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雪-錦帽雕弓穿羽箭,玉嶠金巒……(1 / 1)

中原塵 花間杜牧 21221 字 12個月前

河陽城,王世充與孟善誼、柳燮二人下得城牆,進入治所,一道喝了些魚粥,數個小菜,臘肉,鹹魚,筍乾,冬菜,雪裡紅,醋蘿卜。世充飯畢,問道:“河陽城監押人犯之獄在何處?”孟柳二人相視一眼,道:“王將軍欲作何往?”王世充道:“世充是罪人,自當入獄中,待聖上,吾王發落!”孟一聽不是即回洛陽,暗自搖頭,道:“那好,獄離此處不遠,我等就導引將軍一道去吧。”

世充說道:“兩位大人先出,稍稍等我一會,我且進去更衣。”說罷,扭身便進房去了,孟柳二人走出至門口,閒扯幾句,待得一會,世充自後而至,說道:“兩位大人,就請將世充押至獄中罷。”孟柳二人回頭,吃了一驚,隻見世充穿戴,頭上隻戴一綸巾,身上白布袍,尤帶泥漬血跡,足下麻練鞋。柳燮說道:“王大人,何至於此?”

世充說道:“世充之繡袍,錦帽,印信,祿俸,無一不是聖上所賜,今日罪重,百死莫贖,若有破了,爛了,朝廷又需多費,世充罪人,焉敢再耗朝廷之費!”

這時隨從簡少,世充隻有田奕等數人跟隨,十幾個人三繞四彎,來到河陽獄,牢頭縣吏兩個相迎,但見獄室皆空,並無犯人,世充問道:“為何沒了犯人?”柳道:“我等自懷州過河陽橋時,孟通守大人見有數十個人仍關押在內,喚來縣吏,閱明案情,夜審人犯,裡麵有通奸的,偷竊的,閒來無事,便趁夜來審,將那罪特輕的杖責一番,放了,奸猾罪重的留了兩個,預在次日將那兩個奸猾的斬了祭軍旗,剩下的便讓他們到軍前效力。卻有一個罪犯,生死不去,本來罪不至死,孟公憤怒,次日誓師,就於黃河邊,三個一齊斬了祭旗,念了祝文。”

王世充道:“是何緣由不去?所犯何事?有求生之道,在軍前縱九死一生,也比當即死了好啊。”歎道:“留有用之身,為國效力多好!非但可免罪責,或還能立功受賞。”

柳燮說道:“我等也不明白!許是癡傻了吧。”

孟善誼對牢頭道:“找一間上好的牢房!”那個牢頭道:“前幾日都一一打掃過,臭蟲跳蚤較少,況且這牢房都一般,並無甚好壞,東頭的暗些,西頭的明些。”牢頭心想,這牢房還當住家不成?有什麼好不好。

柳燮說道:“王大人要在此暫住,找一間寬敞明亮的!”

世充道:“還須枷鎖,係於頸上。”

牢頭聽到是大人要入獄中,遲疑不敢自決,說道:“那還是請大人自看吧,要進哪間,屬下也不敢擅定。”因請諸人一道走去,但看各是潮濕陰冷,有的還有積水,柳等不由皺眉頭,牢頭一邊介紹,說罪輕的便在哪裡,罪重死刑的又住哪裡,走到一處,世充道:“就這間了。”眾人駐足,見這一間,比之積水的要好些,比之乾爽的有不足。

隻見壁上潮濕,白久了的一道黴,上有幾處暗紫血跡,土黴腥味,卻寫了幾行字,“無發無天,無酒有肉,不冤不喊,不疼不叫。僧靜澄作”。柳燮說道:“這原來住了一個僧人,也是犯了色戒,事主原來河陽一朱姓富戶,一日大雷雨天,雷電劈了數個家人,通體焦黑,以為是犯了神鬼之怒,朱家請數個風水先生,陰陽道士,驅邪鎮妖,又特請這寺中僧人來做個法事,未料到遠近無人,寺廟荒蕪,待讓一仆人去請,本意為白馬寺,或至洛陽城中佛寺,這仆人覺兵荒馬亂,不願遠行,又碰上瓦崗軍來往爭戰,那人如何敢來?正巧碰上這僧人自說是五台山下來的,主人也深好佛法,與這僧人講佛法經文,考究之下,甚覺滿意。未想此僧人佛法是精通,風月也擅長,家中有婦女,久曠無聊,與之勾搭上。”

世充進去,道:“將那枷鎖來。”枷鎖不在此處,專有庫房,牢頭忙與縣吏去搬弄了。

“後來事露,被主人擒捉了,捆成個棕子,待要私自處置,因這僧人行跡甚廣,平日超度死人,或能醫藥施為,若是私刑斃了,又怕有旁人閒話來報官,則必認為是富戶有擅自傷人之實,畢竟刑殺之事,大臣都不敢獨專,何況隻是一普通人家,因此就至縣裡,拘押在牢,又使用錢要置這僧人於死地,那縣吏平素裡與那富戶不對付,收了錢財,嘴頭上答應好,也隻是推托了事,隻是那勾引有罪,傷風敗俗,責打一頓,拘壓幾天,若是那富戶真有心,則須不斷使錢,這僧人也必在這裡生病或屈死,後來那富戶也懶了,”說到此時,柳笑了一笑,說道:“畢竟誰都不傻,這些富戶,再有錢,也不可能使動朝廷公人,又不是父母不共戴天之仇,掘墳欺祖之恨,隻是不知,家中那女如何了,私下處置,便是含愧跳井,碰上行軍至此,孟善公也是好佛之人,閱曆囚犯,看有無可用之輩,小罪饒了,大罪看其情可恕否,若肯軍前效死,則免其罪,若是那推托奸詐的,則一並砍了。”

孟說道:“這僧人,倒不是那種招搖撞騙的假貨!我考其經義,《金剛經》《無量壽經》等,大乘小乘,都能說道。”

柳說道:“那僧人,僧袍已破爛不堪,頭上也生出一些毛發,命授衣,就著了一件青布小褂,整衣麵見,那僧人又說善經文,孟公也是好佛之人,隨意問起金剛經,梵網經等,講佛理釋義,居然是對答如流,我等皆知讀書,儒道經典,佛家之經,能記憶已非常人,從中領悟布道,更兼要有天賦,此非下數年苦功不成,並非那些隻敲木魚,念個佛號,村落間化緣度日,得過且過的乞食僧人可比,問是誰的弟子,說是那五台山高僧智廣方丈的弟子,孟大人說原來是熟人,早年與智廣禪師相識,這一拉近,更是親切。又自說能知風水,善避禍福,我當時便道:‘你既然知此,如何不能免牢獄之災?’那僧人倒是臉不變色,說:‘命運所在,凡人曆劫難,佛祖亦曾曆大劫大難,方能成佛,更何況凡人,真心所向,必轉危為安,又說道,他曾算到,自身將曆有火劫,水劫,情劫,盜劫,殺劫,在此河陽曆情劫一關,但在河陽必遇得有大福德之人,救他出這次劫難,’說的孟大人半信半疑,這個心思就動了,此次大戰,讓他做了一隨從,為摭人耳目,讓其穿戴上巾褐,並讓他說各人福德,說若是有驗,前罪便了,並當保奏脫罪,待事定後,再請去長安寺院做個主持。此次出征時,許多將士私下相問,那僧人說“行在死人之中,”或說“在劫難逃。”孟大人問禍福,僧人說無憂。此日洛水,果然如此,隻是紛亂之中,這僧人也不知何處去了,恐是在凡間曆劫,不知他下一個是何劫。”

