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元十四年,冬。謝家兵敗甘州,近五萬將士折損沙場,甘州戰役主帥謝家長子謝蘊身中數箭,暴雪埋屍,副將謝家次子謝清,頭顱被斬懸於城門。匈奴率軍一路南下,三日連破甘州,臨夏兩城。
朝堂上鴉雀無聲。天子半倚在龍椅上,眸色沉沉緊盯著堂下俯身跪著的中年將領,開口打破了這壓抑的死寂,語氣平仄如常,讓人聽不出喜怒
“史進,你將方才的話再說一遍”。
“甘州一戰,副將謝清曲通匈奴,私自將軍隊調出嘉峪關外,致使我軍五萬兵卒被圍困後坑殺”。原本幾乎伏趴在地麵上的血袍將領猛地直起身來,青筋暴起的手直指右側官隊最前方的玄衣鶴發男子,說出的話字字泣血
“毅勇候,事到如今,你還打算裝聾作啞嗎”?
朝中眾人無不吸了一口涼氣,且不論謝家家主毅勇侯謝政鏞當年憑借一己之力帶兵出征,幫先帝南平戰亂,北伐鮮卑之事。謝氏一族乃百年名門,鐘鳴鼎食之家。從開國至今,不知出了多少的赤誠忠勇名將,曆代天子麵對其族也向來是禮遇有加的。如若真是私通匈奴那與叛國何異?
對尋常人而言已是足已株連幾代的大罪,更何況是對以忠義立世的謝家。今日朝堂上史進的一番言論無異於是要將謝家從高殿拖入泥潭,謝家兒郎若私通匈奴,那就無疑讓幾代的忠骨成了笑話。
“荒謬之極!”謝政鏞轉身看著跪伏在地上的史進,持笏板手指骨泛白
“謝氏如何,謝家子孫如何,天下自有評定。更莫說謝家祖訓便是守帝王社稷,佑家國安定。曲通匈奴?好大的罪名!”
他從百官隊列中緩步而出,在冰冷的大庭中直直的跪拜下來,向天子行了一個叩拜大禮。
毅勇侯年輕時因戰事落下了不少的傷痛,本就消瘦的身形在曆經喪子之痛後更顯形銷骨立。再抬頭時,謝政鏞的雙眼血紅一片,幾欲滴血
“今我謝家二子馬革裹屍,連屍骨都還未能尋回,倒是先落了個叛國的罪名,何其可笑”。
年輕的天子端坐明堂,半眯著眼看向朝堂上針鋒相對的兩人,嘴角勾起一絲弧度來。
“謝老將軍何需自辯,朕自然不會疑心謝家的忠骨”。他雖這樣說著,卻半點沒有讓跪著的人起身的意思。
史進聞言滿是不可置信的望向司馬越,神情目呲欲裂。
“陛下既肯信謝家的忠骨,便是疑心我了!”
他冒著大不韙的罪名緊盯著司馬越,卻發現他連半分的目光都沒能分給自己,全心意的看著毅勇侯的方向。
史進心下一涼,他一路拚死從甘州歸京,未敢有分秒的歇息。在營帳中親眼看著那個自己帶上沙場的侄兒為自己擋下穿心一箭,顧不上悲痛,麵對突然潛入的匈奴,幾乎是未有有絲毫遲疑,上馬疾馳而去,風聲獵獵,耳邊不斷的響起少年在彌留之際的話語,有如晴天霹靂
“舅舅,謝清通敵,現已經走入死局了。快走......快走!快回去稟報陛下”!
是了,明明守城便可得勝為何又下令出戰嘉峪關外?明明乘勝追擊便可一擊敗敵,為何又躊躇不前按兵不動?明明匈奴已然敗退,為何又無故出現在營帳駐紮處?
是了,是了!謝家通敵!謝家通敵!他要回去將真相昭告天下,滿身的傷痛,近千裡的路程日夜兼程,隻為慰藉五萬葬於陰謀下的忠魂。
那倘若陛下不信他呢?倘若這天下都不信他呢?謝家百年的忠魂,現今的大雍朝的根基就是謝家兒的屍骨建立起來的。有誰會信他的話?有誰會信謝家將領通敵?
那當如何......那五萬的報國的士卒合該枉死嗎!思及此,史進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冒著絲絲寒氣。他張了張口,嗓子卻連絲毫的聲音都發不出來,隻能茫然的掃視著端立在朝堂上的眾人。
驚惶遊移不定的視線突然定在一個芝蘭玉樹的身影之上,原本空洞的眼神似在一瞬間有了實質性的光彩,猶如將要溺斃的人抓住一塊浮木,他開口,說出來的話語都有些顫抖
“請......史進懇請左徒大人為我侄兒......為我甘州戰役中五萬枉死的將士討一個公道”!
