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燈謎識隱 伊……(1 / 1)

江國正清秋 風竹月夜 5011 字 12個月前

伊人獨坐明窗裡,幽燈素幌相映。

上官陵坐在書案後,目光停駐於案頭那盞紅蓮花燈。不多時,門外腳步聲起,侍衛押著一名粗服少年踏進屋來。

“丞相,大門外的賊抓到了。”

“我不是賊……”那人含著嗓子咕噥了一句。

上官陵沒說什麼,揮手讓侍衛出去。屋中隻剩下兩人。

“我知道你不是賊。”上官陵淡淡說了一句,一麵打量著那人,“你叫什麼名字?是誰家的女兒?”

“少年”猛然抬頭,吃驚地望著她。

上官陵輕輕一笑。女扮男裝這種事,可不是換身衣服就能瞞過明眼人的。人是要活動的,舉手投足的習慣非得時時留意,長久打磨,直至刻入本能,方能在和他人的相處交往中不留破綻。眼前這姑娘顯然沒什麼經驗,而她卻是過來人,或許比真正的男子更易看破細微之處的不同。

那姑娘驚異過後也便平靜下來,垂手答道:“民女江蘺,是平穀縣民江矩的女兒。”

上官陵拿起案上的紅蓮花燈,問她:“若我所料不錯,這盞花燈是你的?”

江蘺盯著花燈,雙唇漸漸抿緊,點了一下頭。

上官陵輕抬手指,將花燈撥轉半圈,注目片刻,道:“你這燈謎寫得奇特,卻也不難解,我試解一番,你聽聽對不對,可好?”

江蘺望向她,神色有點激動,又點了一下頭。

上官陵便解燈謎。

“三秋已過,自是冬季。鐘呂,黃鐘大呂是也。十二律呂與十二月相應,黃鐘大呂對應十一、十二月,既與鐘呂無乾,那就是十月了。櫝者,木匣也,‘宋’字去掉‘木’和‘珠’,便是一個‘冖’字。愚人待柱,意指‘兔’字。”

“你這燈謎,謎底乃是‘十月冖兔’,這原不成語句,但若拚合起來,卻正是‘有冤’二字!”

上官陵目光一轉,直直射向堂下女子:“爾有何冤?可向本官道來。”

江蘺明亮的眸子裡泛起淚星,雙腿一屈,跪倒在地。

“大人果真明如鏡,求大人為我父伸冤!”

上官陵放下花燈:“可有訴狀?”

“有。”江蘺從懷裡掏出一張狀紙,起身呈上,“這是民女自己所寫,求大人明察。”

上官陵打開狀紙閱覽,瞥了她一眼:“你也講講。”

“是。”江蘺深吸一口氣,依舊在書案前跪下,開始陳述詳情。

“我家本是縣城外宋河村的村民,父名江矩,因家中田薄,農閒時我爹常到城中找些彆的差事填補家用。他年少時打獵,練得一身好武藝,城裡的商戶出貨,經常雇他幫忙押運,傭金是走之前給一半,送完回來再給另一半。去年臘月十五,我爹替魯善公送完貨回來,到魯家去討剩下的傭金,誰知善公看了買主的回函,說貨物少了,問我爹有沒有私扣他的貨。我爹說沒有,許是買主點錯。善公不信,要扣三成傭金,我爹爭吵無果,隻好自認倒黴。第二天中午,縣令突然將他傳去,問他昨日是否曾與魯善公口角,我爹據實承認。縣令說善公昨夜被人殺死在家中,我爹有極大嫌疑,將他拘捕拷問。我爹不堪苦刑,迫不得已認罪。”

“我入獄探望,得知詳細。我一聽便知我爹冤枉,因為那天夜裡他在家中,怎麼可能去殺善公呢?可縣令說至親有包庇之嫌,我的證詞不被采納,堅持判了我爹死罪。我思來想去,隻好趕到州城求告太守吳大人,吳大人看了我的狀子,很是重視,問了我好些話,說定會查清真相。我以為峰回路轉,留在州城等待堂審,結果等了好些日子沒有消息。我去府衙探問,太守卻告訴我他問過縣令看過卷宗,認為縣令判的沒有問題。”

“我心灰意冷,本來要收拾行李回家去,忽然聽見城裡人傳說朝廷派丞相為巡訪使出巡各地,不日將到商州。我想了想還是留了下來,決心再行訴冤。”

上官陵已經看完訴狀,聽到此處忽問:“那你為何不直接來本官麵前告狀,卻用花燈遞信呢?”