孟點頭道:“我也奇怪,這僧人會看相之術,也是不差。”

對王世充道:“本來這等奇人,於王大人也當有用處。”

王世充沉吟半晌,說道:“天生人物,聰明伶俐,讀經悟道,無所不可,若這僧人專心事佛,亦當為一代高僧。若說是相麵,世充以為,生死由命,富貴在天,若有禍患 ,世充不刻意避之。”

這時牢頭與縣吏兩個拿枷鎖等過來,一頭一腳都有,旁邊一個小牢子又拿了個葦席,牢頭躊躇說道:“大人,”眼看向柳孟王幾位,平日裡給犯人上枷,身份低賊,作牛馬生拖硬拿都可,而世充顯然是大人物,其類似品級官員,這牢頭一輩子見幾麵都難,都未曾見過,雖說人家自稱罪人,可回頭一出來,照舊是朝廷高官,自己萬萬得罪不起,想讓手下兩個小牢子做事,更怕失恭敬,還隻能親自,戰戰兢兢,便有意遲疑,將此事讓大人們定奪。

世充察顏觀色,不為難牢頭諸人,道:“無需多慮,就進來與我套上吧。”孟善誼道:“那腳上的便彆上了,王大人腿寒不便。”孟倒是為世充著想,本來是作姿態,又不會跑,還不如做個人情,體諒一下。

牢頭依言親將枷鎖與世充套上,著小牢子將葦席鋪於地上,孟善誼扶世充坐在席上,世充雙手被束,脖頸左右轉動一下,歎道:“有形之枷,無形之獄,無論何人,吾等身為將領,殺人無數,百年後去了冥界,也當入刀山地獄。”

王世充又道:”那個僧人,也當象世充坐牢一樣,找個名山古刹,每日裡合掌禮佛,如何也熬不得清苦,犯這諸般戒律?”世充因手掌被拘,想到合掌一詞。

孟說道:“人食五穀,難脫俗氣,終有七情六欲,前日裡,與這僧夜講說佛經,這僧人端的好口才,也是舌燦蓮花,高大魁梧,頗有男子氣概,要不然也不至於勾人家女子。我又隨軍任用,以解閒悶,再須講些佛理,我問起他如何被色迷了心性,那僧道是前生緣,遇女是緣,遇孟是緣,坐牢為劫,隨軍是劫,唉,世間凡人,終難過情一字。”柳燮道:“世間俗人,有幾個能忍得了這清規戒律。眼耳口鼻舌,喜怒哀懼愛惡欲,口腹之累,枕席之歡,若非聖賢,有幾人能拒?”

王世充笑道:“精壯男子,血肉之軀,躁動時期,的確難以壓抑的住?亂動便生許多事端,可惜,既然留戀塵世間,做什麼僧人?男兒當自強,矢誌礪節,讀書習武,用心報國多好。”

柳燮見世充又談報國,察看其麵貌形狀,思其一舉一動,見其悲慟與歡笑能轉換自如,忽然起一個念頭:“曆來大奸大偽之人,必先作忠良之狀。”眼前的這位世充,越來越覺其虛偽,心微生厭惡,這一生厭惡,便覺得自家談興減半,心裡便有些不耐,本是為了同僚相通,聲訊相詢,看下一步如何,隻見得世充一係列做作,更換弊衣,進入監牢。柳燮在想:自己在外陪著,他坐於地上安逸,我站著腰痛,若一直陪著,到底誰才是犯人?便朝孟使個眼色,道:“外麵還有些事,我與孟大人,就先行告退,若洛陽定有來人,也好接待!王公暫於此處,愛苦了。”

王世充說道:“不苦不苦,今時此牢中,吾心才得安!想起那些死難的將士,再也不能歸來,眼前區區桎梏之苦,又算得了什麼。”

孟吩咐牢頭等小心照看,便向世充告退,走出牢門之際,回看王世充也將手下人一一遣走,就著枷鎖,坐於苫席上,閉目假寐。

孟見左右無人,對柳道:“世充忠君報國,必死難洛陽,此誌可嘉,然而彼時玉石俱焚,我等當如何?”柳燮看著孟善誼,臉現奇怪表情,知此時孟對守洛陽前徐悲觀,徐徐說道:“大人,我倆共事多年,當坦誠相對,我有肺腑之言,你我皆曾讀書明理,可知世亂之兆,起於何時?聖上若是英主,怎麼可能讓天下潰爛於斯,現今盜匪遍地,如火熾水洶,非有數載不能平息,待彼時,百姓死傷過半,又當白骨盈野,千裡無人煙。”想到將來慘狀,嘖嘖搖頭,又道:“王世充真可謂節烈忠義,天下無雙,奈天命何?忠心耿耿,不死不休。若守洛陽,外無援救,異日洛陽糧儘,掘地食蟲蟻鼠雀皆儘,次將及居民自戮,人間地獄,我等……”雖未說下句,孟已知其意,歎息道:“聖上貪戀江東不歸,奈何?我父在聖上身邊,我每思之憂之。”

孟又說道:“李密是何許人?”柳說道:“不知其何許人,出身柱國之後,看其善待本朝官屬,其胸懷博大,已是有帝王氣象!此次洛水,我等已無回天之力,諸多宿將,戰前群情激昂,都視之為中原最後一戰,卻是敗了。可見,國運也有定數。”

柳看了看孟,正在猶豫,說道:“我等就是過去,官隻升不減。”孟笑道:“李密才是魏公,手下都是長史司馬之類。”柳說道:“孟公,勿要以官小而輕看,李密此次過後,必將為王,我等若去晚了,位置便讓人占了,看著昔日之下屬,官職低於我等的,反立於我上,能不尷尬?”孟道:“我再想想,”

柳燮知其心動,說道:“河陽之地,北可入太行,西可走王屋,東可走黎陽,雖然無險可守,正是進退之地。我等河內府兵在手,哪裡都是將官。至於令尊大人,我有些計較,不知當講不當講?”孟說道:“若是世間得兩全,那就感謝柳大人了。”柳說道:“一,我等喚些心腹,假作商議,將手下不聽話之將官控製,再速派人與李密獻降,縱使洛陽知道,我等亦可斷河橋,其無奈我何,而孟大人也作出脅迫的樣子,我等後麵放出風聲,說孟大人是被手下反叛,這樣令尊可無恙。”孟心中有些狐疑,自己與柳表麵相交尚可,但知人知麵不知心,若是到時人家真用刀挾迫,事情不可控,想來再拉熟人,說道:“不知道獨孤武都如何?是否要告知一起進退?”柳說道:“獨孤昨天也是血戰歸來,一身傷重,正臥床不起,我等做何決定,他定難抗拒。”

