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於上個世紀早期,淮陽發生了一件孩駭人聽聞的靈異事件,老者們個個對此噤若寒蟬,生怕泄露出去招惹臟東西記恨。
初出茅廬的小記者不信邪,非要做出成績給前輩們開開眼界,他想,這有什麼難的呢?這世上哪有撬不開的嘴,連死人都可以開口說話。
可偏偏事不如願,走訪了大部分祖輩都住在淮陽縣的人,居然真的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何況他還事先說了知情者獎勵二十塊現金,運氣好的話還可以作為證人上電視,平白說上幾句話就能不費吹灰之力得到筆家用,在這個落後的縣城,反詐騙也沒有宣傳得當,受訪者卻要麼閉口不提,要麼閃爍其詞,有點腦子的人都看得出來不對勁。
何南歎了口氣,彼時他饑困交加,可惜囊中羞澀,那用來誘惑證人的百來塊還是他朝帶他的老記者借來充麵子的,不日就要物歸原主。因與忌諱沾邊,無人管他,隻得在凶宅前徘徊良久,尋了個不那麼臟的台階拍拍灰,一屁股坐下去,正欲尋思該如何破解此難題,不多時,他靠著雕龍的梁柱陷入了沉睡。
夢裡,他找到了迷案的關鍵點,順利領到獎金,升職加薪好不快活,還有當初潑冷水的前輩們也都過來巴結他……
汽車尖銳的鳴笛聲幾乎要刺穿何南的鼓膜,他一下子被驚醒,睡眼惺忪,隻模糊看見一個龐然大物在坑坑窪窪的泥路上快速移動,揚起大片塵土。
對未知事情的恐懼戰勝了困意,他努力睜開眼,瞧見一輛汽車軲軲轆轆行駛在縣裡不平的泥路上,雖是蒙著一層泥點子,但是仍足夠有威攝力。
那個年代,汽車是稀罕物,何南貪婪地注視著黑色的、線條流暢的怪物,企圖一飽眼福,並且同時聯想出自己風光美好的未來。
汽車穩穩當當停在路邊,一個高大的男人從車上走下來,他站在衣頭土臉的何南身前,擋住了耀眼的日光,致使陰影儘數籠罩在垂頭喪氣的年青人身上。
“小兄弟,有事嗎?”
“並沒有。”
何南仰起頭,身前的男人一身熨燙妥貼的西裝,臉龐張揚有力,一副平光鏡架在鼻梁上,眼神深邃得像致命的黑洞。
他看不透,慌了神,不敢造次,呐呐低下頭,視線以內是一雙鋥亮的皮鞋,即使底側沾上灰,踩在黃泥上依舊格格不入。
“先,先生,您因何來此?我身後是淮陽有名的大凶宅,不太吉利——”
在燒人的注視下,何南磕磕絆絆說完,未了倒是鼓起勇氣抬頭瞧上一眼俊頎斯文的男人:有錢人不都忌諱這些,萬一,萬一他就因為這些信息而對我產生好感,我能得到五十塊?還是一百塊小費?
季嬴盯著沾沾自喜的男生,盯到後者心裡發毛,才慢悠悠碾著腔調說:“小兄弟,你在想什麼呢?或者說,你希望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好處呢?笑得那麼開心,算計都從眼底溢出來嘍。還有,這是我家哎。”
年青人明顯怔愣了一瞬,身體不自覺向後傾,同時強行撐起失控的表情管理,他似乎猜到一絲端倪,眼球裡透露出大片驚恐和丁點欣喜:“先,先生,您是人是鬼?這戶人家不是全都——死了嗎?我,我是民晏電視台的記者,何,何南!“
俯下身,季嬴笑得漫不經心,他含著怨毒說:“你見過有影子的鬼?我之所以在這兒,是因為逃出生天了呀——”
沒待何南鬆上一口氣,季嬴笑得更歡,他把手搭在不斷往後退的男生肩上,捐住不讓其動作:“我的存在可是不適合對外公布的哦。明白嗎?小兄弟。”
話音剛落,何南的身體顯然比腦子誠實,他不斷掙紮著,臉上強作鎮定的神色維持不下去,整個人像是快要淹死在恐懼海洋的旱鴨子。
“先生,您大人不計小人過,我一定不會亂說的,今天,我今天隻見了接受新聞采訪的老人們。”求生欲占了上風,有錢人在這個時代殺人是不犯事兒的,何南艱難地咽了一口水,眼淚就快要憋出來了,他伏低做小央求。
季嬴鬆手,如同丟垃圾一般棄了青年。
他越過礙地兒的年青人,去打開斑斑駁駁的鎖。
早已掉漆的大門是砂紅色的,像怪物張開的血盆大口。
風嗚嗚地吹,男人再次笑了起來,容色驚豔,眼底不著溫度,他站在壓抑到室息的老宅前。光線明明滅滅,可何南注意力儘數集中在男人身上。對方總讓人產生濃厚的窺視興趣。
男人恐怖的氣勢鋪天蓋地朝他襲來,何南打了個寒顫。
那人仿佛天生行走在黑暗中,像野鬼,似山精,總之,他身上有股不同尋常的犯罪氣息。
“回去吧,這裡不歡迎外來人。”
何南連聲應好,踉踉蹌蹌逃離了這個鬼地方,臉上有涼意滑過,伸手一摸才發現是方才裝可憐憋出的淚水,他仍心有餘悸,總感覺男人戴眼鏡也是為了順便遮住眼底畢露的凶光,令人不禁懷疑,若是不肯乖順離開對方的地盤,可能就永遠不用離開了。
