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溫逆案本是證據確鑿,不過半月,韓子墨便已將一切巨細核查審問完畢,初步定了罪刑,口供連同證物一並呈遞到禦案前。
彆的都在意料之中,唯一讓沈安頤倍感驚訝的是,沈明溫居然連同初九夜裡的叛亂也都認了下來,聲稱確是自己指使。
“他認罪很乾脆,不管怎麼問,他都一口咬定是自己主使。臣問他怎麼傳的訊,怎麼知道陛下當夜在離宮,他的答話就漏洞百出。”
“看來,他應該知道些什麼,卻有意隱瞞。”
“臣也這樣想,便告訴他冒認罪名要加刑,倘若說實話或可減刑。他卻說他逆罪在身,早已注定要受大辟,再加一樁也一樣,而就算減刑,他也難逃一死。”
沈安頤垂眸不語,又翻了一會兒案上的供詞,最後道:“離宮叛亂的部分存疑,先結去年的逆案吧。他認錯的態度還算爽快,交代了不少東西,按你定的刑減一等,明秋執行。”
時間很快到了年底,朝廷內外平靜無事。上官陵與韓子墨正在含元殿中陪沈安頤說話,忽聞度支尚書宮無憂請見。
沈安頤宣了他進來,問他何事,宮無憂奏道:“臣方才核算了各地今年的貢稅,發現商州比去年多進了十餘萬兩。”
沈安頤笑道:“那豈不是好事?”
“若放在往年自然是好事,可今年東南六州遇旱歉收。朝廷之前雖曾推廣均田格,但另外幾州貢稅仍然減了不少,唯有商州不少反增,臣竊感不安。”
上官陵聽出言下之意:“宮大人是擔心,當地官員盤剝百姓,以致雖有旱情,所得賦稅卻不減反增?”
“下官確有此猜測。”
“其實商州地近邊關,貿易發達,每年從關市就能獲取不少稅收,能補上也不足為奇……”上官陵沉吟著,“不過話說回來,如果地方官為了補錢私增市稅,朝廷卻絲毫不知……好像也算不得什麼好事。”
沈安頤靜聽議論,這時開口道:“兩位的擔憂都不無道理。與其坐在廟堂之內猜破腦袋,不如實地查看一番。丞相——”
上官陵微微躬身:“陛下。”
“本王這就下旨,封你為巡訪使,代朝廷巡查各地。對了韓卿,我記得你家是不是也在商州?”
韓子墨點頭:“陛下記得沒錯,那正是臣的老家。”
“好。趁著過年,本王給你放假,你回去和家人團聚一番。等丞相到了商州,你再與她會合,本王另有安排。”
“臣等領旨。”
上官陵與韓子墨君命在身,很快辭退而去,各自準備出行事宜。沈安頤見天色未晚,便讓宮無憂陪自己出去走走。
長年殿去年被燒壞後難以修複,工匠們索性推倒舊基另造新殿,沈安頤賜新殿名為“含元”,其周圍的道路環境都還和從前一樣,唯有陰陽迭代,歲華搖落,滿目蕭殺景象。君臣二人緩緩散著步子,不久已到了馭風台下。
沈安頤忽然開口:“宮賢卿有何心事?”
“陛下,”宮無憂見她明察,忙實話稟告:“臣有所疑惑。”
“什麼疑惑?”
“丞相與韓司刑皆是陛下股肱之臣,巡查之事委派一人足矣,何必讓兩人同去?臣實為不解。”
雖說是給韓子墨休假,但宮無憂知道,女王陛下的用意不隻在於此。
“兩個人總比一個人穩妥。”沈安頤笑笑,“而且本王還有另一層考慮。這回宮變失敗是謀劃者看輕了本王,更重要的是丞相等人忠勇護駕,力挫反賊。下一次,如果再有更聰明的圖謀不軌,或許就會先從本王身邊人下手了。丞相與韓卿為了新政新法,已經得罪了不少貴族豪強,他們兩人與你不同,沒做過地方官,在民望上有所欠缺。倘若來日有叛軍以清君側為名,逼本王殺他二人,可該如何是好呢?本王可以強保,但難絕後患。倒不如趁著這次機會,讓他們深入民間,多多立名。賢名著於鄉野,彆人難扣奸佞的帽子,他們也就易於存身了。”
宮無憂微微一怔,繼而生出無限慨歎。
“曆來隻有臣下為君王謀算,罕有君王為臣下計慮。陛下待此二人,可謂仁義之至!”
