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你這話我不明白,什麼叫‘這樣的心思’?四姐姐說的本來就是事實,難道杜家人憑借杜玉瑤討好桓王的行為是我們杜撰的嗎?”
崔皓月的語氣有些急切,似乎因兄長不站在自己這邊而感到惱火,但他分明又知道兄長不是裝好人在維護杜家姐妹,他說不上來哪裡不對,隻是有一種莫名被孤立的羞惱。
“其實怪我說話不夠嚴謹,我隻是想岔開話題,卻不想多餘的言辭生了其他意思。在我心裡,杜家怎樣,杜玉姿怎樣,我說了便是說了,但是——”
見氣氛因自己而變得壓抑,“崔清婉”一下子有點慌,她忙著解釋,但一開口便覺得一股子白茶味,可她還得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
仿佛是察覺到“崔清婉”的不安,崔皓羿開口截了她的話頭。
“但是阿婉絕不會譏諷杜玉瑤的身份,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
“嘁,原來還是說杜玉瑤杜大娘子。”
本以為自己曲解了彆的什麼意思,原來又是老生常談的舊話,崔皓月嘴角一動,忍不住朝一旁翻了個白眼。
“以前四姐就總說什麼‘玉瑤也是個無奈之人’,然後在桓王府裡處處忍讓,可結果呢?結果還不是讓杜玉姿得寸進尺、仗勢欺人!其妹如此,那杜玉瑤能是什麼真善人?不過是陽奉陰違、惺惺作態罷了,但四姐偏不信!”
“原以為四姐姐現今脾性大改,能有所醒悟,怎麼說到底還是憐惜她?我真不懂!”
“阿月,你——”
崔皓羿本想和崔皓月再言語幾句,卻不想崔皓月脾氣來得太快,幾步快走便閃在了前麵。
望著崔皓月的背影,崔皓羿無奈地舒了口氣,卻也隻是搖了搖頭,沒有再趕著說些什麼。
沉默片刻,崔皓羿斟酌開口:“阿月一向敵視桓王府那邊的人,他並非故意冒犯娘子,實在抱歉。”
“沒關係,這不是什麼冒犯。隻是因為我對過往的事不夠了解,所以我的表達重點在於不想引起爭論;而阿月與我不同,他對‘我’在桓王府的事很是明白,所以才會發泄怒火般認為我在譏諷對方。”
“這不是誰的問題,也不是誰的錯,隻是前因不同,所以結論也不同。”
見崔皓月負氣離開,“崔清婉”也沒有追趕解釋的念頭,大抵是現代生活的經曆,她不喜歡和彆人揪著觀點辯個明白,尤其還是這種屬於自我感受的觀點。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娘子……很聰慧。”
不同於在鳳瓊閣內的避而不戰,也不同於清晨時分的驚訝激動,此時“崔清婉”對爭論的分析讓崔皓羿耳目一新,隻能發出一聲仿若恭維的讚歎。
他略帶癡意地看向身邊人,視線落在與自己極為相似的眉眼處,明明是同一副軀體,可為什麼,為什麼她給自己的感覺,能如此割裂?
你,是誰呢?
緊盯著他人未免太過失禮,即便此刻她是自己名義上的胞妹,意識到這一點的崔皓羿迅速收拾目光,暗自反省。
說來,他也不是為了照顧“崔清婉”的感受就忽視了崔皓月,是他太了解他那四弟——機靈能乾,真摯熱情,但就是容易衝動,尤其一沾到有關桓王府的事,便沒好氣。
也許是不入官場,不牽扯利益,在崔皓月眼中,桓王府就是讓清婉不幸福不開心的開端,因此他本能地厭惡有關桓王府的一切,尤其是桓王李澈與那能生事的杜家姐妹。
那麼自己不太衝動,是因為覺得桓王府的利益可以與阿婉的幸福相交換嗎?
