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不久後,朝陽很快就照到房頂了,而下人們已經各自有序地開始打掃院子。
眾人話都不多,麻利地乾著手裡的活兒,隻是在經過最裡麵的房門時都會不自覺地放慢呼吸和腳步,生怕打擾到裡麵還在休息的人。
鑫月端著水從外麵進來,徑直走到房門前,推開門進去,見床幔裡靜悄悄的,無奈先把水放下,走過去邊說:
“小姐——怎麼還沒起啊?快起來,再不起來就真的要遲到啦。”
說著她已經走到床邊,掀開床幔,熟練地把手伸進被子裡,拽出一隻纖纖白玉般的手來。
被子裡的人被強行拉著坐起來,可眼睛都還沒睜開,甕聲甕氣道:
“我好不容易初試才結束,就不能讓我好好休息幾天嘛。”
鑫月歎了口氣,邊給她穿衣服邊心疼地說:
“沒辦法呀,老爺走之前特意叮囑不能讓你貪玩,小姐,你就先忍一忍吧,等老爺回來就好了。”
關笙脈翻了個白眼:“等爹回來,我又要準備春試了。”
穿好衣服,又洗漱好後,關笙脈看著銅鏡裡正在給自己編發式的鑫月,懶懶地打了個哈欠:“隨意梳個簡單的吧。”
鑫月應了一聲,手腕順勢一翻,手裡的幾綹墨發就乖巧地變成了個簡單又好看的造型。
銅鏡裡的人膚白貌美,一頭墨發烏亮又順直,雖隻用幾根簡單的玉簪固定著,卻更顯得人清冷出塵。
鑫月看著鏡子裡的小姐,滿意地點點頭。
主仆二人出了門,先去靜安堂給母親請了安,接著就往禮淑苑的方向出發了。
關家重禮,府中公子小姐從小就學習禮儀規矩,公子溫恭自虛,小姐知書達禮,在京城為眾人稱讚樂道,不少新富舊貴都效仿關家的作派。
而禮淑苑就是關家小姐們學習禮儀規矩的專門學堂。
到了地方進了屋,一位少女正坐在案桌前靜靜看書,見關笙脈進來,她放下書朝關笙脈微服了一下身子,道:
“姐姐早安。”
關笙脈也回了一禮,接著就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她眼珠朝四周瞟了一圈,就撐著下巴無聊地看著關浣荷看書。
關浣荷也早已習慣了她這樣,隻默默地接著看手裡的書。
不多時,門外響起丫鬟們請安的聲音,關笙脈這才擺正了身子,端坐起來。關浣荷聞聲也放下了書卷。
待門外的人進來走到她們麵前,姐妹倆站起來行禮:
“給劉姑姑請安。”
劉姑姑也對著她倆微福了福身子:“坐下吧。”
兩位姑娘緩慢又優雅地坐了下去,姿態淑娟,挑不出一絲錯來。
劉姑姑心中滿意地點點頭,關家書香世家,姑娘們不管是學識,還是禮儀,都挑不出錯來。特彆是關家嫡女關笙脈,飽讀詩書、才貌雙全。
劉姑姑瞧了一眼關笙脈清冷的臉。氣質出塵,與京城人傳頌的一模一樣,她心裡不動聲色地讚賞。
丫鬟們隨後各自抱著一堆花材進來放到了兩人的案桌上。
“姑娘們,今日我們學的是,插花之道。”
……
等半日課程結束,姐妹兩人辭行了劉姑姑後,就結伴一同回去了。
一路上兩人俱無言。
“三妹,你知道父親何時回來嗎?”關笙脈突然出聲朝關浣荷問道。
關浣荷如實說:“母親說最早得十一月下旬,具體時候我也不知道。”
關笙脈點點頭,過了一會兒,又漫不經心地問道:
“父親和大哥走時我正在初試,不過那時你正好閒著,怎麼不跟隨大哥一起去?除了大哥,我們倆都從來沒去過江南,你難道不好奇嗎?”