“或許吧,但其實也是為了本王自己。”
沈安頤緩步拾階,登台眺遠,潔白廣袖被長風鼓起,宛如鴻雁將要振起的兩翼。
“本王從前跟著丞相學經史,略知一點前朝故事。正直忠誠之士是人君的屏障,人君如果不能保護他們,身邊就隻能剩下見風使舵逐利而往的人,而這些人關鍵時刻是靠不住的,這就等於讓自己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君主孤立無援,臣下就敢結黨營私,進而拉著整個國家滑向深淵。人都說齊朝後期為奸佞所誤,但在本王看來,根源是天子自己,天子不保護忠臣直士,反而憎惡他們,怎能不滅國亡身?本王有鑒於此,不敢不自警。”
商州是大郡,因為貿易興盛,四周交通十分便利。沈安頤叫上官陵帶上紅藥,照顧起居更妥帖些,又給她撥了一隊護衛。一行人初三辭駕,到達州治時,恰逢正月十五。
來者是丞相兼欽差,太守吳榮不敢怠慢,率領一眾僚屬將她從城門迎接到府衙,又是叩拜又是端茶。上官陵見他敬畏之中隱含探察神色,便道:“陛下自省年少,恐怕不識民情,舉措失當,因而委我周巡訪問。本官大概看看民情風俗,不日便走,府君隻管照常理事,不必擔心擾亂。”
“不敢。”吳榮畢恭畢敬,“早就耳聞丞相年少有為、才能卓著,下官能得丞相教導,實屬榮幸,哪有擾亂的話?”
上官陵放下茶杯,唇邊如帶笑意:“府君不必自謙。今年東南遇旱,五州稅收大減,唯有商州一枝獨秀,比去年還添了些。陛下很是高興,誇你善於理財,叮囑我嘉獎你呢!”
“為陛下分憂是臣下職責所在。”吳榮忙道,“不過陛下嘉獎,下官不敢獨領。若非商侯顧全大局,勻了些侯府的佃租給官府,下官也是束手無策。”
“哦?”上官陵眸光一動,讚歎道:“商侯能有此心,實屬難得。陛下若知定也歡喜,本官著實該到侯府拜會一趟。”
商侯原是平王之子。平王因長子愚弱、次子年幼,且與功勳卓著的弟弟手足情深,死後傳位給了弟弟,是為穆王。這穆王便是沈安頤的祖父。平王長子早逝,且身後無子,穆王感念兄長傳位信托之情,遂將他僅存的次子封在了繁華富庶的商州做公侯。商侯後來病逝,現今襲爵的是他的長子沈旭。
商侯沈旭誌趣殊異。身為王孫,對結交宗親振興王族之類的毫無興趣,卻熱衷於做買賣。上官陵名帖遞到時,他正與幾個茶馬商人品酒論道,一看名帖趕忙驅散閒人,親自到大門外把客人接進府來。
上官陵表達了來意。商侯笑道:“丞相太多禮了。本侯上受朝廷恩賜,下得州縣奉養,才能在此安身立命。時局艱難,本侯沒什麼報國安邦的本事,隻能在小事上略儘綿力,不值一提得很!丞相不必掛在心上。”
“這是侯爺客氣。”上官陵道,“施恩者可以不望報,受惠者卻不能不念情。匹夫尚且知道‘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何況朝廷呢?等回朝之後,在下定當替侯爺向女王陛下請賞。雖說賞賜如何皆是君恩,但最好也要侯爺中意。不知侯爺比較喜歡財物呢,還是祿封?或者旌表?”
“丞相真是體貼!”商侯笑眯了眼,“那些都不算什麼。朝廷裡的事本侯不懂,聽多了就頭疼,咱們不如談談風月。丞相今天來得巧,本侯前幾日恰好命人在百花樓布置了千燈宴,各處官民皆可進呈特色花燈。丞相大人可有興致與民同樂?”
“侯爺盛情相邀,上官陵卻之不恭。”
春暖未至,百花樓中無百花,千燈宴上倒真是彩燈遍布。一盞盞花燈繞堂而掛,在夜色中光華交錯,炫人眼目。
紅藥聽說有燈會,跟著上官陵過來看新鮮,商侯在樓前接著二人,敘了些閒話。看看時候差不多了,主客雙方互相揖讓著進了宴堂。
上官陵見堂中各色用具皆一塵不染,亮潔如新,便道:“侯爺為了今晚的宴會費心不少,這些東西莫非都新添置的?”
“新年嘛!哪能總放著老一套?”商侯笑得開朗,“話說回來,人們似乎天生難以忍受陳舊的東西,小到屋子裡的擺設、身上的一件衣服,大到家族的組織、禮法規矩。喜新厭舊才是人之常情,丞相你說呢?”
上官陵目光向他一注,旋即微微噙起一絲笑意:“侯爺說得是。物件是給人用的,人心變了,東西怎能不變?隻要用心是讓人過得更好,家庭更和睦,以新易舊也是時所應為。”
商侯今晚本就邀請了城中豪族富戶,還有一些素常來往頗多的朋友,宴堂中很快熱鬨起來。商侯不厭其煩,一一為上官陵引薦。
眾人說笑宴飲了一陣,不時望向商侯。商侯會意,對上官陵笑道:“枯坐無聊,當此上元佳節,正該觀燈猜謎。久聞丞相才高,今夜便為大家起個頭可好?”