這樣的問題突然浮現在崔皓羿的腦子裡,他心中怵然一驚,猛地轉頭看向身邊的女子,還是熟悉的樣貌,隻是神色不再是往常。
怎麼會呢?怎麼會不衝動呢?那可是與自己陪伴長大、血脈同流的孿生妹妹啊,桓王府再尊貴又怎能抵得過她的幸福?可是……
“說起來,你能為我辯解,還是——”
“崔清婉”本垂著目光暗自思忖,她心裡當然明白與崔皓月的爭辯不是他們二人的錯,可心中也會因為不歡而散的氛圍而感到失落,即使沒有人責怪,但她還是下意識有些埋怨自己的多言。
但不能一直低落,這樣下去豈不是讓崔皓羿這個中間人為難嗎?
很會為他人考慮的“崔清婉”正準備說些什麼,隻是不想,這一抬頭,便對上了那雙迷惘而脆弱的眼睛。
金褐色的眸子,在夕陽斜射下,很耀眼。
“還是……謝謝。”
“崔清婉”將最後幾個字吐了出來,語氣中夾雜著生澀遲疑,不知是被盯得尷尬,還是也在一瞬恍了神。
“我並未做什麼,何來謝字一說?”
崔皓羿沒有移開目光,盯看著“崔清婉”的側顏追問道。
“謝你知我本意。”
崔清婉垂眸淺笑,而後故作自然地掃了眼街道上的行人。
“其實你大可指責我因忘卻昔日被欺壓的痛苦而言偽善之語,畢竟,這更符合大多數人的想法。”
“偽善?如若真是偽善,方才在鳳瓊閣內的摔杯與下令又是什麼?是拿腔作勢、故作姿態嗎?我深知你不是這樣的人。”
崔皓羿仍舊盯著身邊人,但話鋒突地一轉:“另外,我發現你的眸色似乎深了些。”
“嗯?有嗎?啊……許是身體恢複時連帶了些其他變化吧?”
“崔清婉”不自在地撥弄了下並不存在的耳邊碎發,此刻她覺得很尷尬。
一方麵是對方赤誠的話語讓她不知如何應對,另一方麵則是她還能感受到來自崔皓羿的熱切目光。
雖說他們二人明麵上的關係是孿生兄妹,可她並不是原來的崔清婉啊,對她而言,崔皓羿就是個陌生男子,被陌生男子這般盯著,是真的芒刺在背呀!
“有理,阿婉能恢複成這個樣子已屬‘神跡’,有些不同也是合理的。”
察覺到崔皓羿收回了目光,“崔清婉”終於能輕鬆地換口氣。
隻可惜身邊沒有鏡子,她看不到自己眸子深了些是深到什麼程度,不過就算看到了,她也沒辦法與之前的做對比,這種事就單方麵地聽信崔皓羿所講吧。
但話說回來,誰知道他是確有其事,還是隻為了說給路上的行人們聽呢?
當然亦有可能是說給隨行的侍從們,這些侍從雖不能肆意言語,可不代表他們不存在,方才自己一路與崔皓羿交談,怕他們聽了都覺得疏離吧……
慎言!慎言!要切記自己在人前的身份是崔清婉,是崔家四娘子,與崔家人交談時務必得用該用的遣詞造句。
心中不斷思考著今後該如何與崔家人相處,“崔清婉”跟著身邊人步伐前行沒留意此刻已走到城中河岸邊上,即將要踏橋過路。
“留神。”
“唔!”
被崔皓羿一言提醒,“崔清婉”這才回過神來。
仔細看去,再有幾步便要走到石橋附近的石板地上,起伏的地塊倒也沒有多麼陡立,隻是不留神的話總會被絆上一跤。
“多謝提——”
還沒來得及說完“提醒”二字,“崔清婉”便覺得有一股猛勁兒從斜側邊衝了過來,突來的力道撞得她身形一歪,還好是身邊的晴眉眼疾手快才及時將她攙扶住。
“娘子小心!”
晴眉剛將自家娘子扶穩,還來不及多嗬斥一句行人,便被那莽撞人的呼喊聲蓋了過去。
“快救人啊——有人落水啦——”
說話人身材粗壯,膚色黝黑,身著麻衫挽邊褲,是常見的農戶裝扮,他奔走呼喊,一時間吸引了諸多路人看去。
“崔清婉”也朝著人群注目方向張望——
隻見兩個孩童模樣的腦袋在寬大的河道中掙紮起伏,岸旁邊已有幾人或站或蹲地拋遞木棍、繩索之類的物件兒過去,但礙於河道又寬又深,實在難以企及。
“噗通——”
跳水聲響動,隻見一道矯健的人影兒紮進河中。
“有人跳進去了有人跳進去了!”