柳又說道:“孟大人,我等既然有此意,何不連世充也一道擒住?獻與李密?”孟搖頭說道:“此事太急,河陽城內世充有兵兩千餘,或能反齧,投鼠忌器。”

求德正正在洛陽城牆上遠眺,天野蒼茫,邙山如蟒,蜿延而東,想那黃河如練,夫子立於河上曰:“逝者如斯乎!”求德正來自扶風郿縣,家鄉離五丈原不遠,五丈原的出名,是在三國時,武侯諸葛亮於此與司馬懿對恃百日,累病而亡。當地還流傳著諸葛的故事,父老們還在挪移死諸葛走活仲達。時至今日,求德正卻改了幼時的想法,畢竟誰贏了誰活著才重要。求於大業十五年跟隨鷹擊郎將傅樞入宮為侍衛,隸屬左屯衛,隋帝龍舟下江東,求因故未能隨去,非福非禍,因留下來的人少,眾兄弟都升級當官,求如今在左屯衛也當了一個小軍官。

洛陽城來往出城入城之人,行色匆匆,大都繃緊著臉,或失神喪氣,求德正不由歎道:“氣色殊有不佳。”多年前有一個老道人曾教過他望雲氣的粗略法門,可望雲氣,曉天下大勢,可觀人麵,知斯人憂喜,求德正時不時的加以驗征,將官,仕女,走卒,販夫,更有入城的樵夫,出城的葬伍。

尤記得那個上午,正月初九,好大一個豔陽天,旌旗招展,人歡馬嘶,駐城中的左右翊衛,左右驍衛等軍也發兵助戰,此戰之重,越王連家底都給掏出了。求尤記得,出征之際,洛陽父老,送子弟出征,一家人圍著一個,有哭有笑,依依不舍,有一位左武衛的將領,身邊卻一群女子灑淚相送,其中一彩衣女子,姿容尤為出眾,容光豔麗,引得眾軍聚觀。求德正不在出征之列,也於城牆上遠遠看著,暗暗祝福,本來是想,我軍人數之眾多,投鞭斷流也不過如此,為何李賊竟是如此梟獍。

前日上元節,飛檄來往,道是正與賊決戰,求德正獨自望雲,心憂成敗,隨著隋帝入洛陽,就此享繁華多好,隋帝偏偏要走?天下盜起,卻仍巡遊。事已不可回,又不是自己這等小人物可以改變的。回憶前年,家裡還有音書送達,家人為其謀婚事,求頗為興奮,不知哪位女子將成自己伴侶,與眾兄弟說,兄弟們要不遠千裡一道祝賀。而現今潼關塞斷,也斷了音信,北雁南飛,無西東之訊,若逆黃河水可至渭河,沿渭河可至家鄉,隻是孤身難走,隻能思戀家不已,每聞西風,也作是家鄉的味道。

回看洛陽,數棟宮殿,紫微門高聳,顯皇城之巍崇,近塔一座,知道是元壽寺,望南邊,也有數塔影影綽綽,昭成寺等。天下之皇權,至高至大,士民之信仰,或佛或道,水積財彙,都能建造高樓峻閣,東邊有一樓高三層,與眾不同,據人說是大商賈陶鑒洪所住。求德正咽了口口水,洛陽城生靈如許,自己要為保護他們而戰,有個疑問,若是佛有靈,為何不現身救難,免了人世刀兵?

喜寧門原本是由洛陽殿內省管轄,因形勢緊張,門防關鍵,越王與諸大臣商議,禁內軍士也須參加,以防外變,因此,留下來的十二衛兵士,便輪流與原有的城門守衛一道值勤,下麵還坐了一個監衛的將軍,著人盤查進出人等。每日裡清晨,須得三方會齊,城門郎,左監衛或右監衛,左屯衛或是其他,方可開門。而關門之舉,隻需一方有議,便可關上。畢竟開門以通行人事小,防外兵外賊進入事大,關門錯了可以重開,風險不可同時而語,其中道理,眾人皆知。先前李密軍臨城下,各門長閉,隻有大臣們商議開何門,出兵與戰。

“那畢竟不是自己份內的事,”求德正歎了一口氣,上麵有長史,郎將,大將軍,那麼位高權重的將軍,那能輪到我這個卑微的小禆將來說話。“可是總要做點什麼吧,”求德正想,此時他的感覺是上了一艘大船,船底有千百個孔,正在下沉,自己想掙紮一把,卻又那麼無力。但顯然不是每個人都這麼悲觀,此間哀未落,他人已歡歌,城牆下麵的沙玉恒直長,雖然也隻是直長,那是皇城裡頭的監門府裡,身份尊貴,左監軍將軍早晨隻來露了一下麵,便留他在值守,正坐著與城門直長楚圭拉老鄉,講故事,談笑風生,言語之中,可能馬上升官為校尉,隻待尚書省發下詔令,兵部出告身,妥妥的事。那前些天來的人呢,有的迎來送往極是熱情,有些則冷冷執行公務,若是帶來宮中的指令,今日不開,則城門不開,有些百姓要出城的便問,後來值守的兵士被問煩了,就在城樓上立旗,若是立白旗一杆,則都可進出,若是赤旗一杆,則隻供緊要人等出,若是兩杆齊立,則不能出。今日赤旗豎立於風中,自然百姓們不來打擾,要出城者另尋他路,這洛陽的城牆,隻有洛水北,皇宮旁邊的較完整,南邊的城牆有許多城牆段還未完全封上,人員荒無,太平時節尚可,一到這亂,豐都市時不時遭搶,匪人進來定目標,夜晚便搶奪劫殺,寶物運弄出去,次日再回來,也無人能指認。不過最大的一次就是孟讓進來,數千人夜中明火執仗,當時的守軍,兵力不足,隻能力保紫微城及周邊幾個裡而已。

今日隻供特殊人等出入,不消說,進來的都是自洛水潰退下來的兵將,昨夜,左驍衛大將軍段達親自到場,將那些歸來的兵將,一一安置,求德正與人一道,心裡捏一把汗,因為不排除這些夜晚來的兵將,是不是李密偽裝的兵馬,上春門由另一位右武衛將軍皇甫無逸駐守,收擾的敗兵就在旁邊裡住下,不論貧富之家,都開門納人,想來那個大富商陶鑒洪之家裡,也住了不少不速之客吧。

下麵的城門直長楚圭,雖與沙玉恒笑談,一臉麻子似星點於臉上,心中正為無油水苦惱,南邊諸門的各個直長,此時並無寇盜之憂,人自往來,商人手闊,必送些以求進出,那腰囊飽滿,自家一直在此,這來往的人,並無甚油水,又大多帶刀的大頭兵,有怠慢還易被持刀恐嚇,想與那南邊的直長調個位置,卻被上司城門郎說是衛尉寺的大人看中此門,要找心腹人等駐守,直長心想:“我寧願不做這心腹!”隻是這話不能出口,萬一忤了他,說不定給個危險的差事,或終身不用,畢竟隨便安個罪名,喝酒誤事什麼的,輕而易舉的事。