關浣荷聽聞,眼裡不覺露出一絲羨慕,不過很快又搖搖頭,擔憂地說:
“我一個弱女子,隻怕路上會耽誤了行程,且路途遙遠,還是算了吧。”
關笙脈看著關浣荷,認真地問:“你真的不想去?”
“嗯。”關浣荷轉過頭來看她,疑惑地問:“怎麼了?”
“沒事。”關笙脈收回目光,笑了笑。
不一會兒就到了關笙脈的暖玉閣,姐妹兩人道了彆,關浣荷就接著回自己的住處了。
鑫月垂著頭跟在關笙脈後麵,兩人就要進院子。
隻是關笙脈進了院子後沒走幾步就突然停下,轉身看著鑫月笑:
“鑫月?”
鑫月疑惑地抬頭望去,見關笙脈但笑不語的樣子,怔了一會兒,突然反應過來。她緊張地看了看四周,又小聲地喚:
“小姐……”
進入淮河以南,樹木開始鬱鬱蔥蔥起來。不同於北方的乾爽,儘管已經入秋,這裡仍然悶熱得慌。
官道上一輛馬車徐徐而來,前後跟著五六個騎馬守衛的人。
沿著蜿蜒的山路,一行人在枝繁葉茂的山林裡穿行。
馬車內,關笙脈愜意地躺在涼席上休息,儘管路途顛簸,天氣悶熱,可這依然不影響她的好心情。
鑫月坐在一旁搖著扇子,看了看關笙脈一身月白的衣袍,又低頭扯了扯自己身上的書童衣裳,抿了抿嘴。
關笙脈睜開眼睛,瞧見鑫月緊皺眉頭的樣子,好笑地勾起嘴角:
“我的好鑫月啊,彆擔心了,都走這麼久了,再怎麼擔心也沒用了啊。”
“小姐……夫人這會兒肯定已經知道咱們私自南下了……”
“唉。”鑫月撐著下巴,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我說鑫月啊,”關笙脈半起身,把頭枕在鑫月的腿上,眼睛望著她:“出了這座山再走一會兒就到鎮上了,咱們就已經進南方了。你就不想想我們到時候吃什麼玩什麼嗎?”
鑫月聽了,眼珠一動,但隨即又一撅嘴:“彆再貪玩了小姐,咱們兩個頭一次出這麼遠的門,萬一被彆人識破身份,遇到危險想都不敢想。我們還是早點趕路,儘早到姑祖母家吧。”
關笙脈搖了搖頭:“你也不想想,我費這麼大功夫,難道真的隻是想去揚州祭拜姑祖母嗎?”
鑫月撇撇嘴:“我當然知道你是想出來玩。但我們還是到揚州再好好玩吧。”
“好好好,真是耐不住你。”關笙脈見勸說這麼久還是沒用,隻得放棄。
“王叔,讓馬兒跑快點吧,咱們稍稍趕些路。”
“哎!好。”
外麵傳來立馬傳來馬匹的嘶鳴聲,一行人明顯加快了步伐。
正是烈陽當空,蟬鳴聲仍舊不停歇,此起彼伏,隻叫得人心煩意燥。
弟兄們自半月前就下山來這兒守著,隻是沒日沒夜地守了十來天,過路的不是些逃荒的人,就是飛禽走獸。
眾人難免有些心浮氣躁,有些人早已經用草帽蓋著頭,或爬或躺的在草灌叢中耐不住地睡著了。
正當眾人都昏昏欲睡時,從遠處遠遠地傳來隱約的馬蹄聲和車軲轆聲。
這年頭,可不是誰都能用得起馬車的。
為首的一個男人警覺地抬起頭,又爬下去側耳聽了一會兒,立馬用胳膊肘杵了杵一旁的人。
身旁的人驚醒,他看了看魏羅北緊繃的側臉,領會地朝身後大聲喊道:
“都打起精神來!”