左徒王珩安。
如若說還有誰能跟謝家比肩朝堂的話,那莫非王家了。同樣的百年清流世家,一文一武並立大庸王朝,所謂之王謝風流。
但與謝家有所不同的是,王家並非追隨大雍的興起而起,也自然不隨王朝的衰敗而落。盛世隨明主入仕為官,謀得天下安定。亂世不入朝堂,卻也能夠在兵戈鐵甲中做到散家財,濟天下。恰如古來儒士所說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便是如此。
近百年的戰亂,多少世家大族攪入風雲之中,妄圖成就一番偉業,最終卻落得身殘而退的數之不儘,滿族傾覆的也不在少數。各世家的勢力盤根交錯,一家倒台牽連數家。而王家能夠佇立至今,且不為他族所累,大有遺世獨立之風。
而王珩安正是王家獨子。還未及冠便被察舉,入仕朝堂後平步青雲,年歲尚輕就已官至左徒。
名家之子自然是享家族蔭蔽,更何況其人德行兼備,為官處事必躬親而行,待人接物皆有分寸。無論是在朝堂之上,還是朝堂之下王珩安都是為世人稱讚的賢良。
在百官的目光注視之下,身著赬紫色朝服的青年走出左處官列。他立於宮廷大殿中,迎上了天子興致滿滿的目光,微微躬身行禮。隨後轉過身毫不避諱的直麵跪在地上史進。寒冬的藹藹日光,從大殿門直愣愣的投了進來,映在王珩安的臉側。他生的白,在光的熏染下,整個人像一塊浸光的玉。
王珩安溫聲道
“不知史大人可否拿出什麼證物來證明大人所言?陛下也好有個評定”。
“要何證據!”。史進眉頭緊皺,身體小幅度顫抖著,像是在努力壓製著心中的火氣。
“謝清身為副將明知糧草不足的情況下,私自帶兵出嘉峪關讓我等將士被敵軍圍困,致使其主將帶軍支援時掉入匈奴埋伏身隕!三軍已被奪帥這個道理謝副將難道不懂?為何又不退守?為何夜半時分,匈奴軍隊能夠在我軍營帳中出入自如?這難道不是謝清通敵!”
一連幾個泣血問句,平靜湖麵掀起漣漪。朝堂上的眾人竊竊私語起來。
史進接著道“而今隨謝蘊,謝清出戰的五萬兵卒將領黃沙埋骨,甘州臨夏兩城百姓慘遭屠戮,城池被匈奴占領。這難道不是謝家之過!”話至最後,史進幾近嘔血,對滿心信任的將軍背叛的憤怒,對兩城百姓被屠戮的哀痛在這一瞬湧入心間。
入伍行軍二十載,刀下的叛軍匈奴不知幾何。他向來信奉大丈夫既已生於世間,自當堂堂正正行於天地,策馬縱橫沙場保衛家國。但今他卻隻能拖著殘軀敗體跪拜百官,好祈求能有人信一信他。
一番話下來王珩安心下疑竇叢生,他正欲追問,卻被高堂之上傳來的冷聲猝然打斷。
“那便是僅有你一人之言,沒有證據了。”
天子一句話,此事就已蓋棺定論。喧雜的朝堂登時靜默。
“陛下,茲事體大,還是......”王珩安話未能說完,混亂突生。原本跪在殿中的史進突然起身,向一隻斷線了的風箏,在眾人眼前忽的晃過了,還沒等人反應過來,隻聽見砰的巨響,已然血色滿地。
王珩安心下一凜,他抬眸,與司馬越的眼神相對。司馬越朝他露出一個笑來
“左徒,你衣服臟了。”司馬越徑直起身,頭也不回道“退朝吧。”
王珩安低下頭,袍角處果然點上了幾滴血色。他想起史進最後的話來
“甘州兵敗,謝家有疑!望陛下查明,以告慰....以告慰....”
沒有後續了。他隻說到這裡。
天子退朝,素日裡被左擁右護的謝政鏞獨行在道上。王珩安聽見跟前兩三個官員小聲嘀咕
“這算怎麼個事啊,毅勇侯府這下可怎麼辦?”
“不是還有個謝小世子嗎?叫什麼來著?哦!謝晏!”
最先說話的那人慌忙抬頭看了一眼謝政鏞,扯了扯身旁年輕同僚的衣袍示意其小聲點,他歎氣道
“你沒聽過謝三的名號?”還不待回應,他帶著鼻音的輕哼了一句,帶了些不屑的意味繼續道“驕奢淫逸的世家公子罷了,空負了謝家的名號了。”他說完搖了搖頭,一幅極為惋惜的樣子。
王珩安輕咳了一聲,生生截下了他們的話。他溫言
“各位大人,在聊什麼?”
眾人轉過頭臉上顯出惶惶之色,幾人七嘴八舌的開口胡亂應對王珩安的寒暄。一時顯出幾分熱鬨來,惹得道上同僚官員頻頻投來目光。
謝政鏞腳步未停。挺直著搖搖欲墜的身子,一步一步的踏離熟悉的高門深牆。
“為何又要打架,帶你習武難道是讓你到處闖禍的!。”
少年跪在梨樹下,身影清瘦背脊卻挺的筆直,他揚起下顎,臉上有些灰頭土臉的,隱約還能見到幾道血痕。他似乎有些委屈,黑溜溜的一雙眼睛直直的看著史進
“舅舅,我沒錯!你不知道......”
“你還敢說自己沒錯!五天打了三回架!”
“你不知道他們笑話我是沒娘的孩子!”
原本是帶著怒氣的而揚起的手忽地就凍在了半空。一陣春風吹過,梨樹上的梨花飄飄然的落了下來,一片無言。
少年的頭頂傳來溫熱觸感,他抬起頭,見平時隻會冷臉的舅舅抿緊了嘴角,眼中卻充盈著化不開的愁緒,頓時亂了心神。
“我錯了舅舅,我不再打架了!我好好習武,上戰場殺敵,為母親報仇!不讓舅舅難過!”
他畢竟是個孩子,還不知道該如何麵對身邊突如其來的惡意。他不想告訴軍營裡練兵的舅舅,讓他再增心事,隻能靠著自己簡單的拳腳來守衛心底的對於母親溫情。
他記得母親燈下教他吟誦的那首詩,舅舅也曾教過他的。
史進聽見跪在梨樹下的少年開了口,聲音朗朗又有些迷迷蒙蒙,讓人有些聽不清。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裡,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他看見梨樹下意氣風發的自己張口說了些什麼,他想努力聽清,卻什麼都聽不清了。
他再也聽不清了。耳邊嘈雜一片。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早知道就不對你這麼嚴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