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絮晚坐在鏡子前,不可置信的撫摸著鏡中的人影。
她重生了,重生到兩年前,一切還沒開始的時候。
“晚晚,起了沒?”門外傳來父親的聲音,周絮晚抹去滿麵的淚水,打開房門,任由透澈的陽光傾瀉而入。
“為父這裡有幾本關於曆年會試的書籍,用過早膳你去給濟桓送……”
周絮晚撲到父親的懷中,渾身顫栗。
周父如小時候那樣拍拍她的後背,忐忑的問她:“你若是不喜這樁親事,咱們不嫁就是,爹爹去和宋家人說清楚……”
父親口中的宋濟桓,是上一世她的亡夫。
說來也怪,他還在的時候,兩人的感情並未有多濃鬱。
他們的婚約是從小的娃娃親,成親之前隻見過少許幾麵。她自己從小害羞內向,不愛說話,而亡夫穩重內斂,也是寡言少語,所以即便他們後來睡了一個被窩,話也沒多起來,隻算得上尋常夫妻,相敬如賓。
可亡夫不在了之後,周絮晚卻會時常夢見他。
有時是兩人站在海棠樹下互相無言的凝視,有時是深夜紅簾下沉默無語的纏綿。
最多的,還是那日他離家的背影。那是周絮晚見到他的最後一個背影,她在寂靜無聲的夜裡反複想,反複想……
那天她若是囑咐一句“一路小心”,亦或者多說句“我等你回家”,該多好。
意外來的如此突然,伴隨著遲來的消息,是亡夫早已冷硬的屍體。
時間久了,周絮晚也不大記得當時感覺了,隻是自那之後,她的心仿佛空了一塊。
小小的一塊。
直到她去整理亡夫遺物,撞上一路不明之人在搜查亡夫書房。她躲起來,驚愕而憤怒的聽著他們的對話:
“東西不在這裡,但是找到了遺留的藥渣,已經全部處理了。”
藥渣?
家中隻有婆母用了藥,初得夫君亡故消息的那日,婆母因為打擊過大一病不起,至今還在病中,現在越發嚴重了。
另一人沉默了一瞬,回複:“恩,處理乾淨,前兩日的藥量已經夠了。東西去宋濟桓老家找了嗎?”
“派人去了,沒找到,但是被他在老家的嶽丈發現了我們的人。不過主子放心,人已滅口。”
爹爹!
周絮晚死死捂住嘴,將所有的驚怒和痛泣咽進肚中!
她探出頭,企圖看清那人的模樣,怎奈對方背對著她的藏身之處,她隻瞧見對方腰間掛著的虎形玉佩。
他們悄無聲息的離開了宋府,第二日一早,婆母忽然吐出一大口黑血,緊攥著周絮晚的小手痛苦離世。
周絮晚好恨啊,可她甚至不知道要恨誰,她隻能憤恨自己的無用,緊握的指甲嵌入手心的血肉,可這點痛苦不及她內心的萬分之一。
深夜,她偷偷請了郊外郎中,果然婆母是被人毒害而死!她又披上黑色鬥篷,潛入義莊,親自打開了尚未下葬的棺槨,掀開亡夫的衣衫,他的身上僅有一個致命的傷口,正中他的右胸膛!
旁人心臟皆在左側,她的夫君天生異樣生在右側,若不是早有謀劃的刺殺,怎會朝著他右側的心臟一劍斃命!
她的夫君,她的婆母,她的父親,皆死於背後之人,究竟是什麼東西,能讓對方不惜殺害夫君全家也要找到。
周絮晚回到家中翻箱倒櫃的想要尋找一些線索,無果之後她隻能畫下那日見到的虎形玉佩暗中尋找。
她私下的動作很快被人發現,等她被擄再次醒來的時候,聽到屋外的人吩咐:“去將她的眼睛刓了,不能讓她見到我。”
下一刻,她的雙眼被人生刓而出,她痛苦的撕喊,雙手雙腳被綁住,她隻能在地上如蛆蟲一樣翻滾扭曲,她暈過去,又被人用刺骨的冷水澆醒,她聽到那道熟悉的聲音:“如此姿容,被宋濟桓牽連落得如此境地,倒是可惜。”
“你查到了多少?”
周絮晚奄奄一息,她自知怕是活不成了,忍著身上的痛苦冷聲嘲諷:“人在做天在看,你以為你做的事情無人知曉嗎?我收集的那些證據早晚會出現在天子殿堂之上,我們一家人在下麵等你。”
她能力有限,其實什麼也沒查到,她隻能寫下一紙狀書,寄給夫君生前的師父,企盼有一日這份狀書能見天日。
但即便是死,她也要在這人心中留下懷疑的種子,讓他夜不能寐,讓他慌慌度日,讓他一輩子去尋找那虛無縹緲的證據!