沙玉恒並不知曉楚圭如何想法,自已唾沫橫飛,說的高興,一時覺得口渴,招手喚過來一個小兵,討口水喝,一人捧壺,尋個瓷杯子,倒水滿上,沙正待喝,斜眼一看,指道:“那邊是怎麼回事!”幾人看去,卻見不遠處立有幾個女子,悲悲欲泣,其中一個手捧白色銀壺,尤為顯眼。小兵答道:“回校尉大人,那些女子來了數次,聽那為首的說,是要等人回來。”沙道:“哦,等的是什麼人?”沙看其穿著,身著繒彩狐裘,識得是好貨,沙想道:“正妻多罵妾是狐狸精,狐狸精一詞,當是由此而來!”食不可無肉,宿不可無床,隆冬不可無裘,這是沙玉恒給自己的信念,就是孔夫子也有規矩,肉不方正不吃。多年以來,沙心心念念要一好皮,在洛陽終於如願,裘於等級來講,極品為貂,上品為狐,其餘羊鹿狗豬皮,但能穿上的,便是略有薄產,自己這身上狐裘,比之女子,也不差吧,這可是花了銅錢數鬥,在洛陽豐都市買的,平日裡,恐磨壞了,多穿棉絮。今日巡城,要穿戴整齊,佛是金妝,人是衣妝,總不成讓外邊的直長之流比下來。

仔細觀看那些女子,雖臉未施粉黛,身材長挑,姿容俏麗,不似尋常奴仆之粗笨手腳,各有各樣,並非一個家族姐妹之類,年齒相近,也不似嬸姑關係,諸般下來,沙認定是人家妻妾,想能養起這麼多妻妾,定有許多奴仆,必然是有身份人家,洛陽城中,有這等家境者,不過數百家。這時楚圭說道:“我認得她們。”沙道:“你如何認得?是哪家女子?”楚說道:“前日裡,左翊衛虎牙郎將費平楠出門,一群女子相送,因脂粉稼豔,引諸人圍觀,女子們哭啼說要去前線陪著,生死一起,費平楠好生安慰,也是不舍,虎賁郎將楊威勸說軍中有女子,於軍不利,阻擋下來。臨行時,便有兩個女子起舞相送,有一黃衣女子,吹了一曲羌笛,一紅衣女子,彈撥琵琶。”原在城牆上的求德正也走下來了,說道:“我怪怎麼有點眼熟,原來是她們,那日我在城樓上也見了,這妻妾眾多,費將軍可是豪奢。”求德正羨慕之餘,又有些不平,心道:“老子一個婆娘遠在千裡,他卻有這多嬌娘,那姿色又不可同日可語。”又暗生另一層想法,這裡麵的挑一個,恐怕也比我那未過門的婆娘俏麗吧。

沙玉恒說道:“那能吹能舞的,可能不是妾室,或是蓄養的家伎。”沙玉恒的見識,卻是比求要高些,那個小兵道:“費家在洛陽有許多宅產,”,沙玉恒說道:“你如何得知?”楚圭說道:“洛陽城中,好多人知,校尉大人可知,這三衛之所,許多是高官子孫。費將軍世家出身,其父費灝,可是虎賁中郎將,朝廷四品,正隨駕在江都。”

沙玉恒道:“哦,”本待將那幾個女子叫過來,詢問一番,聽到是左翊衛虎牙郎將,與自己身份差距大,又有家人在,覺得輕佻不妥,用眼看去,幾個女子或垂螓首,或望他處,唯有一女子也與他對視,仿佛要從他眼中找出人來。

沙玉恒定了一下神,轉頭說道:“也是可憐,這出外的將軍,今日不回來的,十有八九再也回不來了。”

楚圭說道:“清早這城門邊,也曾有許多百姓家的老者老婦來問道其子孫消息,我都勸回了,隻是這幾個女子,尤其那個,”說著指著那個與沙對視的女子,道:“那個綠衣女郎,一直在說,‘我不走,說好的在城門口,就是在城門口。’定是與費將軍約在城門口相見,就象男女約會一樣。”又指那提銀壺的女子,道:“那個壺裡,必是珍藏的美酒。”對沙與求二人說道:“若是費將軍歸來,我都替她們高興。”沙玉恒一想,那時定然喜到極致,哭的哭,笑的笑,就不知那個對視的女子會如何?點點頭,道:“情之所致,心之所衷,人生難得知己,尤其是這麼多紅顏知己,費將軍可謂無憾人間了。”沙又補上一句:“沙某希望費將軍平安歸來。”

求德正看著沙玉恒那張看似真誠的臉,心中稍有不屑,這話象是說給那幾個女子聽的,誰知道是動了惻隱之心,還是覬覦之心,心說:“誰知道你嘴上說的是真是假,若是那個什麼費平楠就此不回,這些家伎無主,不久便當被主婦遣散,或是再找另一位將軍傍衣食,或是散落民間,若是碰上有緣,倒也當可去撈撿一個。”又端詳了那幾個女子,心道:“隻待她們走投無路時,便易收留。”隻是這批女子如何走投無路,先不及細想了。

求德正平日裡一幫左屯衛一幫糙漢子談天說地,洛陽之風月場所,誰家財主小妾偷仆人,有兄弟勾搭過裡中哪個少女少婦,如何打情罵俏,聽的說的都是津津有味,可是今日近處看到這幾個女子,心中頗為失落,暗道尋常庸脂俗粉怎比?立時要恨自己不能做到四品將軍,從三品更好,三品,二品,皇上,這等美女,應有儘有,這念頭一起,自覺荒謬,難度太大,還不如作李密軍,直接就可以幾個女子拖搶走了,搶走之後呢?求德正瞧瞧楚圭、沙玉恒兩人,姓楚的老了,五十歲左右,有心也無力,姓沙的三十歲左右,正當壯年,更易生心。

沙玉恒等豈知求德正胡思亂想,乾坐無聊,想到這費平楠,這平楠二字,可猜是欲平陳之際,三十年前,起的名字,可知其年齒,正值青壯,龍精虎猛,齊人有一妻一妾,何齊地之人有福?這位費將軍,又比齊人高上幾倍了。沙又在想,若是費是個邋遢老頭,這些女子會不會還如此多情依戀?

