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 黎白山大二時,有……(1 / 1)

永恒與白山 湯問典 4446 字 12個月前

黎白山大二時,有一個基金會的經理突然通過學校找到她,說有一些積蓄留給她,是她的生身母親留的,但是她必須去她的生身母親曾經居住的地方,去她完成原始辦理的機構,才可以辦好手續。黎白山疑惑非常,她反複確認對方是認真的,也真的是真實的基金會工作人員,才同意繼續聽他說。突然出現的陌生的母親。她知道自己不是黎忠的女兒,但也明白爸爸愛她如此,沒有什麼可遺憾。生身父母應該早已不知去向,她有時候有一些懷疑,一些揣測,但恐怕爸爸傷心,所以一直到黎忠的最後,她也沒有開口去問。

那個斯文的年輕人從包裡找出一疊薄薄的打印紙,由一個玫紅色的燕尾夾固定著。拿出西服口袋裡的一支圓珠筆,用筆尾指著,從第三行的英文開始解釋給她聽。非常耐心,把每一個她不懂的術語講的很清楚。說到基金會在蒙特利爾的分支,地址是在哪裡,凱西黃女士又是在怎樣在幾年前存入了錢,她又是怎樣吩咐他們在她滿二十歲以後再教她如何如何選擇。黎白山恍惚地聽著,年輕人介紹完了,示意讓黎白山接過這疊資料紙,他伸平另一隻手把圓珠筆放回掌心,又輕巧地握起來放回西服口袋。說把你的護照給我,我來辦簽證,訂航班,我們隨時聯係。

黎白山仔細地讀完了每一頁,凱西黃女士有丈夫名斯普林格,應該結了婚,裡麵的錢對於黎向東應該是九牛一毛,但對她來說已經是很多的,凱西黃斯普林格,她重複了一遍,又重複了一遍。完全未知的可能,不知道將會如何。凱西黃女士已於三年前病逝。如果麵對她的丈夫,怎樣麵對,或者後來她也許還有其他孩子……陌生的墨水字跡,她突然意識到這個字母代表著她的媽媽。

十幾個小時,又轉機兩次,她從沒坐過這麼長時間的飛機。下飛機時雙腳有些浮腫,已經疲憊非常。她的媽媽會長什麼樣,剛有了消息,卻已知道她三年前病逝了,也許能看到照片。年輕人給她辦理賓館住宿。

手機網絡剛剛興起,她常常在上麵看新聞。第二天她拿出手機,裡麵收到了一條她訂閱的短信新聞,黎向東倉皇落馬,黎婷與黎向東的兒子兒媳都已入獄,她心裡一驚,跑到大堂打開酒店的電腦搜索起來,黎向東的黑色產業一朝撕開天光,幾乎觸目驚心,巨大的礦石產業背後,卻是一件一件的冤獄和血債。她捂住嘴巴,又讀下去,黎忠的名字也赫然跳出來,已逝的人也並不乾淨,原來黎忠年輕時黎向東不好說的話都派他去打點,又借工程賠款的緣故逼死過人,隻不過後來事情敗露,黎向東不得不把他發往國外。

黎白山一動不動,她木木地看著屏幕上的鼠標箭頭,描述著一個惡貫滿盈的家族,和一個她完全不認識的黎忠。後麵的文章又涉及她讀不懂的法律知識。網頁戛然而止。

她關掉,又點開一個新的網頁,好像想確認那是否是真的,滾動鼠標,無目的地來回讀著。

“據知情人士透露,黎向東的心腹,曾經名聞影視界的伯樂蘇誠華已於三年前在黎向東的一處宅邸改造的牢獄被秘密處死,個中爭鬥波詭雲譎,知情人士於此閉口不言。驚天大案浮出水麵,後續更多消息為您報道”

黎白山馬上關掉網頁,幾乎是立刻顫抖著關掉,好像懊悔自己不小心看到了什麼不該看到的東西。她站起來在酒店大堂徘徊,前台小姐說對不起先生,而後愣了一下又改口對不起女士。黎白山充耳不聞,又回到電腦前,點開網頁曆史記錄。又找彆的報道。黎氏終於如同一艘巨輪沉入海中,舉世皆知。那些朽壞的零件浮出水麵,在暗示著這曾經消耗過多少無辜的血淚。沒有人說過蘇誠華是怎樣離世的,許何風又去往何處,知情人緘默不語。她搜索蘇誠華,仍然是隻有公司光鮮的簡介,彆無信息。

