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1 / 1)

“崔清婉”維持了大概兩三秒的僵硬身姿,最終還是在李澈匆忙護上來的身影前硬著頭皮下了馬車。

蒼天可鑒,如果可以選擇,她一定不會撩簾子勸架。

她寧可把雲岫和晴眉一起拽進車裡來吵,也絕不會露出腦袋被桓王瞧見。

而此時站在桓王府側門外的幾人中,“崔清婉”包裹得尤為嚴實,她站在崔皓羿的身側,視線紮進地麵。

任憑在場的誰也能感覺到,無聲的冷漠橫在桓王與“崔清婉”間,氣氛尷尬。

“王妃,啊不,抱歉……郡夫人,郡夫人的身子可好些了?”

輕柔的話語自桓王背後傳來,“崔清婉”這才把目光從地縫裡扯了出來。

循聲看去,那是位衣著素雅的少婦。

與京中大多數女眷的豐腴之貌不同,她體態綽約、舉止慎微,纖細得讓人心生不忍。

不似棲鳳城中其他女眷那般盤著繁雜華麗的發髻,這位娘子隻是斜斜地綰了個盤桓髻,發飾也沒有很多,這倒與昨日相見的杜玉姿迥然相異。

她利落的盤發上隻插了一支綴珠花紋步搖與繞了發髻三兩圈的珍珠發鏈,其餘再無點綴。

蛾眉柳目,薄唇小巧,敷麵白妝。

雪青色的寶相花金紋外衫如同晨間山嵐輕輕地籠罩在她單薄的身軀之上,雖虛長自己幾歲,但看上去實在憐弱。

這是……

杜玉瑤。

如此看來,這位桓王殿下的眼光倒是穩定。

怕不是整個王府裡都是這般纖弱的女子,真不知當日還是王妃的清婉娘子看著這些與自己似又非似的女子們有何感想。

噢!也不全對。

以崔皓月透露的原身形象,昔日的崔清婉穿著打扮新穎大膽,起碼在色彩搭配上更加光彩動人。

幸虧不是什麼替身文學,若是活著就整這一套,“崔清婉”真不知道要有怎樣的惡心。

“多謝杜媵人掛念,我已好多了。”

“崔清婉”沒有提及昨日與杜玉姿口舌之爭的事,她儘力將目光越過含情脈脈的李澈,直直看向杜玉瑤。

不過她有些疑惑,她確實能從杜玉瑤的神色中看出憂慮。

可這份憂慮似乎很輕薄,並不像自己初醒時雲岫表現出的那般直達心底。

甚至,在對方眼底,總有一股既洶湧澎湃又微乎其微的冷漠。

怎麼會既波濤洶湧又微乎其微呢?

真是矛盾,大概是自己多心,對杜玉瑤帶了先入為主的刻板印象。

雖說意識到自己的打量有所不妥,但這一時間,“崔清婉”也難以收回自己好奇的目光。

而察覺到這份格外不解的視線後,杜玉瑤頷首垂眸,再開口時語氣更加細弱。

“姐姐身體好了,也可來王府轉轉,妾素來受姐姐包容,與姐姐感情深厚……且殿下也是極思念姐姐的……”

與你感情深厚?他思念清婉娘子?

終於收回目光的“崔清婉”聽罷這陣溫柔風,極力壓製住自己想要挑起的眉頭,儘力維持方才的客套神情。

“娘子說笑了,我既出了這王府,與杜媵人哪有姐姐妹妹的稱呼?杜媵人的姐妹情誼還是留在玉姿小娘子身上比較合適。”

“我今日前來,隻是為了將樂師舞伎帶回崔家,此後我與桓王府再無半點瓜葛,與杜媵人的會麵隻怕是難上加難,望杜媵人在這府上好自珍重,當與桓王殿下恩愛生活才是。”

一如既往的大方得體,隻是實際意味各有見解。

春日的微風掠過杜玉瑤的鬢角,幾根似有似無的散發倒顯得她與世無爭,屈了屈身子恭敬行禮後,杜玉瑤才緩緩開口。

“謝過郡夫人好意,玉瑤會服侍好殿下的。”

“崔清婉”客氣一笑,接著便抬眸看向身側的崔皓羿,目光決然,未曾在李澈的身上停留片刻。

“三哥,事情處理妥當我們便回府吧,我有些累了。”

“好,你先上車,彆受涼。”

崔皓羿衝“崔清婉”點點頭,麵上的鐵青之意總算有幾分緩和。

隻是他再一側身看向桓王時,微微下垂眼簾遮住眸色,一臉淡漠。

“殿下既已見過家妹,相送不如到此為止,殿下說的話,下官自會考量。”

“但望殿下謹記,無論如何,家妹的人生也不是由崔府,或由殿下單獨決定的。”

嗯?這是談了什麼?

“崔清婉”一愣,很知趣地對此緘默不言。

頷首低眉間,她向著李澈的方向屈身施禮,大抵是怕被挑出錯兒留下言語,她這一行禮萬分細致認真。

“咳……妾身身子不適,先退下了,望桓王殿下多包涵。”

話剛說完,“崔清婉”轉身邁步就要離開,但好巧不巧,方才隻會直勾勾盯著自己的啞巴,突然學會了說話——

“難道你就連一絲怨恨都不願施舍給我嗎,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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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下忘言對紫茶,全勝羽客醉流霞。塵心洗儘興難忘,一樹蟬聲片影斜。

茶的曆史可謂悠久,在前人不斷地育種、品鑒、改良過程中,茶文化應運而生,而能品出一道好茶,已是文人墨客乃至當政者的必備技能。

據說,品斷茶級需要足夠敏銳細致,要察色、嗅香、觀形。

以特級茶為例,其色要光潤自然悅人,其香須氣味純正穿透,其形得條索整齊均勻。

端詳著眼前的桓王李澈,“崔清婉”不由讚歎:真是盤正條順的皇室專供特極蒙頂仙茶啊!