正感慨胡想之際,隻聽馬蹄聲得得,串鈴叮鐺,洛陽地麵上,幾條主要街巷,宣仁門至上春門,北市至喜寧門,鋪的都是青白石板,楊柳植於兩旁,有三騎人馬過來,為首的清瘦細長,冠服深綠,手執韁繩,纖細如白筍,待近得城門,自是慢了下來,那人籲停馬步,說道:“這不是左監門府的沙將軍麼?”沙玉恒來見來人認出自己,有些受寵若驚,看就是使者模樣,宮中出來,起身答道:“小的正是,公公這是何往啊?”那人說道:“何往?奉越王手詔,出城去招降李密。”眾人聽到耳中,都是一驚一愣,紛紛道:“怎麼?李密降了?”旁邊隨行一個道:“這位可不是公公,這位是長秋監內謁監祁學義祁大人”眾人這才看清,這位原來稀稀拉拉有幾根胡須,隻是聽聲音尖細,方才誤認,眾人道:“錯了錯了,原來不是公公。”那人自嘲道:“每日與那些嬪妃公公們一起,也變得女聲女氣了。”原來長秋監是原來內侍省,為後宮進出方便,奔走的公公極多,但也有一些通文墨之士,入省做了傳詔書的內謁者。

求德正道:“敢問大人,真是去招降李密麼?”說話之間,倒是希望李密真的降了。那人說道:“當真招降李密,當自上春門出,不往這來,剛才我說笑了。有些人當歸洛陽,而未歸,讓我等去請。”

眾人聽到不是招降,希望破滅,神情失落,楚圭說道:“這是要去河陽,召河內河陽軍入來守城吧。”因楚圭晨時曾見過河陽過來的人,聽得有一些江淮口音,知道了王世充在河陽,卻故意不說破。

說話間,那個綠衣女子也款款走來,說道:“大人,妾身鬥膽問,可是有什麼人音信?才讓大人親自出門?”祁一愣,想道:“這女子倒是有些見地。”道:“你是何人,如何過問朝廷之事?”

綠衣女子道:“賤妾是左翊衛虎牙郎將費平楠將軍家人,自將軍之出城,再未歸洛陽,亦無隨從屬下來傳音信,聽聞洛水失律,妾身一直掛念,就與姐妹們於此地等。”,祁道:“自昨晚至今,各將軍都有隨從回來,將軍若無隨從回來,也是奇怪。”祁思索了一下,說道:“戰場雖然凶險,也或可逃出一兩個隨行的屬下,若全無音信,或是在偃師,或在金墉,亦可能在河陽,我到時替你問問。”綠衣女子聽到,瞬間燃起希望,道:“多謝大人,若是見那費將軍,”話要出口,女子遲疑,覺得不好要求彆人,道:“我在這裡等費將軍!”祁又道:“還可能是降了李密。”綠衣女子聽到,緩緩說道:“那我也在這裡等他。”

洛陽城漸遠,祁學義兩邊看去,稀稀落落人影,隱隱約約村莊,天上陰雲漠漠,地下泥黃草枯,朔風生寒,馬瘦毛長,忽然有閒性作首詩,隨即口占一首:“眾人皆南歸,餘獨向北行,世間紛爭事,天地定輸贏,試問蒼生苦,何人救孤貧,萋萋滿地草,發吾思鄉情。”祁看了看左右,道:“我這詩,你等怎麼看?”偏左對一個道:“小宋,你說一說?”那喚作小宋的道:“大人這詩不好,”祁略有吃驚:“如何不好?”小宋答道:“此時地上草未生,何用萋萋?若是春生三月,芳草滿地,倒是應景。”祁驚訝道:“近來小宋,文思大有長進。”小宋笑道:“我曾多次去過修文裡國子監辦事,端午時,宮中命我送食與博士徐文遠,國子監與博士家都在城南,我到時,正有幾個學生相訪,聽那博士先生高談闊論,講授經學,聽了半日,又講作詩,情與景合,意與會通。”蓋點頭道:“徐博士學識淵博,聰明豁達,人之求學,資質有佳有劣,以你半日能偷聽,有所進益,資質也不算差了。”說罷又搖頭道:“唉,那我等去見之王世充,還有那個李密,都曾是國子學的學生,國子學原來非親貴子弟不能入,聖上改為國子監,但有高才,受州府推薦,便能進入。”又問,“聽你說已婚,生了幾個?”宋道:“回大人,原有一子一女,現正懷胎一個,預計六月生產。”

祁學義哦了一聲,若有所思,道:“洛陽米貴,生養不易。”對旁邊另一個道:“小張,你呢?可有妻子不?”未待那個叫小張的回答,小宋說道:“他呀,風流俊俏,儒雅多情,很多女的喜歡他呢,尤其上銅駝裡,溫柔裡,可是萬星捧月般。剛才出城門口時,要不是大人在側,定要與那幾個女子一道盤桓。”小張欲待爭辯,祁哈哈一笑,說道:“鮮衣怒馬俊少年,風流俊俏惹人憐,小張若是生早十五年,說不定可以去宰相府裡竊玉偷香。”小張喃喃說道:“那怎麼敢?”

祁學義說道:“沒有敢不敢,就看人去不去做,看各人命運,李百藥不是活的好好的,楊素還賞了愛妾與他。”小宋道:“聽說是李百藥大人當場作了詩賦,楊素讚賞有加,方才大度饒過了。”祁笑道:“看看,六藝在身,詩文又好,要緊關頭可以救命。小張你看此良辰景,可即時作一首來聽聽?”小張道:“大人珠玉在前,小子怎麼敢獻醜。”祁學義笑笑道:“眠花宿柳之時作過了吧。”小張臉漲紅,祁見其獻尷尬,不想逼迫,道:“詩者,微末小術,聊以□□耳!我輩還是當以文賦為先。”又道:“你等都是新進,現我倚老賣老,叫你們小張小宋,以後你或在我上,我得叫你們張大人宋大人了。”兩人忙答道:“哪裡哪裡,我等在前輩麵前,如熒蟲之比皓月,不敢不自謙。”小宋說道:“祁大人才學,我聽很多人講過,都是非常佩服的。”

祁聽的高興,也未即刻疾行,信馬遊韁,說道:“三省六部,文士多如過江之鯽,有憑家世者,有憑才學者,祁某自問也是飽讀詩書,登了龍門,隻是成日裡與公公們為伍,做奔走之事,有些羞慚,不過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與那同年來的蓋綜,又是高了不少了。”歎道:“那蓋綜的見識,才學,膽量,都可稱為人中之傑,隻是命運多舛。”

宋問道:“不知大人所說的蓋綜,是否也在朝中?”

祁先笑道,說道:“蓋綜年已四十餘,開皇年間,年少便被稱為高才,可惜時運不濟,高祖文皇帝讓其入漢王府,結果你們知道了,漢王反逆,蓋綜為王府中人,不逃不諫,本應作為罪人流放,後在搜尋叛逆中立功補過,得以免刑,”說到這時,祁自言自語:“多年的知己故交。”說這話時,內心中也不知道如何感覺,因他自己想鄙薄賣友求生,大義滅親,又不知道這天大的謀逆之罪,怎能不告發?到底是對是錯。

祁又道:“大業年間,托關係入朝中,又連續遭遇父母丁艱,守孝足滿六年,雖回,始終因漢王之故,不敢重用,隻待在秘書省一個正字校書打發。若是你等去那秘書省,見在一個角落,自吟且唱,翻閱功籍,萬事不理的,便是他了。”

宋張二人聽得搖頭咂舌,祁學義又道:“人這一輩子,跟對一個主人重要,所謂攀龍附鳳,當時跟隨先太子楊勇的,也是天下之選,人才濟濟,相比晉王府,尤有過之,可是你們看,楊勇失勢,事後無一不被貶斥,單一個李綱升官,還是被排擠走了。蓋綜也是跟了一個當時看起來風光的主,落得這步田地,還不如當時堅辭不出,有個好名聲,又過了那一段風雲變幻時期,那皇權至尊,幾個王子爭來爭去,作偽邀譽,明的暗的,黑嘴陰手,外人卷入其中,一不小心就粉身碎骨,雖然如此,還是許多趨之若鶩,這世上,多是貪戀名祿,又有幾個能看透的?”說到此處,歎氣道:“時也命也。”

宋說道:“那依大人高見,我等現在跟的這位越王如何呢?”祁“哦”的一長聲,道:“這個先不講吧,我等還是來聊聊彆的。”

張說道:“久不見大人作詩,如何今日有這雅性?”