眾人陸陸續續地睜開眼睛,強打起精神。
過了好一會兒,隻見林子裡一輛馬車疾馳而來,四周環繞著七八個守衛。
胡三睜大了眼睛,緊盯著那輛馬車,興奮又咬牙切齒地說:
“老大!是不是他?肯定是,肯定是那狗雜種!。”
身後的兄弟們也都吵鬨起來,躍躍欲試地想衝下去。
魏羅北抬手示意眾人安靜,緩緩說:
“裘仁貪生怕死,不會隻帶這麼點人就敢回來。”
胡三皺著眉頭,十幾天來頭一次見到馬車,興奮衝昏了頭腦,看誰都像裘仁。現下冷靜下來,這才覺得有蹊蹺。他又看了看那一行人,猶豫地問道:
“那要不要截?”
魏羅北思量片刻,咧嘴笑:“怎麼不截?就算不是也要確認一下。”
胡三聽後抖了抖精神,朝身後吆喝:
“兄弟們,來活了,把他們截了!”
關笙脈這些天不是在趕路就是在趕路的路上,夜晚簡單的住在客棧裡,第二天也不停留就走了。不過這樣緊趕慢趕的,剩餘路程大大縮減,照這樣下去,不出十天,她們就能到揚州。
正當關笙脈和鑫月主仆二人在馬車裡昏昏欲睡的時候,隻聽見空氣中傳來一聲咻的破空聲,緊接著前方一匹馬慘烈的嘶鳴,馬車驟然一顛,王叔的聲音急促響起:
“保護主子!”
關笙脈猛地驚醒,兩人都同時懵了一會兒,一直到陌生的喊叫聲自遠而近的逼來,關笙脈瞪大眼睛,這才反應過來。
“小姐!”鑫月失聲尖叫。
關笙脈一把撲過去捂住鑫月的嘴巴:“彆說話!”
外麵廝殺打鬥聲響起,不一會兒刀捅進血肉裡的聲音和守衛的慘叫聲一起傳進車內,刀鋒被冷厲地拔出,滾燙的熱血飆濺到車窗的簾子上,很快就滲透進來。
鑫月嚇得劇烈一抖,接著眼淚就簌簌地落下來。
兩人在馬車裡大氣也不敢出,隨著家丁不斷倒下,兩人的臉色也跟著蒼白下來。
馬車忽然一陣劇烈的抖動,關笙脈和鑫月都忍不住叫起來,外麵王叔憤怒地吼叫:
“住手!”
可他的聲音也馬上息弱下去,場麵回歸了平靜。
四周各種蟲鳴聲依舊,隻是多了一圈沉重急促的呼吸聲。
“出來。”
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從外麵響起來。
鑫月在關笙脈懷裡又是恐懼一抖。
關笙脈閉了閉眼,緩緩鬆開鑫月,拿了一把匕首藏在衣袖裡,猶豫了一會兒,起身打開一旁的暗格,裡麵赫然立著些瓶瓶罐罐。
關笙脈從中拿了一個青釉色的小瓶子,放到了裡衣,接著就要往外走。
但是鑫月一把拉住關笙脈的衣袖,望著她絕望地搖搖頭。
她輕輕拍了拍鑫月的肩膀以示安撫,就起身掀開了簾子。
魏羅北懶散地抱住雙手,看著馬車門簾被掀開,出現了一張過於白淨的臉,他皺了皺眉頭。
胡三心中也是一愣,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魏大,見他什麼都沒有表示,也就打算再觀望一會兒。
關笙脈下了馬車,看到四周大概二十來多人,全是一臉戾氣的高壯男人,而王叔已經被對方捆住手腳,嘴裡塞著一塊舊布,嗚嗚地拚命掙紮。
關笙脈環顧了一圈,最終目光定格到離自己不遠處的一個男人,他似乎是這裡最高的,哪怕一隻腿彎著搭在另一條作為支撐的腿上,可整個人身高還是比彆人高一點。男人著一身粗布短打衣裳,緊繃蓬勃的肌肉仍能通過衣裳顯露出來。古銅膚色,臉上絡腮胡胡亂地長著,看不清整張臉,可深邃的眼睛裡透示著鋒利。
是個潦草又危險的男人。
關笙脈上前一步,對著魏羅北拱手行了一禮:“不知好漢與在下曾經是否有過節?”
