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剛剛入夏,夏予謙和陳悅在她家附近的咖啡店再次見麵。
咖啡店裡很嘈雜,有人在嘻嘻哈哈地聊天,有人在嚴肅地進行視頻會議,有人在安靜地閱讀書籍。
夏予謙的眼裡,隻有陳悅。她看上去變了許多,記憶裡的陳悅一直都是美麗的,尤其是她那雙充滿靈氣的大眼睛。
眼前的陳悅看上去十分瘦弱。她穿著一件純白色的T恤,似乎是在空調間裡待著覺得冷,圍著一條LV的羊絨披肩。她化著夏予謙從未見過的濃妝,粘著假睫毛,臉上的腮紅顯得十分刻意。
在見到陳悅的那一瞬間,夏予謙知道他聽說的關於她的一切都是真的。她過得非常不好,她在努力掩飾。
陳悅在出門前,糾結了一個小時自己應該和夏予謙說一些什麼。
她一邊告誡自己,她和夏予謙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沒有任何聯係的必要,一邊忍不住期待這一次見麵。兩個沒有關係的人,可以是朋友。她去見一個老朋友而已。夏予謙代表的,是她生命裡曾經充滿希望的日子。她懷念那些時光。
她坐在梳妝鏡前,看著自己蒼白的臉,努力擠出一絲微笑。她開始給自己上妝,為了讓自己的氣色看起來更好一點,她給自己貼了厚厚的一層假睫毛,這樣她的眼睛看上去還是和原來一樣炯炯有神。她還給自己打了厚厚的一層腮紅。
她決定告訴夏予謙,自己一切都好。
站在衣櫃前,她習慣性地按照自己往常的穿衣風格,拿出一條香奈兒的裙子,打扮得像一名貴婦,用名牌將自己全副武裝。她想到夏予謙是一名高中數學老師,自己曾經的一個朋友,她不需要刻意裝扮自己。夏予謙清楚自己以前落魄的時光,他不會嘲笑自己。
她換下了那套裝扮,選擇了許久不穿的純白色T恤和牛仔褲,背著人生中第一個奢侈品包香奈兒Le Boy,披著一條LV的圍巾便出門了。
她生病了,這點她瞞不住。夏日的室內,空調總吹得她涼颼颼的。
陳悅早到了十分鐘,夏予謙已經替她點好了一壺水果茶,再三確認不加冰,是熱茶水。
他看上去一點沒有變,三十歲的他仍舊是高中生的摸樣,歲月沒有在他的臉上留下痕跡,除了說起話來眼角邊不易察覺的細紋。陳悅難以想象這樣的夏予謙竟然在高中教數學,不知道他的學生會不會聽他的話。
陳悅和夏予謙麵對麵坐著。
陳悅率先開口:“好久不見。”
夏予謙強掩內心的激動,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勉強的微笑,看著她陌生的妝容,仿佛這樣一直看著,就可以透過她的臉看到她過去的五年,夏予謙不在的五年。
過了許久,夏予謙開口道:“微博熱搜我看到了。我知道你過得不好。周若水把她知道的都告訴我了。我幫你,離婚也好,找醫生也好。”
陳悅有一些驚訝周若水認識夏予謙。夏予謙和周若水雖然是一個高中畢業的,但是他們應該從未同校過。
陳悅希望兩個人的這次見麵可以輕鬆一些,故意扯開話題:“沒想到你還認識周若水?不過我和她很久沒聯係了。看來我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圈子裡都傳遍了。”
夏予謙和陳悅仔細解釋了一番兩個人是怎麼認識的:“周若水讀本科的時候想找一位老師幫自己補高數,她數學不好,又想找厲害一點的老師,通過另外一位校友,兜兜轉轉找到了我。”
夏予謙發現周若水的父母和陳悅的婆家認識,一直和周若水保持著聯係,暗中期望自己可以從周若水那裡探聽到一些關於陳悅的消息。可惜,陳悅似乎和周若水不熟悉,直到關於陳悅的婚姻上了微博熱搜,夏予謙向周若水確認熱搜的真實性,周若水隨後問了自己的母親,兩人才了解了故事的來龍去脈。
陳悅微微一愣,夏予謙一直在透過周若水關注自己的動態:“有心了。”
夏予謙將話題扯了回來:“你結婚一年後,我從周若水那邊得知你過得不錯,所以我一直沒有再聯係你,免得給你造成麻煩和困擾。但是現在你過得不好,還生著病。我們認識超過二十年了,就算是作為老朋友,我也不能視而不見。”
夏予謙注視著陳悅,他說話的語氣和往常一樣溫柔,但透著一股不容拒絕的堅決。
陳悅在出門前就下定決心,自己不會向夏予謙訴苦。儘管她有一些動容,她拒絕了夏予謙的幫助。潛意識裡,她不知道夏予謙可以怎麼幫助自己,自己的人生似乎看不見任何希望。
她喝了幾口茶,裝作坦然地告訴夏予謙:“其實沒有那麼糟糕。我婆婆對我還挺滿意的,她是不會同意我們離婚的,我一時衝動發了朋友圈,沒想到被公開了。就是我婆婆的兒子不爭氣,夫妻感情破裂而已。”
她往自己的杯子裡斟了一杯茶,繼續說道:“我當初嫁給他們家,不是為了什麼愛情,他也不過是貪圖我年輕貌美。反正這個買賣到現在為止還可以。我的病,我婆家找了最好的醫生給我治療。你不用做什麼。”
夏予謙從她的眼裡看到了一陣絕望,他不依不饒地追問道:“你真的不想離婚嗎?我……”
陳悅深吸一口氣,強裝淡定地答道:“我婆家願意給我花錢,我為什麼要離婚?”