“先救那個小的!”
“那是哪家男兒?沒聽說附近有誰水性好啊!”
“能跳下水!再差也比你我強!”
“郎君——先救那個矮小的——他快撐不住了——”
隨著有人跳進河中,岸上的人立刻七嘴八舌地指揮著。
人頭攢動,“崔清婉”看不清狀況,隻能從人群縫隙間瞧上幾眼,雖看不真切,但就是覺得河中身形眼熟,尤其那身黛藍銀鶴紋衣衫,實在熟悉……
天!那不是崔皓月又是誰?!
但見崔皓月奮力遊到一名稚子身邊,想要帶他離開,卻不想那稚子因為落水慌亂,此刻如藤蔓一般纏在他身上讓他使不出力氣。
而旁邊的另一名孩童也掙紮得厲害,嗆水過程中又有下沉趨勢,崔皓月見狀隻能儘全力拽住他的衣領,讓他能透出河麵換口氣不至於沉底。
可這根本是困境!
再耗下去!崔皓月也會力竭有危!
來不及了!
意識到圍觀人不會水的居多,但也可能是事發突然讓會水者來不及反應,總之當“崔清婉”看到四周沒有其他人再下水時,她已經衝到河堤邊上。
“噗通——”
暮春的氣溫不算高,水中也是冰涼刺骨,“崔清婉”一個激靈便回過神自己在做什麼。
她聽到崔皓羿在岸上厲聲指揮下人,也聽到路人們再次激起的驚呼,但她更留意聽到的是崔皓月被水嗆了半句的“快救人”。
她想要向前遊去,卻發現身上披戴著的長衫沾了水,實在累贅。她一拽前領的結扣,順手將長衫拋在了河中。
迅速掃視一眼方位,深吸一口氣,她一個猛子紮入水底,而後奮力遊到被崔皓月提著領子的孩童背後,接著抓緊孩童的腰帶與褲子,將其既推著又托著,用力將孩童頂出水麵向岸邊遊去。
孩童仍在掙紮,不論是被她托著的,還是纏在崔皓月身上的,視野中水花四濺,根本看不清方向。
“崔清婉”無法判斷崔皓月現在的狀況,但她心中清楚,若那個纏在崔皓月身上的孩童不被控製住,他可就真危險了!
沒辦法,“崔清婉”隻能在出水的一個空隙,大聲對著周圍水區喊道“打暈他”,而後便再度紮入水中硬撐著一口氣頂力將掙紮的孩童向前推去。
人在求生時的力氣是很大的,大到“崔清婉”被那孩童的掙紮帶著在水裡晃蕩了好幾圈,讓她每前遊一寸都難上加難。
力氣損耗的速度遠遠超過“崔清婉”的預期,她知道再不抓緊,自己也可能會出岔子!
更彆說,她清楚感覺到自己的憋氣已到了極限!
心臟“咚咚”作響,緊密的跳動聲仿佛在為她擂響戰鼓,催促著她快些行動。
她知道她得忍住,一旦放鬆,再嗆口水,她很可能就得交代在這兒!
不能!必須堅持!
“崔清婉”咬緊牙關,拚儘全力將孩童推向一個方向!
突然一下卸力,失去重擔的“崔清婉”意識到自己遊對了方向,這是有人在岸邊接過了孩童,明白這些後,她的心一下子落了下來。
隨之而落下的,還有她憋著最後一口氣的緊繃——
一股冷而渾的河水報複性地向她的口鼻灌入,難以描述的酸澀與悶痛從胸口衝到腦門,她想要咳嗽,想要呼吸,可每一次的求生本能都會讓更多的河水灌了進來。
眼淚已經不由控製地湧出了,在冰涼的河水中,這是她唯一能感受到的溫度。
我……要死了嗎?
還會有……神跡……嗎……
正當她的意識開始模糊渙散時,在那將要墜進河底的一刹,她突然感覺到一隻寬大溫熱的手掌拉住了她的手腕,再接著,一股強大的力量將她從冰冷河水中拽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