魏羅北笑了一聲,問:“你是誰?”
關笙脈愣了一會兒,實在沒想到對方會這麼問,思忖了片刻,一一道:
“小生是北方人氏,因家中祖母過世,特意趕回去吊唁。”
魏羅北沒有說話。
胡三看了一眼魏羅北,又轉過頭去問:“北方哪兒的人?叫什麼名字?”
關笙脈垂下眼眸,隨即又看向他們:“在下名喚莫生,本是揚州人氏,隻是今年上京城趕考,一直未曾回鄉。隻餘家中祖母在家中。上月突聞家中噩耗,祖母病危,不日西去……”關笙脈言語中已經是哽咽之色:“我這才攜隨從趕回去儘孝。”
胡三心道,揚州雖沒有渡水鎮乾旱嚴重,可也受到不少波及。眼前書生雖乘坐馬車,看起來也不是大富大貴的人家,他家祖母莫也是像他爺爺一樣……胡三心裡歎息一聲,可看魏羅北麵無表情的臉,心裡驟然一頓,沒有魏大明確的表示,他也不敢妄自判斷。
關笙脈看他們的神色,了然笑道:“我此趟帶了許多祭奠祖母的物品,諸位若不信,可以前去查看。”
一行手下看了看魏羅北,見他沒有異議,就走到馬車後麵,一一打開木箱,見裡麵果然是些白燭冥幣之類的物品。
待眾人回來,關笙脈頓了頓,又笑道:“想必諸位一定是審查的大人,小生家中無甚珍貴財物,此次行走匆忙,隻帶了一些盤纏,諸位守衛在此辛苦了,若是不嫌棄,小生想把這些銀兩贈予諸位,算是感激各位的辛勞。”
接著轉身朝馬車內喊:“鑫月,快把銀子都拿出來。”
周圍人聽關笙脈這麼一說,頓時臉上表情輕鬆下來,紛紛看向魏羅北。
馬車內鑫月聽了渾身害怕地一抖,但還是強忍恐懼,哆哆嗦嗦地從包袱裡取出所有銀子,正要從車裡出來,卻隻聽自家小姐走來的聲音:
“拿東西也這麼慢吞吞的,沒點眼見力。”
接著手伸進來,示意鑫月把東西給她。
關笙脈取了物品,轉身交給了魏羅北身邊的手下。
魏羅北看了看關笙脈手裡的銀子,示意手下拿走,又看向關笙脈。
“車內是你什麼人?”
關笙脈頓了頓,笑道:“回壯士,不過是一個伺候我的書童,他年幼沒見過什麼世麵,做事也沒個分寸,怕驚擾了您們,所以沒讓他出來。”
“讓他出來。”
關笙脈看了看魏羅北,心裡思忖一番,轉身朝馬車走去。
待靠近了門簾,低聲安撫:
“彆怕。”
門簾慢慢掀開了,下來一個蒼白著臉的書童。
魏羅北掃了一眼他們倆,接著自己走過去,一把掀開簾子,見裡麵無人,這才轉身回來。
“走吧。”
“謝各位壯士。”關笙脈鞠了一躬。
等對方把王叔放過來,關笙脈才拉著鑫月的手準備回馬車,這才發現她手裡滿是冷汗,臉也慘白慘白的,隻好搓了搓她的雙手,低聲安慰:“沒事了。”
魏羅北不經意轉過頭來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刹那間,他腦子裡忽然響起了聲音:
“裘家二公子,生的一副楊柳瘦風模樣,好男風……”
“站住!”
關笙脈一行人頓住,關笙脈轉身來,笑問:“壯士還有何事?”
魏羅北隻看了她一眼。
“把他們綁了。”
接著就轉身離去。
莫說鑫月,就連關笙脈此時也僵住了:“你們這是乾什麼?!住手!”
“憑什麼綁我們?!”
周圍人充耳不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