那人沉默良久,再次開口:“割了她的舌,再斷了她的手筋。瞎眼斷舌,手不能寫,留她一命尚能有點籌碼,我自等著他人拿證據來換你。”
這等酷刑,光聽著就讓周絮晚渾身顫抖。
她被人按著,冰冷匕首探入她的口中,痛苦的喊叫隻能從喉間吼出,手腕被人極有技巧的劃開,她清晰的感受到經脈被挑斷 ,她痛到抽搐,痛到暈過去,又再被痛醒,在這反複的折磨中,她不曾求饒,隻是瘋狂的在想,她好痛、好痛啊……誰能來救救她,誰能呢?
沒有人,她的親人全死了。
無儘的絕望如滔滔不絕的潮水淹沒了周絮晚,她溺死了。
“晚晚,你的臉色怎麼這麼白?”
爹爹的聲音將她從恐怖的回憶中抽回,眼前中年男人不減年輕時的儒雅,爹爹一生樂於布施助人,開了私塾救濟讀不起書的孩童,也從來沒有因為她是女子,對她少疼愛半分,就這樣的人,被人無聲無息的滅口在無人問津的老家鄉下。
“彆擔心,爹爹等下就去退親。”
父親何其無辜,他是被連累的。
周絮晚忍不住想,若她家沒有和宋家結親,是不是父親就不會死了。
若是她沒有嫁給宋濟桓,宋家的事情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呢,她是不是就不會被那樣折磨到慘死了。
她會有新的夫君,新的家人,她們離京都遠遠的,她可以平平淡淡的,闔家歡樂的度過一生吧。
“我去。”周絮晚打斷周父的話,她透澈的雙眸裡閃爍著破碎的光,“我自己去。”
周絮晚收拾好心情,拿上父親說的兩本書籍,朝宋家走去。
鄉下的宋家就坐落在周父的私塾之後,走過一個上坡之後就到了。
隨著距離宋家越來越近,周絮晚腦海中閃過那兩年與宋濟桓相處的畫麵。她想起第一次見麵,宋濟桓問自己真的想嫁給他嗎,她當時沒有回複,這次送書的見麵,宋濟桓又問她的答案是什麼。
上一世,她回答:“嫁的。”
因為爹爹病了,病的很重,大夫說時日無多,爹爹最大願望是見到她能夠有個好歸宿,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宋濟桓本在臨城備考,收到信之後才匆匆從臨城趕回來商議成親的事情。
成親之後,宋濟桓雖然對她沒有多少情意,但待她敬重有禮。後來他得知了爹爹的病,更是托儘關係找到醫科聖手為爹爹治病,爹爹身體大好,隻要靜養著再活十多年也沒問題。
她還想起她那不太相處得來的婆母。
婆母是地地道道的鄉下農戶,舉止粗鄙,說話也毫無顧忌,周絮晚和她總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婆母約莫察覺到自己對她有點嫌棄,漸漸的就很少出現在自己的麵前。
但婆母是個好人,即便她避著周絮晚,仍然會在周絮晚來月事的時候,為她準備熱乎的糖水,她每次隻要一轉眼,隨時就能在桌上見到碗;也會為她提前準備四季的衣服,料子用的都是好的,自己卻穿著往年的舊衣裳;還會整天在外麵誇讚自己的兒媳婦,會站出來和說她閒話的人對罵,有時甚至能動上手。雖然狀如潑婦,言語刻薄,可在周絮晚眼裡,是那樣的可愛。
這些曾經並未察覺的細節,都在此時此刻化作療傷聖藥出現,一點點治愈周絮晚破碎的身心。
路走到頭,她抬頭。
不遠處的宋家門庭下,一男子正在低頭掃雪。
男子身著藏青襖子,領子豎起襯的他脖頸修長。烏黑的青絲披在他的後肩,隨著他掃雪的動作,在空中劃出漂亮的弧度。
積石如玉,列鬆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大抵說的就是這般男子。
察覺有人到來,男子停下動作舉首而望,瞧見來人微微怔住:“周姑娘?”
一瞬間,宋濟桓麵色僵白,毫無生氣躺在棺槨中的畫麵浮現在周絮晚的腦海中。
周絮晚的神情刹那間變得慘白,腳下不穩摔倒在地。
宋濟桓放下掃帚匆匆走到她的身旁,伸手本欲攙她起來,不知想到什麼又收回手,隻微微彎腰,淡淡的問:“如何,可以自己起來嗎?”