那個男人舉手投足間風華蓋世,奈何詭譎得讓人心驚膽顫,恨不得敬而遠之,免得惹一身腥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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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嬴穿過破敗的水榭,盯著堂前高高掛起的畫像,不由得嗤笑,喉腔裡嗆出的卻是駭人的悲喑:“老頭子,讓你濫好心吧?全家都陪你玩命,死了個乾乾淨淨、痛痛快快。”
風吹過遍地枯枝落葉,吞去了他未說出口的冷嘲熱諷,他踩上主位,取下蒙塵的畫像,明明臉上是不耐煩的神情,手上動作卻細致多幾分。
塵埃抹儘,畫上人像儼然是十六年前貪汙受賄的洛遺市市長一季生,在某家娛記的爆料中,他隻能是搜刮民脂民膏,縱容底下官員為非作反,非但在其位不謀其政,而且利用職便褻瀆強.奸.妙齡少女,草菅人命,罪大惡極的法外狂徒,幸好老天開眼,讓他落得個暴斃而亡的後果,人人拍手稱快。
“算了,你混得比過街老鼠還慘,我遲早會查清楚幕後黑手是哪一夥人,然後通通弄死。”
季嬴長長的歎息聲吞並在冷冽的風中。
世道上一群豺狼虎豹,都有見不得人的心思,他早已不是當年人儘可欺的怪胎,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很快就有人要自食惡果嘍。
地獄太冷,老頭子偏愛熱鬨,得送他們去團聚。
前廳白幔撕裂,梨木家具破爛不堪,牆角結滿一張張蛛網,地板上血跡凝成的汙穢被歲月衝刷得一乾二淨。
偏生季嬴陷入了往事的魔障中,他的腦海一遍遍回放著昔年的場景:
管家說,他兩歲那年被人遺棄在秀府大院門口,當時他不哭不鬨,安靜得過分,一雙滴溜溜的眸斜著看人,眼珠古轉呀轉,硬是停不下來。雖然現在已經證實,這是一種罕見的伴y隱性遺傳病,但在二十年前,什麼怪事都扯得上封建迷信,鄰人說他是歪頭鬼上身了,氣得季生無能狂怒。
直到六歲,他一直以養子的身份生活在季家,和虛年四歲的正牌大少爺同等待遇。慧極必傷,他自從懂事起,就拚命克製斜眼轉的衝動,外麵的流言扉語是殺人的凶手,即使清楚那純屬無稽之談,可還是忍不住去在意,季嬴將自己束縛在大院中,立誌要樣樣拿第一給季府爭光,換來不被拋棄的可能性更大。
又過去兩年,季府遭受無妄之災,他和大少爺被姆媽鎖在地窖裡,僥幸逃出生天。
那晚,月亮很圓,一群人破門而入,他們違法持槍,用冷兵器輕易終結了他人的鮮活生命。槍聲、慘叫聲、哀嚎聲、各種聲音充斥在這方百來平的大院,落在被姆媽鎖在地窖的兩個少年聽來不絕於耳,像是索命的魂曲。
他們不敢大口呼吸,生怕過大的喘氣聲會暴露他們的位置,每日都小心地啃著梅菜果乾,僅靠生理反應分泌的唾沫星子維持生命體征。儘管如此,地室中的氧氣越來施少,高濃度的二氧化碳幾乎能夠溺斃活生生的人,安全的乾糧已經吃完了,隻有陳年黴變、往日疏忽丟棄的食物堆積在陰暗的角落裡,不知道有沒有被老鼠光顧過。由於長時間的失水,他們四肢發軟,頭暈目眩,短距離的移動都會使他們跌倒。
季嬴知道,他要死了。
他盯著臉色燒到泛紅的大少爺,心裡頭有一瞬間的柔軟,那是他存於世的親人了。
飲血,啖菌。
大少爺薄紙一般的命總算保住了。
季嬴長舒一口濁氣,他覺得好累好累,想要眯一會兒,於是倦著身子,懷裡摟著季寅,隻覺天光大暗,再無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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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窖裡難知日月,活久一刻都是奢求。
重見天日已是小半月之後的事情。
外地逃竄過來的走私犯天不怕地不怕,摸清形勢後想綁市長兒子訛一筆啟動資金,孰料,他還沒找準時機下手,另一夥人夜黑風高殺人全家,幸好隻害命,這潑天的富貴定是他許衛國的,在踩了十天的點之後,他猜想對方撤走了人馬。
順理成章地,兩個人被許衛國撿屍了。
季寅一身少爺病,年紀又小,養著費錢,他被隨便賣給一個富貴人家。
季嬴身上有股不符合年齡的狠勁,許衛國要將他訓練成為一匹草原上最為凶唳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