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兔入夜來(1 / 1)

雖說晚春的夜還是有些涼意,但當“崔清婉”被雲岫塞了一個暖手爐時,不免還是一愣。

那丫頭的性子也是極倔,說什麼“重傷初愈”、“寒氣入體”,硬是又往“崔清婉”的肩頭上搭了件披風。

儘管“崔清婉”一再保證自己有事會喚她,現如今隻是想自己待會兒,但雲岫死活不同意,好說歹說最終隻應允守在屋外,留“崔清婉”一人待在屋內。

坐在靠近窗邊的圈椅上,“崔清婉”盯著縫隙中的一抹夜空,心思卻飄向了遠方。

其實想想也知道了,即便崔清婉與桓王再無夫妻情分,但她仍是崔府的四娘子,是聖上親封的郡夫人,怎會隻有雲岫一個貼身侍女呢?

即便雲岫說是新挑選的婆子丫頭還不夠熟練,可崔府又不是什麼小門小戶,找幾個合適的仆人總是不難的。

雲岫此時的行為,更像是不放心他人,隻想一人負責起崔四娘的生活起居。

活像報複性的補償……

唉,她也一定,在後怕吧。

攏了攏肩上的披風,“崔清婉”歎口氣,目光一瞥便落在了那彎彎的銀鉤上。

皎皎月色甚是通透,她不覺有些出神——

白日裡雲岫那道悲戚的目光,她可能這一生都難以忘懷。

從桓王府出來的那隊人馬,除卻已被偷梁換柱的“崔清婉”,活著的便隻有雲岫了。

崔家四娘子算是神跡再現、大難不死,可在他人眼中,崔清婉這個人總歸是受過劫難的。

於雲岫而言,她更像是這場劫難的旁觀者。

儘管她一再表現得儘職儘責,可而今的“崔清婉”看得出來,這不過是在掩飾她的慌亂與內疚吧。

人就是這樣的生物,留下來活著的那個,總是不自覺地承擔所有死亡的責任。

其實就此刻的“崔清婉”而言,她並沒有見到一地屍體的場麵,即便在她靈魂原屬的那個世界中,她也不曾見過。

她似乎想象不出那個場景,那該是一種怎樣的恐懼與哀痛?

她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做到對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無動於衷,畢竟她不屬於這裡,她應該保有旁觀者獨有的冷漠,這樣才會冷靜且不動搖地找到回去的線索。

可當她對上雲岫的那道目光時,那種悲傷,是毫無理由就撞擊了她的內心的。

心中滿是鈍痛,仿佛被兩塊石板擠壓蹂躪,呼吸也變得困難起來。

“崔清婉”坐靠在圈椅上,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她想要緩減這種不適,卻又無計可施。

沉默片刻後,她收回遙望窗外的目光,落在了手中的暖爐上。

爐蓋鏤雕精美,那金屬刻成網明明細如發絲卻緊密連接毫不斷裂,竟有些像今日午後見過的崔家族人們。

許是不想打擾崔清婉的靜養,崔家人來時是約好一同的,這也使得這場會麵並不枯燥冗長。

在京的人除卻三郎君崔皓羿當值難歸外,大郎君崔皓昌與二郎君崔皓然皆是攜妻前來探望,三娘子崔清書也與四郎君崔皓月在稍後趕到。

其實自“崔清婉”一醒,原身的大嫂嫂與二嫂嫂便要前來,是她自己怕出了什麼破綻所以讓雲岫先謝絕,待晚一些時一同接見。

言多必失這個道理她還是明白的,在如今這種情形下,沉默反而能保持最大程度的得體。

隻是即便如此,她還是為午後的會麵詫異了一番。

崔家這樣的高門大戶,子女個個都算人中龍鳳,可偏崔家大郎君崔皓昌是個跛子,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能擔任門下侍中一職,今日得見,一襲黛紫銀絲仙鶴紋袍衫的崔皓昌確實一表人才,言談舉止更顯其人正直穩重,至於他頗受聖人青睞,似乎也是理所應當。

且聽雲岫先前講述,大嫂嫂乃是並州王家嫡女,性子又溫良賢淑,自成婚後便與崔大郎君恩愛非常。

不過,這家業兩成越是風光,越是襯得崔皓昌的行動不便格外刺眼。

先不說那本是自己所附之身的長兄,單隻說“崔清婉”自己,她可是受過現代教育的人,她最多會為對方殘缺的原因而感到好奇,可她絕不會因對方跛腳的事實而流露出什麼輕視的情緒。

