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已久的紅木箱被打開,銀針同其他器具整整齊齊排列,無人時她常常擦拭,是以也未沾染灰塵。
這些年處於深閨無處施展,她便不曾將這些展露人前,連姨母都不知道。
蘇黛端坐梳妝台前,銅鏡裡印出她心事重重的臉。
半晌,她攤開手心,無意識摩挲著母親留給她的那枚鳳紋玉佩,溫潤質地,寧靜祥和。
她默了片刻,喚上蘭芝,披衣朝靜安堂走去。
靜安堂遣退了下人,大夫已經到了,此刻隻剩老夫人和姚氏在裡間守著魏錦雲。
外間國公爺沉沉坐著,心煩意亂,阿清焦急地在門口走來走去,好幾次扒向門窗,想看看裡麵是何情況。
終於,國公爺忍不住了,不耐煩道:“好了,急什麼?”
“坐下等著!”
語氣中帶著斥責。
魏玉清聽聞悻悻坐下,沒過一會兒又站起,來回踱步。
他放心不下。
早間阿娘便遣人告訴他阿姐回來了,他一夜都沒睡好,此刻聽到消息更是連鞋都來不及蹬上便急匆匆衝出門。
他想,他要告訴阿姐,他最喜歡阿姐,以後再也不會讓她難過了,隻要她平平安安……
可等來的是一副抬架,他阿姐麵色蒼白躺在上麵,不省人事……
他偷偷抓了一下阿姐的手,好涼。
若不是母親喚了大夫趕緊就診,他差點就以為他沒有阿姐了。
阿娘讓他等,祖母讓他離遠些,父親不搭理他,所有人都不告訴他為什麼,阿姐如何了,又發生了什麼,隻讓他等!
現下大夫進去已經半個時辰了,還是沒有消息,他坐立難安。
國公爺扶額,不想多看這個兒子,晃的他也跟著煩躁不已。
蘇黛捧著香爐進門,向國公爺行了一禮,國公爺抬了抬眼皮,神色疲憊,沒說什麼話。
魏玉清見了蘇黛,仿若見了救命稻草:“黛姐姐——”
蘇黛將香爐遞給魏玉清,香爐燃起濃煙,空中略帶苦味。
魏玉清皺眉屏住呼吸:“這是什麼?”
蘇黛回:“這是蒼術,蒼術燃煙可祛惡避穢。”
國公爺麵色僵硬一瞬,似想起了什麼,默了一瞬卻沒有說話,隻是麵色難看了些。
魏玉清聞言將香爐放到案台上,它也不知道黛姐姐是什麼意思,不過聽起來很有用的樣子。
蒼術透過香爐彌漫出濃煙,漸漸蔓延整個屋子,走一步便能聞到空中的苦味。
半刻鐘後,大夫出來了。
國公爺著急上前:“小女如何?”
大夫捏著棉布堵住口鼻匆匆搖頭,什麼也未說便急急要走。
蘇黛心下一顫,八九不離十。
國公爺三步做兩步拉住大夫,質問道:“我問你話!”
“身為醫者怎麼如此沒有醫德?”
魏玉清拉住蘇黛衣袖,似有些害怕他父親發怒的模樣。
大夫被國公爺揪住衣領,苦著臉道:“國公爺莫要為難小的,小姐這是染上了瘟疫,我醫術不精隻能做到這個地步,我還有妻兒,放我走罷!”
他不想在此地多留,怕染了瘟疫隻得開了一劑方子,不過那方子用處有多大,他也說不準,畢竟他活這麼久了還沒聽說過可以治瘟疫的法子。
典籍裡徹底治療瘟疫的方法隻有集中隔離,能撐過就算命大,撐不過就隻能一把火燒個乾乾淨淨。
得了瘟疫,那不就隻有等死嗎?
國公爺鬆開大夫衣袖,踉蹌後退幾步,仿若老了幾歲。
魏玉清攥著蘇黛的衣袖,目光漸漸黯淡,似不死心問:“是那個會死人的瘟疫嗎?”