她敲了敲門,推門進去,隔壁那位年輕人卻不在,她看到桌子上放著幾疊錢,厚厚地壓在一張紙上,紙上用那根圓珠筆寫了一個名字,像簽字,凱西黃斯普林格。黎白山大驚失色,飛速跑下去問前台小姐有沒有看到他,前台小姐回答她男人已經在上午十點鐘帶著行李箱離開。

三年前,凱西黃斯普林格,等她滿二十歲,有一個人替你完成了那就是永恒,自力更生的永恒。她的心突然閃過一個可能,但是她不能確定,那種可能會不會是真的。蘇誠華,她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蘇誠華。她念著他的名字,很多次,很多次,其實她從來沒有忘記過他說的話,甚至是一個一個字地珍藏起來,在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其實她很珍惜那一刻,自己站在陽台的陰影裡,蘇誠華在踢一個不存在的紙團,他發現紙團踢不到,望著自己的腳尖很失望的樣子。有一絲頭發被風吹到額前,高高的個子,那麼英俊灑脫。接著他看到打噴嚏的自己,那種一怔的神色,眼光突然變得很深沉,完全陌生,像是在猜測和計算什麼。又突然釋然,看著她笑,很瀟灑,很陽光的樣子,讓她不好意思。

其實她夢到過一次蘇誠華,毫無征兆地,在流浪王子熱播的時候,黎白山站在大雨中說哦,你如何會懂,這陽光照耀的日子,於我卻是暗無天日的囚牢。蘇誠華站定,低頭看著她,一直看著她,嘴角似乎有一種淡淡的笑意,開口慢慢說話。說不,我懂,我的珍珠,我又何嘗不是,不是受困於你心的監牢當中。接著他的雙臂環抱過她 ,吻著她的額角。那時黎白山醒來,夢中蘇誠華的眼神深沉如海,她醒來發現自己出了一身汗,她無聲地給自己又加了一句台詞,如果那是真的就好了,流浪王子。

她拿出兩張錢和護照下去給前台小姐說不好意思我要再住一天,接著她回到這間房,用桌上的紙把錢包好,放在口袋裡,又走回去自己房間,神不守舍地洗澡,睡覺。

第二天醒來,天還非常早,那種灰蒙蒙的天色,清淡高遠。當夜她沒有做夢,站在窗邊,她有些迷茫,好像突然不認識自己,也從未認識過這個世界。她想要說話,說出來卻是,蘇誠華。她再次來到電腦前,跟進報道鋪天蓋地,猜測紛紜,人人道聽途說,世上沒有秘密。名門閨秀許何風露麵,神色平靜,表示她本不願提起,請媒體不要再打擾誠華,也不要打擾自己新婚的甜蜜,許何風的新丈夫適時地溫柔攏住許何風的肩,讓弱柳扶風的她看起來更加楚楚動人。

論壇上人們討論得熱火朝天,猜測蘇誠華是黎向東的眼目,後來利益不均而起了殺意,或者許何風與黎向東有染,被蘇誠華發現,而因此被黎氏滅口。傳奇色彩,眾說紛紜。有人說這些看過蘇誠華電視劇的人,從來沒有想過生活比電視更刺激。有人討論許何風當年是否看上他的相貌。

終於她看到有人說自己是蘇誠華的大學同學,他的父親當年因為工程上不願意合謀,被黎氏逼死,母親則羞憤而亡。可能是因為溝通了黎向東的仇家,泄露了秘密被黎向東或者許何風發現。其他人回複說那可惜了,三年前就死了,最後也沒報得了仇。