難道是自己目光中的詫異太過明顯?不然怎麼會引來崔家二郎君一記冰冷的瞥視。

對,是冰冷的瞥視,就像看死去的仇人那般冰冷。

回想起崔皓然那個眼神,“崔清婉”還是不由得心下一顫。

即便轉瞬之間崔皓然便將目光變得柔和關切,但那抹因自己對崔皓昌跛腳好奇而透露出的寒意是切切實實存在過的。

不必多言,想必這位崔家二郎君在尋常生活裡也一定以這樣的目光逼退了不少試圖詢問崔皓昌跛腳原因的多嘴者。

崔皓然,崔家二郎君,如今三十有一,長得極為清秀白淨,隻是在崔大郎君偉岸魁梧的身姿映襯下,略顯單薄。

或許是因為身居戶部下屬度支郎中,掌管全國財賦統計與支調,崔皓然的眼神中總有一種打量的犀利。

人情往來、利益糾纏,或許他見識的官場遠比一般人更加深刻吧。

但讓人詫異的是,這樣鋒芒銳利的人竟會娶一位來自神農穀的醫女為妻,且他還同意妻子在婚後經營病坊、治病救人,個中緣由果然很讓人在意。

不過對於此時的“崔清婉”來說,這種不合時宜的好奇是可以被強製壓下的,畢竟主線任務都沒推進,支線任務接再多也沒精力去清。

而至於崔家三娘子崔清書和四郎君崔皓月,“崔清婉”隻知這二人尚未嫁娶,故而一同住在崔家舊宅中,也就是自己現今所在。

崔皓月嘛尚可理解,畢竟據雲岫所言,他也就小崔清婉一個月,不過二十一二的年歲。

而男子,即便成婚遲一些,也不會有人多嘴什麼。

反而是崔清書,這位姐姐大原身三歲,且不說崔清婉與那桓王已經成婚四年有餘,單就論崔清書的年紀,在這個世界也該婚嫁了。

可這位姐姐不僅單身未嫁,甚至在午後的寒暄中也未見其對婚姻有任何的焦慮與不安,而在場的大郎君與二郎君也僅僅是囑咐一句“順心而為”後再無他話。

實話講,“崔清婉”本人對崔清書的這種態度是非常佩服的,要知道在她原來的世界裡,能頂住世俗眼光不去結婚的人也是少之又少。

在崔清婉原身的這一代子弟中,崔家本家的人隻有他們兄弟姐妹八人,有嫡係也有直係。

甚至四郎崔皓月還是在十一二歲時被旁係過繼來的。

像崔家大娘子,屬實是外嫁得早,即便是原來的崔清婉,也是沒什麼記憶。

倒是崔大郎君因接管崔家時不過十三四歲,在自己弟妹的成長過程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一句“長兄如父”還是擔當得起的。

“所以呢,‘我’為什麼會嫁於桓王?”

“崔清婉”的指尖輕敲手爐,有一下沒一下的節奏讓她歪了歪腦袋,獨處的時光,她的神態總歸還是放鬆了些。

回顧自己穿越來的契機,離不開的隻有那一場天雷降罰,而要了解這出慘劇,更繞不開的便是桓王深夜休妻一事。

若隻論崔家的家世,有皇族王室的人迎娶也不意外。

畢竟世家大族的影響力在這時還稱得上是可觀,即便有大族一時為當權者所不喜,其家世根基也能換種方式影響當朝政局。

可還是不對勁,畢竟,桓王怎麼能越過崔家三娘子就迎娶崔清婉?

難道是三娘子不願意嫁人,甘願一世孑然;又或者是,那桓王偏得看上原身,非要求娶原身呢?

不過後者的可能性應該小些,都是連夜休妻了,想必也看不上吧?

總不能是夫妻了四年時間就相看兩厭了吧?那這也太淒涼了。

罷了罷了,休妻原因似乎也不是自己該在意的,彆因為自己附身在崔清婉身上就對這種事這麼在意,自己要找的可是產生穿越這個結果的條件啊,淡定淡定。

……

嘶——該不會崔清婉被同妻了?

哇要是被同妻了那可真是讓人火大!

不過,也不應該,這個時代的人們沒那麼對立,即便斷袖,雖不能公開相守,但也不至於用一段假的婚姻來遮掩……

“崔清婉!”

“啊!!”

“四娘怎麼了?!”