祁笑道:“這就是你這等人不知詩文之起了,凡詩文起者,必有心潮奔湧,或聽音,或見形,意興盎然,風花雪月,天地浩然,極易入詩,數日來,你們看我,幫安排些食喝招待,鍋碗盆筷,油鹽醬醋,何曾有見風花雪月,為何?洛□□緊張,食材難買,勞心勞力,若有一個吃的不滿,還遭責罰。待得回家,精力皆疲,還有何興作詩?”

祁學義用鞭向後一指,道:“今日出得洛陽城,亂雲風起,悲喜難禁,禍福不測,國之運如燭火搖曳,人之命似草芥枯榮。如何不發詩興?前日之鬥誌昂揚之士,虎賁之士,雄壯威武之師,一夜之間,便成奔亡之苟,旗為泥汙,血水成河,如何不發詩興?”

宋張二人看他先有笑有說,現卻開始激憤悲愴,一向知道其性情,上下有彆,不敢插嘴觸其怒鱗,隻得默默聽著,宋低頭但看前地,張側頭右向金墉,心裡卻在回思城門口那幾個嬌娘,小張原本叫張慕賓,河南人士,雖然也是混日子,可是卻喜歡尋些煙花地,自詡詩酒人生。

祁學義見二人無語,便又拍了拍馬道:“這馬也瘦了,草料都缺,不飽如何使力?將至千裡,將騏驥比為蹇驢,如何得達?”

兩人看去,祁這座下馬,怎麼也不是蹇驢的模樣,本出自宮中馬廄,其相龍顱突目,平脊大腹,體赤紅如燃炭,嘶鳴噴鼻,健碩有力,分明一等一的良駒,宋張二人亦知祁學義明是說馬,其實說人,他說蓋綜懷才不遇,何嘗又不是說他自己呢,張慕賓瞧瞧祁學義,見其長臉,心道:“與馬臉倒是有些相似之處,這好馬良駒,健步善跑,須得是腿長,那這臉長,又有何益處?”

隻聽祁學義自顧說道:“一月……,二月初吉,三月蠶生,四月秀葽,五月鳴蜩,六月棲棲,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九月肅霜,十月滌場,為何不說十一十二?十一月,此就為五字,與前難於相應,於格律不協。”因風聲勁急,心思不在彼處,張未聽清一月之後是何,也不想深究,隻對七月流火,八月未央有些印象,似是出自詩經,將這一至十取將下來,聯成一串,純是炫技,粗俗一點,並無什麼卵用,佩服之餘,自想道:“本來那些校書正字郎才天天尋章摘名,我等奔走之人,宣個詔傳個話,要想高升,難如登天,何況天子在外,天不在此,就是才學如你一般高?還不是僅領這些祿米?艱難度日?”張也知道,此時不比太平時節,管錢糧散發的是戶部,每日裡的用度都有克扣,以前嫌惡用穀米為祿,現卻巴不得越多越好。

張由衷的對這趟出行有厭惡感,天寒地凍,不適合遊覽,又有些恨這世事紛籍,卻又想道:“若不是這世事艱辛,弄成洛陽米貴,平日裡看少的祿米,現正值錢的很,我焉得用穀米換這許多財寶?”張閒時也去市中,將那多餘的物事變賣,如今米價,鬥米值鬥金,南市北市,琳琅滿目,無所不賣,至有賣兒鬻女者,若不是自身俸祿有限,真想挑買幾個奴婢,也過一過人上人的日子,那日還曾動過心思,買一個俊俏的充作丫環,改天再行賣掉,看是否有差價,後覺麻煩,可能無此經營才能,還不如隻尋個直往方便處,紅樓彆院收藏了許多女子,那些地方的女娘卻不愛米,仍是愛金銀珠寶,待有多餘,便去換些。想想也是,這糧食等物,不易儲存,不由憶起所曆諸人,巧兒香肌冰骨,行止若仙,蘋蘋鶯聲款掉,柳腰款擺,纖纖杏臉桃腮,蘭心蕙性,風景各有不同,每每貪戀,想到此,丹田中升起一股熱意,暖上心頭,又記起前年有一道士,說與他有眼緣,察其有慧根,勸說自己要戒色修心,方得成正果,正果,張心中不屑,何謂正果?修仙飛升?道士張口便是一些混無始金仙之類,說道奧妙無窮。張對於神仙之說,也曾了解,大抵虛妄荒誕,逛騙世人的。自想道:情不自禁,收發隨心,自已過的也是神仙日子,卻也不符合道法自然之理?又常與一個小宦官廝混,講說紫微宮內美女如雲,小宦官炫他所見,張笑他無用,兩相戲笑,這個張倒是承認,昔年隋帝收羅,各地來的女子充斥後宮,裳似雲錦,燦如花叢,隻是再癡心妄想,也不敢,人頭落地,誅三族九族,那可不是自己能承擔。張心道:“不知與這城門口的綠衣女來比較,又如何?”想來也就差不多吧,這有些人嘛,一旦是見了,從此便似入了魂,綠衣女那哀怨的氣質,似遠似近,如霧如幻,張尤自念念不已。

祁見二人不應聲,忽然大聲道:“你們說,王世充為何在河陽不歸?”張道:“不知。”宋說道:“河陽地勢險要,用於側擊李密!”祁笑笑,說道:“你等看過史記乎?”宋道:“略有涉獵!”祁道:“看過春秋乎?”張回應道:“經義必考,如何不看?”

祁笑道:“那我來講一講,漢高祖大敗於成皋,渡河北投趙地,至韓信營,卻要住一晚,次日初晨未曉之時進入,他為何不夜入韓信營?”