魏玉清雖才九歲,但學堂的老師都是大能,授課的知識麵也異常廣泛,自是知道瘟疫是何等嚴重的事情。
蘇黛遲疑片刻,最終點了下頭。
國公爺手撐桌案,不小心碰到蘇黛帶過來的香爐,猛然想到什麼,喚來府中小廝。
身為國公府主人,為顧大局,不容得他多想。
“找個機靈點的,帶上麵紗,將京中可以抑製疫病的藥材全部買來,切不可靠近流民,保持距離,回來便閉府!”
“另外,告訴世子,讓他先不要回來。”
小廝領命立馬離開。
國公爺目光滄桑,小廝離去後良久,他看向蘇黛:“你來時便預料到了?”
蘇黛道:“昨日回府我和姨母遭遇流民攔馬車,其中便有人因瘟疫而死。”
國公爺目光悲愴,頹然坐在椅子上,久久未言。
世人隻知曉他故去的夫人鬱鬱寡歡而死,其實那隻是對外說辭,她得的也是瘟疫……
先夫人與他少年夫妻,恩愛異常,彼時他空有爵位,才華得不到施展,又見不慣朝中陽奉陰違之輩,天天閒賦在家。
她見他喪失誌氣,便去娘家為他謀實職,進朝堂。
也不知她在李家受了怎樣的遭遇,她回來時一臉失魂落魄,而後一言不發,再之後便聽她說與李家斷絕了關係。
他以為是為他謀實職一事,他不願見夫人傷心,下定決心往上爬,但每每關鍵時刻總會遭人暗中對付,所幸過五關斬六將還是得了個實職。
再之後漢陽城突然瘟疫肆虐,朝廷派他去處理此事,他剛領實職,手下人不聽他差遣,夫人便同他一起奔走,他查疫病源頭,她便施粥。
可瘟疫蔓延極快,他幾乎查不到是因何而起,死的人一個接一個,他苦於阻止瘟疫,忽略了夫人日漸消瘦的身軀。
後來,漢陽藥材緊缺,從其他地方調來的藥材緊跟不上,夫人將手中藥材全分給了百姓,就這樣離他而去。
如今,已是十八年了。
屋裡傳來杯盞碎裂聲,國公爺從回憶裡抽離,急急衝進屋內——
“發生何事?”
卻見老夫人坐在外側,簾帳內姚氏端著湯碗喂魏錦雲吃藥。
老夫人冷冷瞥一眼國公爺,道:“身為一家之主,驚慌失態,成何體統!”
杯盞正是老夫人摔碎的。
國公爺老老實實站定:“母親說得是。”
門被關上,蘇黛和魏玉清站在外側,對視一眼。
裡間,老夫人摔盞釋放完怒火,疲憊地撐著額頭,道:“你問問你那好女兒,昨夜在外麵都做了什麼!”
“問問她怎麼染上的瘟疫!”
國公爺一頭霧水,見平時活蹦亂跳的魏錦雲此刻麵色蒼白躺在塌上,不由得放輕了聲音,生怕聲音大了凶著她般:“昨夜發生了什麼?”
魏老夫人見狀,不由得朝天翻了個白眼。
魏錦雲才醒,此刻身體還有些無力,姚氏在身側心疼地扶起她。
魏錦雲道:“父親,我昨日離開長公主府後被流民攔了路,身上的銀錢都被搶走了……”
她說罷,眼中含淚:“我不知被誰迷暈,今早醒來便在城郊破廟裡……”
魏老夫人手中又捏起一隻杯盞狠狠一砸:“事到如今你還不肯說實話?”
她指著魏錦雲,氣得顫抖:“我們都是你的家人,你騙過我們有何用?”
“你騙得過外麵那些人嗎?”
“你能承受外麵那些流言蜚語嗎?”
魏錦雲嚇得往姚氏懷中一縮,見她如受傷小鹿一般,姚氏心都在滴血,道了句:“好了!”