窗外一聲低喝,讓走神的“崔清婉”身軀一震,直接從椅子上蹦了起來,而聽到屋內動靜,雲岫也是猛地推門衝了進來。

“你——”

“崔清婉”站在一旁半躬著身子,那從暖爐上騰開的一隻手正按揉著心口,緩解自己不受克製的大口喘息。

猛地一下被驚屬實不好受,心跳得厲害,但也虧是不太好受,這才止住了她一句不太禮貌的話。

“四郎君!四郎君這是做什麼!四娘才醒了一日,受不得驚嚇,四郎君怎可像往日那般不穩重!”

雲岫忙著湊上前去,一邊幫崔清婉捋著胸口順氣,一邊數落將半扇窗子推開的崔皓月。

“恕罪恕罪,還望四姐姐多加恕罪,是阿月無禮,阿月在此向四姐姐賠罪了。”

清爽朝氣的聲音透過窗戶的寬縫向屋內人賠罪,餘光裡,那人動作禮數周全,卻不知為何就是有些欠揍。

待氣息平緩些,“崔清婉”抬眼認真打量——

隻見窗外男子肌膚白淨、神清骨秀,尤其是一雙星眸靈動飛揚,眉間淺痣又自帶風流,在黛藍色聯珠團窠紋華服的映襯下儘顯飄逸不凡。

明明說是與原身差了一個月的時間,可崔皓月麵貌上卻像十八九的少年,一時間,竟讓“崔清婉”不好發作。

“無事。”

腦中迅速整理思緒,“崔清婉”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雖無笑意,卻也不讓自己黑著臉,隻是半疏離地回複著。

“夜漸深了,不知四弟這時找我有什麼要緊事?”

“要緊事啊,”

崔皓月見屋內人不動氣,便將窗戶開得更展了些,單手撐著腦袋支在窗框邊上。

“白天大哥與二哥同在,我實在不敢放肆,說來也沒什麼緊迫的,隻是私心想著探望一下四姐姐的身體狀況,方才見姐姐一跳,身體應該是好利索了。”

“托四弟洪福,不敢不好利索。”

聽罷窗邊人的調侃,“崔清婉”扯起不含半點喜悅的微笑看向那人,言語裡是十足的回嗆意味,惹得雲岫都偷瞄了她好幾眼。

“不敢不敢,阿月我打小福薄,這才父母俱亡隻能被本家收留。”

窗邊少年目光爍爍,笑意不及眼底,他盯著“崔清婉”不肯移開目光,頗有幾分審視意味,再度開口時,他故意拖長語調,語氣中滿是莫名意味。

“而像姐姐這般起死回生的人,那才是真正的洪福。”

星眸彎彎回看屋內人,崔皓月的菩薩麵上越顯親近,越是讓屋內人感覺寒意滿身。

他一定是知道什麼!

“崔清婉”的心頭閃過各種危險預警,她眯了眯眼,正視窗邊人的打量。

坦白說,她是害怕崔家人識破她不是崔清婉原身一事的,她不敢想象會有怎樣的後果。

可假的終究是假的,再怎麼裝也是假的。

如果對方真的得知內幕,她反而覺得沒那麼可怕了。

她打心眼兒裡對通過偽裝他人身份而謹言慎行以得安穩生活這一行為不齒。

倘若一會兒崔皓月真能說出個什麼子醜寅卯來,她一定會擺明自己的身份,之後該怎樣就怎樣。

“雲岫,窗外那般涼,還是快把四弟請進來。你也知我躺床上半月有餘,人早就麻木了,如今有他探望,怎能不多敘敘舊來破悶兒呢?”

“誒?好,我這就請來。”

雲岫略一施禮,便走出屋門繞到窗外請崔皓月進來。

待這姐弟二人端坐在桌前,她忙著沏茶倒水,燭光和著透過窗紙的瑩瑩月光,竟襯托得眼前氛圍很是融洽,方才之事像是從未發生過。

“雲岫,勞煩你再端些糕點來,晚膳時我食得不多,如今有些餓了。”

“對!我也是,務必多端些,切記不要忘記我素來最喜愛的奶酪櫻桃。”

“好好好,隻要兩位和和氣氣的,想吃什麼都可以。”

見二人似乎是真的想要敘舊,雲岫很是寵溺地應和著,忙退下去趕往廚房。

然而她不會想到,就在她剛出院子一刹,屋內人已是劍拔弩張,就差打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