對於陳悅而言,她的原生家庭已經與她毫無關係,她的丈夫並不在意她,她的婆家僅僅出於臉麵和道義替她維護這段婚姻。她在這個世上,唯一剩下的真心在乎自己的人,或許隻有夏予謙,但是她的人生已經夠糟糕了,她不能拖夏予謙下水。
“如果我也可以給你錢呢?”這個問題問出口的那一刻,夏予謙有一絲後悔。他覺得這個問題聽上去像在侮辱陳悅。
他,一個旁觀者,憑什麼要求一個已婚女士離婚,就算他確實想這麼做。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後,夏予謙低著頭,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我的意思是,如果錢不是問題的話,你會考慮離婚嗎?重新開始。我可以幫你。”
陳悅飲儘了一杯茶,將頭偏向窗外,看著街頭的人來人往。夏予謙安靜地等著陳悅的答案。
過了許久,她壓抑住對夏予謙傾訴的衝動,轉頭對他說:“謝謝你。我真的過得挺好的。”
他的言下之意,陳悅一定聽明白了。她沒有回複,夏予謙沒有把心裡那些話說出來。
如果這是陳悅想要的體麵,一段永遠不會結束的友情,他成全她。
陳悅望著窗外的路人,無數記憶在腦中回現。她想起從自己很小的時候起,每當她遇到難題,夏予謙總會第一個出現,問她是不是遇到不開心的事情,耐心地聽她傾訴。直到高中,陳悅意識到自己和夏予謙是雲泥之彆,便刻意疏遠夏予謙。
她很想抱著夏予謙大哭一場,告訴他自己活得很累,不知道接下去要往哪裡走。
在她過去的時光中,她總是不得已地做出很多選擇,像是不認路的人茫然地選了一條隧道,隧道裡麵黑漆漆的,不知對錯,不知儘頭,一條接著一條,她總是選錯。她覺得現在的她應該已經看到了隧道的儘頭,依然一片漆黑,像她短暫的、悄無聲息的一生。
如果人生是開盲盒,她沒有開對過一個盲盒。
她什麼也沒有說。她提起水壺,想再給自己倒一杯茶,水壺裡麵沒有水了。也許這是一個暗示,她應該走了。
她留給夏予謙的最後一句話是:“真的謝謝你,和老友敘舊挺開心的,我要回去了。”
夏予謙沒有挽留陳悅,他站起來,走到陳悅麵前,輕輕地抱了她一下:“望自珍重。”
他坐了回去,看著陳悅離開的背影,瘦小的、越來越遠的背影。透過窗玻璃,他看到她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
夏予謙突然站了起來,弄出不少的動靜,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往咖啡店外衝去。出租車早已不見了蹤影,她站過的地方,現在站著他。他並非真心想攔住她,他的悲傷需要一個出口。他不明白,怎麼喜歡陳悅這件事情,自己怎麼做都做不好。
他沒有和她私奔。他看著她憔悴的麵容,他習慣性地選擇尊重她的選擇。她不想說的事情,他沒有問。她不想答應的事情,他沒有強迫她。他的思維混亂,他分不清自己的所作所為究竟是對是錯。
陳悅上了出租車,報了一個地址。
“這就五分鐘的車程,小姑娘那麼嬌氣。”司機不滿意地嘟囔著。
“不好意思,我身體不好,我再多付你十元。”陳悅沒有計較。
她時隔多年再次看到了夏予謙,了卻了一樁心願。
他像是隧道儘頭的一束光,微弱的、明亮的,也許是最後的禮物,也許很快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