上官陵心知這是眾人酒足,想要放鬆玩樂,又礙於她在此,恐怕違禮。於是順水推舟地起身:“也好。”
他們一走,餘下賓客便隨意起來,或者猜拳行令,或者狎妓鬥酒,氣氛熱烈非凡。
那頭商侯使燈僮引路,陪著上官陵散著步子觀看廊下花燈。
“丞相,你看這個。”
那是一盞水晶燈,上官陵略略欣賞一番,便看燈謎:
「無時眠畫上,一點破壁出。(打一果品)」
她一眼掃過,脫口便答:“龍眼。”
商侯鼓掌笑道:“我也猜著了!再來!”
手一指,燈僮取下一盞七寶珠燈。
「絕代佳人。(打一句古文)」
商侯想了半晌,終於放棄:“這個我猜不出,丞相看看?”
上官陵道:“這是《左傳》裡的句子,道是‘美而無子’。”
“原來是這個‘絕代’。”商侯樂了,“倒也貼切。”
兩人並肩信步,邊走邊賞玩。上官陵在一盞山水繪帛宮燈前停步,商侯看去,果然風格清雅,是文士們會喜歡的口味,便跟著看謎麵。
「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打一花名)」
商侯眼睛一眨,顯然猜到,卻又佯惱:“這謎底不好,犯了丞相大人名諱。本侯今晚運氣不佳,難得猜出幾個,卻不是被丞相搶先,就是不好開口,這出謎的定是跟本侯過不去!”
饒是上官陵性子冷清,也不禁被他逗笑:“此乃淩霄花。”
商侯一心要賓主儘歡,準備自然很充分。上官陵被他引著,一連猜了六七盞,稍覺乏膩,便要了茶水過來,潤喉歇息。
“這燈是誰拿來的?”商侯的臉色突然有些難看。
上官陵聞聲轉頭,隻見前邊掛著的,是一盞紅蓮花燈。普通的油紙竹架,民間集市上最常見的款式,雖看得出製作手法頗為用心,但在前邊一色琉璃宮絹金箔彩燈的對比下,著實顯得太過寒酸了,無怪商侯驀然拉下臉。
“本侯養你們一群廢物,就是在這時候戲耍貴客的?”商侯斥道,“還不快扔出去?”
燈僮惶惶答應,連忙要撤下,卻被上官陵叫住了。
“聽說這是今年時興的式樣,雖入不得侯爺的眼,倒也彆有一番趣味。”
俊美相國含笑的麵容在花燈映襯下越發清雅如玉,和藹的語氣似乎昭示她心情正好:“不是說與民同樂?人家既然送上來了,也不妨看看。”
商侯見狀這才罷休,勉強笑道:“這是丞相仁厚。本侯隻怕慣得他們久了,叫他們失了敬重。”
上官陵已放下茶杯,親手取了那盞花燈,正在細看上麵的燈謎。商侯也便湊過去同看。
豔紅的燈紙上,用墨筆寫了四行字,長短不一。細細讀來,倒像是半闕《西江月》:
「眼望三秋已度,無乾鐘呂詩書。宋人賣櫝更失珠,卻笑愚人待柱。」
商侯念了一遍,但覺不知所雲,嗤道:“這必是個窮酸,想賣弄一下文墨,卻連格律都不講究。”
上官陵淡淡“嗯”了一聲,仿佛同意他的評價,隨後問:“侯爺可猜出謎底來了?”
“本侯不善此道,還請丞相曉諭。”
未料,上官陵凝眉思索片刻,卻搖了搖頭。
“要讓侯爺失望了。這燈謎……在下也猜不出呢!”
“哦?”商侯一訝,反倒添了興致,“這是什麼人出的謎,竟能難住丞相?”
“興許是我弄錯。這上麵也沒寫猜什麼,可能隻是人家隨便寫幾行點綴的字,被我錯當成燈謎了。”
上官陵一麵自我解嘲,隨手將燈遞給身後的紅藥:“你之前不是正想要個花燈?這個賞你。”
紅藥滿心莫名,她從未說過自己想要花燈,但既是大人所賜,不管是不是借花獻佛,她都不太舍得拒絕。正在猶豫,忽見上官陵注視她的目光裡有絲異樣,她心下一動,忙道一聲謝,伸手接了花燈。
商侯笑道:“丞相若要賞人,何必挑那不值錢的東西?今晚這裡各色花燈,任憑丞相取用。”
“正是看它不值錢。”上官陵嘴角微勾,“否則若被朝中禦史得知,參我一本,陛下該怎麼想我?”
兩人又談笑了一會兒,直至賓客相繼散去,樓內笙歌半殘,上官陵方才施施然告辭,謝絕了商侯派人護送的請求,帶著紅藥返歸行館。
更深夜靜,路上彆無行人。館內值宿侍衛見上官陵回來,立馬上前迎接,忽見她回身向大門一指,喝道:“外頭有個賊,還不快抓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