她紅著眼對魏老夫人道:“母親,她不願說便不要強迫她了。”
“她才回來,我隻想要她平平安安就好!”
姚氏第一次違逆老夫人,是為自己的女兒。
國公爺滿腹疑惑,卻強壓下道:“母親,還是讓錦兒好好休息,我們先出去罷。”
他心裡記掛著瘟疫一事,害怕老夫人久待會被傳染。
見二人身為父母都如此維護,她一個隔了一代的,自然不好再多說什麼,冷哼一聲:“罷了,我也老了,管不著你們了,往後你們愛怎麼便怎麼罷!”
魏老夫人狠狠摔門,看也不看蘇黛和魏玉年便離開了。
魏玉清想進屋去看,被蘇黛拉住。
蘇黛蹲下道:“你先不要進去,我去看看情況再告訴你。”
魏玉清乖巧點頭。
蘇黛進了屋子,屋內泛著藥香,她身上帶了防疫的藥包,可抵擋一二。
茶桌上有方才那大夫開的一劑方子,她不動聲色拿起方子看了一眼。
不對。
姚氏扶著魏錦雲躺下,道:“國公爺先回去吧,這裡有我照顧錦兒。”
國公爺皺眉不語,擔憂地看著魏錦雲。
魏錦雲擔憂道:“爹爹阿娘,你們都快回去吧,我已經好多了。”
蘇黛拿起方子走近簾帳道:“這方子沒什麼用,要換。”
姚氏這才發覺蘇黛進來,忙道:“你進來做什麼,你本就身子弱,快回去!”
國公爺聞言道:“你醫術隻學了皮毛,不要瞎說!”
方才進來他便看過這方子,這方子和十八年前那場瘟疫用的方子一模一樣,雖不能根治,但抑製是可以的。
若個人體質好些,便能硬生生抗過來,若不好……
姚氏也道:“黛兒,快些回去。”
蘇黛看著國公爺:“這方子將瘟疫當做尋常風寒在治,我有更好的方子,至少效果比目前這個方子好。”
國公爺擺手:“瘟疫之事我有經驗,當年我便是用的這方子,你不必憂心了。”
事關自己女兒,他不敢拿她冒險,況且一直便聽府中下人道她二人不和。
姚氏也道:“黛兒,你不必憂心此事,你身子弱先下去吧。”
蘇黛皺眉:“難道你們以為我會害她?”
姚氏解釋道:“黛兒,我不是那個意思,隻是閨閣女子經驗畢竟不如大夫……”
蘇黛阻斷話頭:“我知道了。”
她話頭一轉:“我雖身處閨閣,自認為藥理不遜外麵的醫者,若藥方沒有效果再來找我還來得及,若是再耽誤我便也沒辦法了。”
說罷,她便離開屋子。
國公爺和姚氏對視一眼,良久,魏錦雲輕輕握住姚氏的手:“阿娘,我相信黛姐姐。”
昨日回去的路上她想了許多,黛姐姐剛入府時她們關係還是很要好的。
黛姐姐會做好多新奇的小玩意兒給她玩,有什麼吃的玩兒的都會讓她先挑,那次她被野貓抓傷,也是黛姐姐不顧危險攔在她麵前……
還有這次馬兒受驚若是沒有黛姐姐,她怕是……
她一直以為是黛姐姐變了,往常什麼都會讓著她的黛姐姐,突然奪走了兄長姨母的關心,就連阿清也喜歡她!
她覺得屬於自己的寵愛被她搶走了,但其實是大家都發現了黛姐姐的好,以真心換真心而已。
變了的是她自己,這麼一想她釋然了許多。
“國公爺——”
“國公爺——”小廝急匆匆來報,“藥材被人買光了!”
國公爺大吃一驚,走近:“你說什麼?”
“現下城裡所有藥鋪都沒治瘟疫的藥材了!”他拎著個油紙包,“我跑遍華京藥鋪,隻買到這麼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