,朝下麵怒吼。
他罵罵咧咧,卻也不肯束手待斃。
環顧四周,目光落在陡峭崖壁間,那些盤根錯節的藤蔓上。它們如同一條條綠色的絲帶,在崖壁上交織成一片,向崖底延伸而去。
他試了試藤蔓的堅韌度,確認不會中途斷掉,便將其纏繞在腰上,不帶半點猶豫,飛身跳下了懸崖。
“想甩開我?等著!你紀爺爺來了——”
*
紀春深順著藤蔓一路往下,速度很快,約莫過了半柱香,便成功地下到了崖底。
等在地麵上踩實,他發現,崖底的土地全然不似崖上那邊潮濕綿軟,就像被什麼吸乾了水分,露出有些許乾裂的紋路,隨手一握,土層便如細沙從指縫間流出。
他打量著四周的情況。
崖底的光線更加暗沉,白晝與黑夜的界限模糊不清,抬頭隻能見到若隱若現的崖壁,籠罩在一片晦暗之中。
借著微弱的日光,他看見,崖底的景象與上麵截然不同,沒有茂密的樹林,全是光禿禿不足寸高的枯草,那濃稠的近乎流動的霧氣也淡了。
因此,當他走了一段路後,就清楚地看到遠處那道挺拔的身影。
以及那身影之後,一泓靜謐幽暗的深潭。
紀春深從未聽誰提過這後山裡還有個深潭,他看著前方那道一動不動的身影,有些疑惑,謹慎地走過去。
等到他走到近前,才看清,潭邊立著的確實是他那好師叔。
他沒有動彈的原因並不是遇到什麼危險,更不可能是在等自己。
林廷宥直愣愣得站在那兒,眼神又沉又冷,黑得像個深淵,又空得仿佛隔絕了塵世。
而他的身前,正躺著一個人。
隻一眼,紀春深便知道地上那人是誰了。
靈隱派掌門,亦是林廷宥師父,靈澈。
靈澈修為高深,德高望重,玄門中人尊稱其一聲上人。
可是,現在他卻躺在這個陰沉沉的潭水邊上,一身灰色道袍浸得又濕又臟,分不清哪些是泥水,哪些是血水。
一雙露在道袍外的手,皮膚像枯藤上翹起的樹皮,上麵的青筋如同盤根錯節的樹根,突兀地鼓脹著,顯得異常枯瘦。
紀春深看了看林廷宥,猶豫了下,還是慢慢走過去,小聲提醒道:“要不,把掌門移到乾淨點的地方吧……”
林廷宥聽到了他的聲音,似乎才回過神,轉眼看過來,連那上揚的眼尾也好似垂下了。
他正想著要不要再說些什麼,就聽見林廷宥乾澀的聲音道:“師父是自爆元神而亡。”
紀春深愣了一瞬,才反映過來,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玄門之中,修行之本源就是自身元神。有道是,元神不滅,湛然清都。
所謂洗筋磨骨鍛□□,雕心刻性煉精神。
一個修士,對元神的鍛造錘煉不可謂不深。
如靈澈上人這般的大能修者,元神甚至可達金剛不壞,不死不滅的程度。
以紀春深那點道行,實在想不出,這世間到底有什麼事會逼得一個大能自毀元神。
他的口中似也乾澀起來,嗓子緊巴巴的,“掌門也是遇到了陰物?”他小心翼翼地問道:“什麼陰物連他都打不過……”
林廷宥俯身將掌門靈澈抱至平坦乾燥處,輕輕為他闔上雙眼,拭掉沾染的血跡,然後便一眼不發跪在他身前,久久不動。
紀春深在不遠處看著,有些征然,眼中露出了少見的悲戚之色。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林廷宥低低得說:“不是陰物。”
“師父是因為封印陰潭才自爆元神的。”
紀春深的目光轉向眼前的深潭。
這口深潭,瞧著不過四、五十丈來寬,單就這麼看著,顯得十分平靜。
譚邊沒有什麼遮擋,雖然日光顯得黯淡,仍是可以照物的,可這深潭卻一絲光亮也照射不出。
紀春深仔細看著,發現這潭水竟一絲漣漪波紋也沒有,卻自有一種幽冷的光暈,如一塊巨大的翡翠嵌在這凹地之中。
那潭水清可鑒人,卻深不見底,看得久了就覺得裡麵有什麼東西勾著魂兒,讓人不由自主地靠近,再靠近……