宋張二人知祁必有答案,一笑露齒,風吹齒生寒,即收,隻須稍待一會,其人必會再講。曆來師徒朋友之間,名士拜訪交遊,談玄論易,推杯吃酒,長幼有序,好品評時政治人物,或是談玄論易,但逢有青年才俊,必為之博名聲,一問一答,考其所學,或顯其急智,或現其詼諧,時有佳對,眾口傳揚,定留芳千古,謝家詠絮才女,陳蕃不事一屋,而此時,明顯是祁有定論,若是更開議論,若有不符,恐掃其興,若是那等好事之人,便會湊趣捧哏道,小的不知,望大人開釋,待其說明之後,作恍然大悟狀,再讚上幾句,小的聽了大人一番話,茅塞頓開,勝讀十年書之類,作傻笑欽佩狀,如此,說者高興,聽者怡然,隻是宋張二人自負,也讀詩書,都是文學之士,千人之選,此刻心裡也憂未來,強顏笑便罷了,這諂媚又非天生,現學不來,硬生生裝的不象,易讓其看出,反有損氣氛。

兩人亦知不用等片刻,祁自會說,畢竟是思慮已久,要顯見識,眼下聽眾唯二,不得不發。果不其然,祁又說道:“晉楚鄢陵之戰,楚師敗績,楚共王失一目,軍敗,欲明日再戰,召子反,子反醉酒,因此被殺。子反愚昧,於國事不顧,怠慢君主。”說道:“你等若看著窮困落魄之人,當如何?”宋低下了頭,半年過來,倒斃於街頭的人時時可見,生死畢竟是大事,宋每看著,也有深深的無力感。

見其神色,祁知其意,歎道:“自出宮門,沿路所見,無非是喪子失親,頓足哀哭者,我等雖置身事外,也不可無情。”宋張點頭稱是,祁道:“但那商賈豎子卻是可恨,趁機囤積居奇,高賣其值,短短時間,便獲利千萬,若我是執政,定當沒收其財,拘押其人,責其不為國家著想,當竭其府財,以賑濟貧民。前日聽諸位大人奏議,說道要請一些商賈議事,出錢使力,我就奇怪了,朝廷有兵有將,再不濟那些民部刑部大理寺,平日所養之鷹犬爪牙,不此時用,更待何時?如果向這些賤民低頭?隻需一個個押過來,各交錢三千萬,不給就下獄,查封其商鋪,變賣其房屋,有幾個敢不從?”

宋插話道:“大人,小子有一言,若是如此,必致民怨沸騰,民心不穩,如何肯出力守城?”

祁麵部抽動,略顯猙獰,改而笑道:“天底下不過賞罰二字,計是平民多,還是富戶多?”張說道:“平民亦多,富戶亦多。往往與朝中人也有關係,盤根錯節。若是動了哪位大人的親戚,也不好。”

祁說道:“你等於權變有所不知,洛陽城中的確富戶甚多,殺一人,可悅百人,你等懂不?若是我,先公布罪狀,或裡通外寇,或囤積積奇,將這家男丁殺卻,剩下幼弱老小,財產半歸朝廷,半施給這些百姓,這百姓無不拍手稱快,如何會民心不穩。”祁又微微一笑,道:“這罪名嘛,為富不仁者多,可真可假,百姓又誰來管?”

張看了看祁,不由心生一股寒意,有些不認識了,平日裡看祁人畜無害,如何今日顯猙獰之意?

祁又道:“若是做帝王的,連這點心術都沒有,如何穩定大局?”

祁仰天一歎,道:“做大事者,必先隱忍,方能成大事,隱,霧濛濛,夜寂寂,咫尺不見,聲息不聞,如虎匿於山林,似龍潛於江河,此兵法中,有藏於九天之下,若是見到獵物,則突起猛撲,以雷霆之勢,收不世之功;忍,不露形,不作聲,他人不妨,其心上有刃,手中暫無,待得手上有刀,則殺人如宰羊割草。”低頭歎了一聲:“如今吾王幼衝,承平之時尚恐權臣侵奪,何況此危難之秋。”另二人見他非議越王殿下,倒也不覺有異,畢竟區區幾歲孩童,臣下吹英明神武,總歸不象,若說是早慧聰明,倒還可以,諸人也有耳聞,這位越王殿下倒是眉清目秀,聰明秀達,至於成長之後如何,眼下未見,也不好說,但當今皇帝楊廣年輕時不也是如此,小時了了,大未必佳,不過二人之念頭轉過,未敢便說,又有“宰羊”二字,本朝國姓為楊,如此亂說,實為犯忌,隻當其胡言亂語。

隻見祁話已出,見二人神色,自也似覺不妥,收斂心神,又道:“漢高祖當日敗於項羽之手,滎陽城破,手下兵將皆失散,隻好乘夜北走,區區數個隨從,星星點點燈火。”說罷對宋張二人笑道:“人數自然比我等三人為多。”

用袖子擦一把臉頸,因是覺得臉上癢,道:“那劉邦,風塵仆仆,泥汙在臉,腹中饑餓,狼狽之極,身上衣裳斑駁,頭上冠發散亂,想必也好不到哪裡去,形貌有礙觀瞻。然作為一代開國之雄主,胸中更無小仁慈,可以烹父、丟妻、棄子,區區奔走之苦難,怎在話下?比之項羽愧對江東子弟,漢高祖百敗不撓,可憐關中子弟,血肉遍布於野,關中人聽話,樸實,勇敢,真是好兵啊,”說著一指右方,道:“昔日平樂園大戰,關中子弟也死亡不少,我有幾個舊識,也歿於此,思之愀然。”

“漢高祖未說羞見關中子弟,手中兵將潰散無了,立馬轉頭便去趙地找韓信張耳要兵,也不羞見趙地子弟,你們猜,如果你等是韓信、張耳,將如何對待?”又道:“漢王與兩個都有恩哦,漢王提撥韓為大將軍,又與張耳複趙。”

宋與張二人不知如何作答,正躊躇間,祁道:“韓信死於未英宮,張耳之子國除,若是他們想到自身或是子孫如此,會不會將兵與那漢王?小張,你家祖上,說不定是張耳之後呢,也算是個英雄了。”張笑道:“祖譜散佚,久不可考,如我榮達,或可偽造譜係。不過當時若是我,可以自立為王了,理他作甚?”祁說道:“若是他自稱漢王呢?硬要闖進來,你如何阻攔?”張道:“那裝作不知,讓手下殺了!再謝罪天下,如成濟輩殺幾個便罷了。”祁哈哈笑道:“孺子可教!若是韓信當時有此心,天下便不姓劉了,那時就是大趙,或大齊,不是大漢。話說回來,漢王其心計,也是當世一等一人物,實不下張良陳平,就是韓有此心,也當有計避開或製之。”

祁說道:“張耳,曾為信陵君門下,一方豪俠,隨意可嘯聚數千人眾,韓信,人中之傑,其意在功名將略,能忍常人之不忍,一得百姓心,一用兵如神,若是他兩個有帝王之誌,加上謀士輔佐,漢王將難以抗衡,更休說霸王了。”

“漢王去韓營,其軍中之情,定有掌握,於韓張之情,必有揣度,軍中細作,必然打探消息,雖在滎陽前線與霸王對峙,關中之內政,關外之將領,必有通報,所以,矗營之行,看似僥幸行險,實則胸有成竹,因此一擊而中,兵權在手,天下我有!”說罷,道:“說不定王世充對我等之行,也是了如指掌!”宋張二人聽罷,左右一看,但見路上行人絕少,其中難道會有世充之使下往來?