連一絲怨恨都不願施舍給你?

聽聽!施舍!這是什麼精巧用詞!

隻言片語間就將弱者形象樹立起來,要是讓路人聽了,還以為崔清婉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呢!

看看這王府裡滿院的美妾,難道是為“我”娶的?

還有那連夜休妻,讓“我”成為棲鳳城茶餘飯後的談資,難道不是你所為?

你那二十八顆牙齒究竟是缺了哪一顆才能有如此風言風語?

真是顛倒黑白,可惡至極!

原來的清婉娘子如何對待李澈她是不知,他二人間到底有怎樣的愛恨糾葛她也不明。

可現在她才是崔清婉,她認為她有權利根據已知狀況做出一些屬於自己的判斷。

就比如現在,她無論如何也是要和李澈劃清界限的。

“崔清婉”按捺住心底想要吐槽的衝動,嘴角強勾起一抹弧度。

“桓王殿下真是風趣,為寬慰妾身煩鬱心情,竟說出這樣的玩笑話來?”

“昔日種種,已是過往,妾身與殿下一彆兩寬,從此往後,當為陌路。藕斷絲連、糾纏不清,這可不好。”

麵上仍是笑盈盈的模樣,眸中卻滿是冷漠。

她的恭敬,她的拒絕,相信李澈全部看得見。

而就像是苦苦求討了一日卻分文未見的乞兒一般,李澈哀傷地打量了“崔清婉”幾眼,明明曾是朝夕相伴的容顏,如今卻這樣陌生。

他沉重地吐出一口沉悶,然後兀自苦笑。

“哈,原是一場騙局,騙得我破鏡分釵,王兄啊王兄,為那位置何苦來……”

聲音不大,可在場之人都聽得明白。

“崔清婉”心下一沉,以旁人不可覺察的角度側眼看向崔皓羿,隻見崔皓羿輕輕搖頭,示意她不要追問。

“殿下,”

雪青色身影浮動,是杜玉姿自李澈的側後方向前踏了一步,她撫著後者的背部,開口儘顯溫情脈脈,

“殿下慎言,府內近日可不太平。”

回看對方一眼,李澈麵上更加苦澀,絲毫沒有前幾日他人口中所講的半點狂傲。

“是近日不太平,還是一直不太平?分明隻要是在這王府的,沒有一個不是眾矢之的。不論是婉兒還是你,都因我受了多少無妄之災?”

“殿下……”杜玉姿垂下眼眸,語氣染上幾分悲哀。

真是郎情妾意,你儂我儂。

“崔清婉”瞟了二人一眼,抿緊雙唇,顯然是對眼前的做作極不耐煩。

她不是原身,所以她不會為這一場景感到嫉妒或是暗自神傷,她隻是……

隻是有些打抱不平。

明明清婉娘子才是他李澈的發妻,明明是清婉娘子為他的計劃犧牲自己,明明清婉娘子在遺書中還求崔皓羿幫他……

他怎麼能,怎麼就能這樣對著他人情意綿綿?

自己是個外人尚且如此憤怒,那清婉娘子看到此情此景又該怎樣愁苦?

可這能埋怨杜玉瑤嗎?

顯然不能,因為她是妾室,並不是插足他人婚姻的第三者。

若非要揪個錯兒,那顯然是多情的李澈更為罪過,但一切罪過真的在他嗎?

他生來就是王爺,在他的世界中他本來就該如此……

嗟乎!該死的封建妻妾製度,無端把女子磨成孤苦的厲鬼。

“咳——桓王殿下扣妾身侍女在王府一夜,本就不合禮法,即便殿下肆意慣了,也不該拿雲岫的名聲來任性。”

一聲清咳打斷二人,“崔清婉”言語凝重,麵上也罩上幾分冷意。

“不,婉兒,我並非……”

李澈回過頭看向崔清婉,雙唇開合間,似要辯解。

一旁的杜玉瑤瞧見,忙是在暗處扯了扯李澈的衣袖,而後帶著憂慮的目光搖搖頭。

隨後她向前傾傾身子,距離“崔清婉”更近些。

“郡夫人若是生氣,便撒在妾身上吧,是妾愚昧,私心想著若留雲岫在府上,定能讓殿下再見見郡夫人。”

“郡夫人不知,自殿下去崔府看望過娘子,便一直悶在府內捶胸頓足。”

杜玉瑤向周圍掃了一眼,聲音壓低了些。

“郡夫人出府的原因,妾是在這幾日才知曉,郡夫人真是受了好大的委屈,妾也心生難過。”

嘖,又來,簡單客氣一下就行了,這怎麼還演上姐妹情深的戲碼了?

誠然,她不該戴有色眼鏡來看他人,可當身邊人都說原身沒少受對方欺侮時,她又怎麼能不當真?

討厭?憎惡?

她似乎還沒有感同身受到這種地步,但她此刻對杜玉瑤的言行有些膈應倒是真的。

如若對方是個徹頭徹尾的輕狂小人,她尚且能像反感杜玉姿一樣厭煩一下杜玉瑤。

可偏對方纖弱有禮,她是一點點也挑不出錯兒來,甚至還為自己先入為主的感到隱隱自責。

該死!明明這姐妹倆才是欺侮原身的人吧?怎麼一唱一和起來,竟好像是自己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