“唧——唧唧!!”一陣熟悉的鳥鳴,伴隨著腦門上尖銳的刺痛。
紀春深忽地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便見銅錢正攔在自己身前,用它那尖嘴死命啄著自己。
他低頭一看,發現自己已經半隻腳踏在了潭水邊上。
“好險好險!”紀春深揉了一把靈雀毛茸茸的肚子,慶幸道:”好銅錢,多謝。”
想起之前見到的“核桃仁兒”,他忽然覺得這裡說不出得邪性,連忙轉身回到林廷宥身邊,再不東張西望一眼。
“這口潭就是兩界入口嗎?”他問林廷宥。
林廷宥並沒有太過注意他,整個人有些魂不守舍。聽見他發問才分了一眼給他,隨後似乎是想到什麼一般,指著靈澈道:“你來招魂。”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紀春深卻立刻就聽明白了。
他還來不及想起之前信誓旦旦的有求必定不應,就直覺此刻如果自己膽敢有半點猶豫,好師叔的劍可能即刻就會招呼過來。
因此他半點沒有拿喬,立刻就放血施起了聚魂陣。
對比之前聚薛湛的魂,這次的結果可是好很多了。
可也隻是好很多。
聚靈陣中的靈光似聚似散,搖曳不定,卻始終無法成型,紀春深做了幾個輔助聚靈的人形紙紮扔進去,也毫無轉變。
他蹲在地上,不解地盯著研究。
在頂著林廷宥迫人的目光,連施了三次術法,放血放得傷口都緊縮著疼痛難忍後,他才終於確認。
“一個好消息,你師父自爆元神前,被人抽走了兩魂一魄,所以他自毀的元神並不完整,倘若能找到他丟失的魂魄,與肉身一同仔細養護,有朝一日還是有望醒過來的。”紀春深仍蹲著,點點陣法中的靈光。
林廷宥上前查看,“既然如此,為何靈燈所示師父已經……”
“因為還有一個壞消息。”紀春深觀察著林廷宥暗沉沉眼,儘量輕聲細語地說:“掌門他老人家的魂魄被抽出以後就消解了,我學藝不精,隻知道先後順序,卻看不出作何緣由,所以準確來說,他確實是沒了……”
他看著林廷宥越來越陰沉的臉色,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把人刺激到了,“不過,他還是給我們留了線索的!”
紀春深對上林廷宥刺過來的目光,快速道:“其他進入禁地的人除了那青陽師叔,都死在了前麵。隻有你師父倒在這個的地方,這裡是兩界入口,他還是自爆元神,說明什麼?正是因為這入口被打開,裡麵的妖魔鬼怪都出來了,你師父與他們惡鬥一場,卻因魂魄不全,不敵他們人數眾多,才因此和他們同歸於儘。”
他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所以還有一種可能!他丟失的魂魄並未消解,而是被人帶著,穿過了入口,因此聚魂陣才招不到魂!”
林廷宥未置可否,隻道:“你再看看手劄。”
“手劄裡沒有這個!”紀春深有些不快,“雖然我不擅陣法,但是這個聚魂陣,我師叔未必有我研究得多!”
林廷宥看著他,目光如炬,“我如何信你?你招過誰?”
紀春深側過身去,斜著眼,口氣不忿:“你管我招誰,反正現在你隻能信我,不然,你大可以自己來試!”
“你錯了。”林廷宥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道:“師父修為高深,絕非幾個尋常陰物就能掣肘的。”
他握著安靜如常的春秋劍,“他是為了封印入口結界才不得不竭儘全身修為,以至於自毀元神。”
“還有,”林廷宥冷著連,拔出春秋,指著紀春深,“你漏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