“我本來是想直接告狀。”江蘺歎氣,“可府衙傳過告示,禁止任何人向巡訪使告狀,否則要以擾亂公門論罪。今早大人到城,有幾個人想偷偷告狀,都被官府預先得知拘押了起來。我若不顧後果,自己坐罪事小,我父的冤情卻是再難伸張了。”

“哦……所以你聽說商侯邀本官赴千燈宴,就想出了這個法子。”

“對。其實花燈那麼多,我也沒把握大人一定會看見,但總要試試。就臨時買了個花燈,潛入百花樓,掛在宴廳附近,聽天由命了。如果不成,隻好另想辦法。結果運氣這麼好,我藏在樓外等到大人出來,就望見大人的侍女提著我的燈。我看到過樓裡彆的花燈,沒有我這樣的,所以肯定是我的燈。我就悄悄跟著你們,想尋機告狀,沒想到……”說到最後,江蘺臉上發紅,神色有點窘迫。

上官陵道:“我想你用如此隱秘的方式訴冤,怕是有不能公開的隱情,倘若直接將你領入行館,可能不妥,才出此下策。並非真將你當作了賊人。”因見江蘺仍跪在地上,便道:“你且起身,那邊可以坐。”

“謝過大人!”

上官陵候她安頓好了,方才慢慢地開口。

“那位被殺的魯善公,是什麼人?”

“他是我們縣的大富商,家資豐厚,據說連州城裡都有他的彆業。他平日人挺好的,樂善好施,所以大家都叫他善公。聽說他出事,縣裡的人都不敢信,想不出他這麼個好人,誰會對他下這毒手。”

上官陵默自沉吟。按昭國法令,冬至之後停止行刑,既是去年臘月的案子,想必犯人還監押在牢中。

“你暫且在這館內歇一宿,明日本官與你一道去平穀縣。”

平穀縣離州城很近,上官陵輕裝簡從,一大早乘快馬出發,不過半日便到了縣衙。縣令朱懷毫無準備,驟然得到稟報,趕忙換了官服跑出來迎接。

“聽聞大人在州城安駕,怎會光臨鄙地?”

“本官奉旨巡訪,自然要到各處走走。”上官陵收鞭下馬,扶起朱懷,“縣令不必多禮。不請自來,倒是本官該說聲打擾。”

“大人言重,下官不敢當。”朱懷態度謙恭,一邊引讓,“請大人先到衙內坐坐,容下官奉茶。”

上官陵仰首望望日頭,道:“奉茶就不必了,可否勞你陪本官四處看看?本官看完就走,免得一會兒耽誤你用飯。”

“不敢,不敢。”朱懷聲調怯怯,“那……大人想先去哪裡看看?”

“治國之重,莫過於刑獄。先陪本官去縣牢看看吧。”

“這……”朱懷臉色頓時有些異樣。

上官陵走了一步,發覺他沒有跟上來,回頭一看,望見他神情,立刻麵露訝色。

“縣令大人,你怎麼了?”

朱懷“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袍服下的身軀微顫。

“啟稟大人,下官剛剛接到消息,縣牢中一名罪犯自縊身亡!”

上官陵心頭一沉。

“這犯人姓氏名誰,坐何罪名?”

“回大人,此人名叫江矩,去年底犯命案,已定下斬刑。”

監牢內陰暗濕臭,獄卒提著油燈,搖搖晃晃在前邊照路。

江矩的牢房在左廂第三間,上官陵和朱懷趕到時,仵作早已被傳來,正在裡邊驗看屍體。

梁上掛著一根草繩,上官陵伸手拉了拉,很是結實。

“驗得怎麼樣?”縣令問仵作道,“他真是自殺嗎?”

仵作道:“的確是自殺。”

“何以見得?”

“大人請看,屍身頸後無交印。倘若是被他人縊死,應該有交印才對。”

“沒有彆的傷痕?”

仵作搖頭:“沒有。隻此一道痕印。”

“他何時身亡?”上官陵突然插口。

仵作抬頭循聲,望見她時,不禁一怔。朱懷見狀忙道:“這是巡訪使上官大人,問你話,就老實回答。”

“哦。”仵作愣愣應了一聲,然後道:“據屍身的變化情況來看,應是死於卯時至辰時之間。大概早上獄卒巡牢之後不久,他就自殺了。”

“這期間,可有什麼人出入?”