周絮晚努力自己站起來,就如上一世她拚儘全力去尋找真相一樣。
可她身上沒有力氣,手腳冰涼,她沒能自己站起來。
眼前是宋濟桓神采奕然的俊臉,腦海中是他蒼白僵硬的屍體,周絮晚猶如被割裂成了兩個人,神情崩潰、搖搖欲墜。
宋濟桓神色微變,連忙將人扶起:“這是怎麼了?”
周絮晚順勢靠在他身上,她聞到了宋濟桓身上淡淡的墨香,他長年與書相伴,墨香猶如醃菜入了味兒,就連在床上的時候,她仍能聞到。
聽著他右胸腔中有力的心跳聲,周絮晚好似獲得了些許力量,她能夠站穩了,可她卻不願從對方懷中離開,放縱自己埋入對方的胸膛。
宋濟桓身子僵硬,將人扶起之後,雙手不知道該往哪兒放,隻能默默將手背在身後。
他垂眉望著小姑娘圓圓的頭頂,任憑對方抱著自己,身後的手漸漸握拳,他問:“這是周姑娘的答案嗎?”
周絮晚的雙臂將人圈的更緊了,她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顫動,如驚顫的蝴蝶劇烈的揮動翅膀。
爹爹曾經說過,以宋濟桓的才德,將來金榜題名,入朝為官後必定會造福一方百姓,為世人歌頌。
她從小羞怯內向,不懂什麼官場權謀,她隻是不甘、不甘心他那樣清風霽月的男子早早離世。
“我嫁。”周絮晚的聲音很低很低,“就算重活一次,我還是會嫁給你。”
宋濟桓的心跳驟然增快。
一下一下,響亮而快速。
顯然他是聽到了周絮晚的回答。
“好。”這一次,宋濟桓還是一樣的回答,隻不過他抬起雙手,終於將人圈入臂膀之中,清朗的男聲從頭頂傳來,“我這就讓母親去下聘。”
他頓了頓,像解釋一般:“這些年我讚下一些積蓄,你不必擔心。”
周絮晚默默的想,不必擔心什麼?
不必擔心聘禮寒磣嗎?
“宋濟桓!”突然一道耳熟的聲音平地驚雷的響起,“你給我快放開!”
宋濟桓身子僵了僵,將懷中的人扶穩這才鬆開,退開半步。
周絮晚怔楞的看著疾步而來的女人,女人三十五六,頭上紮著一條黃色巾帕,穿著十分厚實的襖子,活像個胖胖的鴨子。
她的模樣與宋濟桓有五分相似,這熟悉的嗓門,紮眼的裝扮,正是自己那相處不太來的婆母。
宋母此氣急敗壞的擠到兩人中間,將他們遠遠隔開,惡狠狠的瞪了自家兒子一眼,扭頭換成了大笑臉。
她親切的拍拍周絮晚的小手:“絮晚啊,你可彆被這小子人模狗樣的外表哄騙了,咱還沒成親呢,叫人撞見了對你名聲不好,乖,成親前萬不可這麼親近了!”
說著,她神色糾結了一瞬,小聲接著道:“要是真喜歡的緊,悄悄地,避著人些。”
周絮晚“噗嗤”輕笑出聲,她生的甜美,這一笑眉眼靈動,如燦爛的冬日初陽,暖的人心中泛甜。
若按照她上一世的性格,此時早該羞的躲回了家,可是既重活一世,總不能一成不變,於是她頷首側目看向一旁沉默的男子。
宋濟桓眸光暗了暗,沉聲道:“我母親說的是,方才是我唐突了。”
日頭升起,積雪消融,村子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眾人皆知宋家母子前幾日回村了,宋濟桓這些年一直在外麵,村子裡對他的消息並不清楚。
但周絮晚清楚,此時的宋濟桓已是舉人,日後更是將一飛衝天,一路及第,直登天子殿堂,金榜題名。
然後任職不到半月,就在出使外差的路上死於匪禍,現在來看,當初的匪禍根本不是意外,而是有人蓄意謀殺!
她本想再問問宋濟桓家裡有什麼仇人,可話還沒問出口,周絮晚隻覺得天旋地轉,暈過去前,她瞧見來尋她的爹爹,滿麵焦急……
“晚晚!”
場麵當即亂做一團。
宋濟桓一向沉穩的神情破裂,手忙腳亂的湊過來,然被周父揮袖甩開,冷冷瞧他一眼,那眼神不言而喻。
宋母也扯著宋濟桓的袖子,急切而小聲的質問他方才對周絮晚做了什麼,怎麼人瞧著如此虛弱,還暈了過去!
宋濟桓難掩擔憂,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他沒有說明從開始是周絮晚撲到他懷裡,亦是周絮晚扒著他不放,他以沉默擔下了二位長輩的譴責。
隻是對周絮晚先前的異樣,他眼底掠過了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