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一意做了一個很久,也很寒冷的夢。
若不是有道聲音在她耳邊低語不休,她便會永遠沉睡不醒。
但那身影到底說了些什麼?她不知道。
天地都是旋轉的。
視線也是模糊的。
但暖流不息,固執地涓涓而來。刺骨的寒冷如初春融雪,終究是消散了。
許久,她才找到自己沙啞的聲音,“水。”
天降大任者,在最坎坷處亦能絕地反擊。命不該絕者,在不可能中亦能險境求生!藥閻王長舒一口氣,“快。水!”
“聖女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江去塵望之如同蒼老了十餘歲,“蒼天有眼,總算令我明教氣數未儘。”
“聖女,我們找到東方白時,他已徹底瘋了,一味地抱著成教使的屍體唱小曲兒。我與教中各位長老合力,用玄鐵鎖鏈將他囚禁在了山洞之中。”
是了。東方白...聖火令...還有...
怒流奔騰的千尺穀底,他也同在。
“林無邪呢?” 任意意猛地從床榻上撐起身子。
“換血之術是商周時的大祭司秘術,可以令人交換壽數,當然...亦是凶險至極。” 江去塵避而不答,“聖女剛剛換遍了渾身血液,重獲新生。此時,不宜操心。”
換血?
任意意緩緩伸手捂住心口。
那裡麵輕微卻蓬勃的跳動,是生命的聲音。
她身上的寒毒,隨著換血而消失無蹤。她體內的熱血,徹徹底底地來自於另外一個人。
“林無邪呢?” 她一字一頓,再問一遍。
“看路上的痕跡,林公子大約是一路背著聖女上來,然後…”
“然後什麼?”
鮮血與寒冰交雜的痕跡,在懸崖邊幾步路處就斷了。懸崖下麵,就是萬丈深淵。
林無邪與聖女換了血,又背著聖女一路攀上懸崖。他在最後時刻體力不支失手摔下深淵,也是極有可能的事。
著實可惜了…屋內一片寂靜,無人敢貿然說話。
良久,蒼白著臉的玄衣少女踉蹌起身,向懸崖之巔狂奔而去。
旭日初升,清風不絕。連綿山穀中,傳遍了孤獨者奮力的呼聲。
“林無邪!”
“林無邪!”
他們之間,明明還有盟約沒有履行完成。
“林!無!邪!”
深山空無一人,唯有回聲蕩蕩。
呼喊聲轉瞬便被山風吹散,念想卻不會。
黑木崖的草木,年年青翠蔥茙。黑木崖上的人,也日日都有牽掛。
極遠處的太湖上,輕舟往來。
又是一年采菱之時。
任一意代理明教教主之職,也正滿一年。
她有聖火令在手,又有江去塵等人鼎力支持,代位教主水到渠成。
大權在握。昔日的少女,如今是傲視半個江湖的明教之主。
宴席上多準備的兩幅碗筷,一份是等著任縱橫,一份是等著林無邪。
東方白囚禁她阿爹任縱橫的西湖,已被她翻了個底朝天。人,卻始終未曾找到。
而林無邪…
玄衣美人風度高華,迎風而立,“鬆竹釀呢?今日是端午節,林無邪家裡無人,隻怕會來蹭飯。”
又自言自語,“他命硬得很,一定沒死。”
同一句話反反複複地說,大抵是想說服自己。璿璣心中一酸,“是,教主。林公子喜歡的鬆竹釀一早就在井裡冰著。一會兒林公子要是來了,口感正好。”
她新近升了教使。小姑娘記恨著華山派,特意領了陝西一帶的教務。
華山派,就在陝西境內。
“教主,我一直令人盯著嶽克己。他惦記紅葉秘籍的下落,四處追查林公子的消息。” 璿璣冷冷地,“令狐匆倒是心想事成,終於與嶽珊兒定下了親事。”
“很好。嶽克己那邊不可鬆懈。”玄衣美人微微頷首,又道,“嶽珊兒,也盯著些。”
任一意殺伐果斷,算無遺策。過去一年裡,明教重振聲威,隱然已有壓過少林、武當之勢。明教教眾,更增長了數千人。
他們的耳目,如今遍布天下。
而任一意曾經自以為熟知的劇情,早已麵目全非:朝堂之上,黨派之爭日益膠著,一派烏煙瘴氣。江湖之中,東方白瘋癲,任縱橫失蹤,嶽克己蠢蠢欲動,少林武當按兵不動。
亂世無解。唯一能令她心有安慰的,是今日的來客。
數十年前,江浙戚家軍橫空出世,禦敵平亂戰無不勝,堪稱明晚期第一天降神兵。
戚家軍戰功彪炳,軍餉卻年年皆被閹黨克扣軍餉。戚家軍忍無可忍,向軍門索軍餉時,被東廠大提督王震以“叛亂”之名安排人馬擊殺。
數千戚家軍軍士被手無寸鐵地引誘到校場屠殺,鮮血浸透浙江土地。
從此,東南沿海一帶國門大開,再無忠勇之軍抗擊倭寇。而王震卻被朝堂封賞平叛之功,從此一路高歌。
這一世,她剛一醒來時便命人接濟東南沿海受倭寇所害的災民。時至今日,消息終於傳回...
戚家軍,尚有後人留在世間!
這一小支戚家軍遺部為避東廠改名換姓,亦不再是朝廷之兵。連年以來,卻仍舊暗中率領災民抗倭。
任一意廣袖當風,凝目遠眺太湖。
那一夜與林無邪一起觀潮時的情景重現眼前。那夜的他曾說過,戚家軍若還在,世間將是另一番模樣。
“我馬上就要見到戚家軍後人啦。” 玄衣美人輕輕道,“你人呢?”
林無邪,你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