“沒有。”答話的是提燈的獄卒,“那時候我們都已經到班了,光天化日,任何人溜進來,都逃不過大家的眼睛。”

上官陵暗暗皺眉。

如此看來倒千真萬確是自殺,可他自殺的時機也未免太巧了。

“江家還有什麼人?”

“回大人,有一個害病的老婆和一個女兒。”朱懷跪地叩頭,嗚咽流涕,“下官疏於看管,未能及時阻止犯人自儘,萬分痛悔,望大人寬宥。”

上官陵麵色無波,語氣平淡:“你知道過錯就好,本官暫不罰你。起來吧。”

“謝大人寬宏!”朱懷抹抹眼淚,千恩萬謝地爬起來。

上官陵道:“不過我很好奇。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現在距離行刑還有半年。到底是什麼樣的罪行,讓他連多活一天都不肯?縣令大人,勞煩你把江矩案的卷宗調出來,本官想看看詳細。”

“是,下官這就去。”

因是一個月前的新案,案卷很容易查找,不過片時,卷宗連同證物,全都被呈送到上官陵麵前。

上官陵坐在縣衙大堂內,翻了一會兒卷宗,問縣令道:“魯善公的屍體還在縣衙內麼?”

“早就不在了。”朱懷答道,“魯家是大戶人家,講究體麵,不能讓官府一直扣著屍體的,之前辦喪事就已經接回去了,現在入土很久了。大人看屍格也是一樣的。”

“嗯。”上官陵合起卷宗,從證物盤中掂起一柄鋼刀:“這就是凶器?”

“沒錯。仵作在現場將此刀核驗過,確定無疑。”

“這把刀是在現場發現的?”

“是的,就扔在被害者屍首旁邊。”

上官陵細細端詳著那把作案的凶刀,指腹在刀口上試了試。

“一般人作案,不都該把凶器藏好麼?這凶手竟把如此證物丟在現場?”

“下官也覺得凶手狂妄至極!”朱懷憤然接話,“不過……也許是當時發生了什麼緊急情況,他一時慌張而把刀落下了。”

上官陵不置可否,轉手將刀放回了證物盤。

“你是怎麼確定犯人的呢?”

“主要還是排查線索。”朱懷攏了攏袖子,“臘月十六早上,魯家的人來報官,說家主昨夜被人殺死在臥房。下官聽聞出了命案,不敢怠慢,立馬帶仵作前往魯宅。仵作驗屍發現渾身上下隻有咽喉一處傷痕,乃是一刀斃命,傷口的長度和深度都恰到好處。下官因而判定,凶手一定武藝高強。”

“不錯。”上官陵點頭,“普通的人沒有能力做到這個地步,而且攻擊咽喉是訓練有素之人的習慣。”

“大人英明。”朱懷吹捧一句,接著道:“而且下官想到,凶手夜入魯宅,來去不曾驚動任何人,除了武藝高強,必定也對魯家十分熟悉,這才能輕車熟路直接尋到善公臥房。下官便詢問其家人,平常來往的人中,有沒有武藝高強之人。魯家人說,他家貨物往來,常要雇人押送,那些押師的武藝都不錯。後來管家想起來,說頭天中午,善公曾因為傭金的事,跟押師江矩發生口角。於是下官推測,必是江矩為了謀財和泄憤,夜入魯家殺死善公。”

“那江矩可曾承認?”

“人命關天,他自然不肯承認。下官小施薄懲,他高呼冤枉,下官心裡也疑惑,恐怕真的冤枉好人,於是再到魯家走訪,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線索。結果還真讓下官找到了一個人證!”

“哦?”上官陵大出意料,“還有人證?”

“正是。下官在魯家附近走訪,詢問鄰人當夜有沒有看到過什麼人,或者聽到過什麼動靜。鄰居張屠戶說,他當夜被尿憋醒,出門解決的時候看到有人從魯家溜出,身形麵貌很像是江矩。人證物證俱全,下官再次審問,那江矩抵賴不過,終於認罪。”

“原來如此。”上官陵撣衣而起,“聽聞善公生前睦鄰好施,遭此不幸實在是天道不仁,本官該去魯府悼問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