他們又猜測起來他是因何而死,黎向東是否對他進行了折磨。那間牢獄有怎樣駭人聽聞的血跡雲雲。黎白山沒有哭,她甚至沒有表情,她強迫讓自己停下手,關掉電腦走了出去。

蘇誠華死後,蘇采銘的媒體公司被黎向東接管,黎向東幾乎沒有改動過人員架構,就像蘇采銘去世後那樣,這間公司缺少主人仍舊能運轉。因為很多老員工習慣了工作內容,就像用同一支流水線塑造杯子,在流水線搬到另一個老板的地方後仍然能有條不紊地做出杯子來。他們過著自己的生活,完成要求,隻要一切能運行下去,毫不關心那以外的事,老板的生死沒有什麼影響。美工按照蘇誠華早年畫的一係列標識在片中進行更換,其實這間公司的輝煌時代已經結束,市場上各式影片層出不窮,沒有人再願意看那些老套的煽情戰爭片。大廳曾經往來的,翹首以盼的名流明星們風流雲散,飛速地尋找下一個可以依傍的勢力。這間公司如今又回到蘇采銘創辦它時的樣子,隻尋找機會做一些廣告,如同一個垂垂老矣的女人撲上粉,時不時穿上年輕時的衣服,懷念曾經。直到時間推後,黎向東入獄,這間公司徹底解體。

“黎,下班要記得鎖好門”

三明治店的同事離開前這樣對她說,黎白山點點頭,她終於能聽懂英語,兩年來甚至能聽懂一點法語,但還是反應慢半拍。總是嫌自己愚鈍。她稍微拍拍自己的肩膀,站了一天,從頭到腳都很累。

回到住處,在蒙特利爾附近的小村,二十二歲的黎白山坐在家裡點擊電腦屏幕。網絡時代,一切都變得方便,點一下搜索,就能找到采銘公司這些年來的廣告。有很多人喜歡這家公司的片子,在視頻網站上做了收藏夾。十餘年間一幕一幕成長記憶中的廣告交織出來,清晰回溯。音樂和畫麵總是不知被誰做得很有格調,像列夫托爾斯泰伯爵的作品。酒廣告是品酒專家在搖玻璃杯,化妝品廣告則是當紅明星手捧塑料盒子說漂亮話,她看著采銘廣告公司的Logo變化,那隻小魚從剛剛有彩色電視的時候那種簡樸的色塊,隨著時間生動豐潤起來,變得很鮮活。魚的體積也越來越小,越來越簡潔。

魚肚子裡麵的鱗片花紋有點奇怪,她想起阿拉伯人的藝術字母,和那個很相似,不仔細看就看不出來,因為它們和鱗片的紋路差不多。她發現裡麵的藝術字母逐漸變化,就拿出紙筆,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畫出來,拚出一點希伯來語單詞,leb laban。從左向右讀,沒有語法。這一定不是一個懂希文的人所寫。她查了字典發現是愛,拉班。愛拉班,她自言自語,疑惑不解。拉班是舊約裡一個苛刻的雇主,以女兒為籌碼,足足要奸猾的侄子雅各風餐露宿為他打工十四年。

她翻過字典的另一頁,猶太人很排外,這個商人色彩很重的民族其實很好辨認,總是那種警惕的神色,甚至每到一個地方要故意說一門當地人聽不懂的語言。陰晴不定,很難給人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其實很像蘇誠華。爸爸說猶太人不僅想要錢,還有一樣更想要的,是永恒。她好不容易才借到一本能看懂的字典。希伯來語文詞稀少,一個字有很多很多意思。字典的下一頁上寫著白山。拉班就是黎巴嫩,拉班,就是白的意思。原來寫的是愛,白山。

拉班,記憶的線索交織,仿佛所有的猜測和印象彙聚,她一瞬間了悟自己是黎向東的女兒,她責怪自己那麼傻,那麼愚鈍。黎忠的多次欲言又止,黎向東的眼睛和眼眶的樣子…….蘇誠華在見到她第一眼時那種神色,他多麼聰明,一定是在第一次看見她就一下知道了這件事。他多麼聰明,還是能想到辦法既要她遠離,也要報仇。儘管那辦法是以死為結局。而她卻像一個背身照鏡子的人,看見了所有人,卻看不見自己。

愛白山,她不知道那一瞬間過了有多長,字母在小魚的心裡浮動。當時她想,原來我就是他,她讀懂了他散播的信息,原來那不是她的媽媽凱西黃斯普林格,那就是蘇誠華,那麼精巧聰明的人。好像一個人想上到樓頂,就從旋轉樓梯的底部開始登階,上帝的手折疊一張紙的正麵變為反麵,走到最後卻走回了原點,隻不過在二十年前那個開始登階的人是蘇誠華,最後走回原點的人卻是黎白山。

她笑了一下,卻馬上痛哭出來,很多以苦修追尋悟性的人在最終通悟的時候也會有一樣的反應,他們笑,又哭出聲來,為那苦苦追尋而不得的答案,竟然一直擺放在自己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