世充正在河陽獄,忽然鼻子發癢,幾個噴嚏打響,自然不知此刻是有人議論他,獄吏恭敬遞上帛巾,讓其擦拭,世充接過,獄吏鬥膽道:“若是朝廷人不來?萬一大人凍病,如何得了?”

祁對宋張二人道:“韓信用兵雖精,於人卻是赤誠,從其對漢王的知遇之恩,對漂母贈飯之情,包括對其侮辱鑽胯的壯夫,都是國士之風,心地坦蕩,井陘破了趙軍,斬了陳餘,平了趙地,正在撫民,又用李左車之計,牛酒日至,以聲勢降燕服齊,每日大宴高眠,”說到此時,祁搖頭晃腦,“誰不願意如此?功業垂成,縱酒飽食,日上三竿!溫柔相伴,此樂何及?”宋微微而笑,張卻道是笑他。

祁說道:“想那韓信正臥不起,門外來報,漢王至此,不及穿衣,徒步趨出,見漢王便下拜道:‘恭歡迎漢王,大駕光臨,蓬蓽生輝,’韓信喚諸人齊來參拜,又介紹道,漢王陛下,這是謀士張慕賓,這是宋良,皆有經天緯地之才,能呼風喚雨,鬥轉星移,望漢王重用,又牽出一乾將士,說道,漢王陛下,這是我等為你練好的驍將銳士,可以衝鋒陷陣,登牆赴湯,萬死不辭,漢王,你看著好,一並送至帳下聽用。”因說了宋張二人名字,宋張二人聽的倒是蠻受用,雖這經天緯地實在誇大,也不禁咧嘴而笑。

祁道:“若是韓信如此人精,會不會有未央宮這禍,也未可知。”轉頭又道:“然帝王心術,怎麼肯輕易信人?那曹阿瞞就說過,寧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武夫刀在手,文士筆在手,以力抗,以文爭,皆以為天下之事,莫過於此,而那些大人物權柄在手,更不肯輕放。”

“那漢王又另一個想法,我夜來你營,你看我落魄,趁機下石,張耳韓信都要做王,兩人一合計,乾脆如何如何,史書有明載:‘漢王食,如廁,漲,卒。’或‘漢王瘡重,夜半,箭毒流膿,哀號至曙,卒。’又將來的數十個,能說謊的留下,其他人斬了,說他們看護漢王不力,隻要騙得他人便可,關中之人,誰是韓信對手?雄踞關中河北,帝業可成!”

這時宋良於馬上拱手說道:“祁大人,我有一個疑問,此處用詞是否有待商榷,以治史而言,自皇上百官至平民,離世分數等用語,應當是言‘薨’,而非用‘卒’,”祁一時語噎,方才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有如黃河奔泄之勢,卻給人挑出語病,側頭看去,卻見宋良一臉真誠,無絲毫狡刻之形,又拱手致敬,自己的確是用錯字了,無由發火,於是換了顏色強笑道:“王侯用‘薨’,禮之所然,方才是我一時口快,憶讀春秋時,晉景公用的是‘卒’,以天下量之,當彼之時,晉侯之勢不下漢王,因此也不算用錯,隻是後世禮法苛了,等級森嚴,不可僭越!”回首望洛陽,說了句:“洛陽城內,隻一人可稱‘薨’,朝堂之上,如我等皆可稱卒,城內眾庶群氓,大多隻可稱死。”又一指右手方道:“死在彼,”一指洛陽:“死在此,有何異哉?”

宋張聽到,祁提卒死二字,大是不祥,前些日洛水爭戰,地府不知來了多少缺頭殘躻之人,宋良想:“不管是洛水還是洛陽,人生一世,也如駒過隙,凡人難脫生死,所謂富貴榮華,過眼煙雲,至於死相如何,誰人記得?”,張卻在想,“你等怎麼樣我不知道,我願卒在溫柔鄉裡,卻比卒在這冰天雪地更好,最好是有紅牙女娘,素服淡粉,悲淚千行,泣無聲,嬌無力……”張一時遐想,眼前似乎又出現了那個綠衣女郎的影子,暗自一驚,自己這是有些迷了?那女子真類妖物?

祁卻不清楚他們想法,隻咳嗽一聲,說道:“還是說漢王吧,畢竟帝王,如天上日月,陰晴雲雨,凡人不可測也,漢王思慮之深,於晨急趨韓營,也不說自己是漢王,隻道是使者來,守營兵士不好阻擋,待韓信張耳遲遲來參見,方知是漢王,人家已經握了虎符,易置兵將,誰進誰退,誰走誰留,關鍵之地換了自家曹參等心腹,那諸多官升的喜悅,恩出於漢王,降的怨怒,卻無風起浪,漢王悠悠然領數萬精兵而去,隻留下韓信徒呼奈何。”

“有道是金克木,土克水,水克火,漢王召集韓彭諸王,垓下共破項王後,故技重施,又襲奪其兵,雲夢遊再擒韓信。可憐韓信,兵法無二,卻一再入漢王彀中,也可謂是漢王天命有歸,將這兵仙戰神製得服服帖帖。”轉頭對宋張二人道:“你等生命中,必也有製者!”笑著道:“可有思忖,懼怕誰來?”宋良脫口道:“吾父!”宋接著道:“自我幼時,背書寫字,督促甚嚴,但錯一字,便挨罰懲!”張慕賓道:“我倒是未怕誰來,隻是思到一人,令我惆悵。”“誰人?男女?”宋道,張但微微一笑,並不作答。

祁見河陽城池在近,招呼二人道:“河陽在近,就說世充吧,若是世充夜歸,極其狼狽,悲哀無狀,眾口洶洶,必受責難,若有狂夫暴起,難測茫昧。”

對宋張二人道:“你等吃梨,先吃小梨還是大梨?”二人齊聲道:“小”,祁:“壞梨還是好梨”,宋道:“當然先是欲壞之梨。”

“若是時不可待,隻能吃一個,並急吃呢?”祁道。張笑道:“那自然是大的,好的了。”

祁又笑道:“近日還讀春秋不?”見宋點頭,祁道:“現下其實是戰國,梁地,吳越,河北,長安,隴右,各地稱王者不在少數,春秋在之先,所記戰事也可循理,以求窺豹之用。”

說道:“人情如此,先斂再奢,先苦後甜,我等都願後一口是不曾食過的美味,有希冀,可回味,源源不竭,那些及時行樂之輩,便不顧日後,不思長久,一味的窮奢極欲……”說到這裡,忽然想到了什麼,便轉道:“昔日晉攻破曹,魏犨,顛頡二人違令於僖負羈家燒殺,晉文公怒,將戮之,不過罪雖然大,惜其材勇,魏犨也是機警,聽到使者來看,束胸而出,距躍三百,曲踴三百,龍精虎猛,以示可用,晉文公遂舍而不殺,殺了另一個,”一笑道:“那個必然是有傷病不能踴躍如許。”

“三晉之一的魏國先祖魏犨,才得以活下來,要是當時殺了,就未必有這個魏國了,當時的中原大地,魏國。”說罷,很是神往的樣子,“現今,李密也稱魏公,其先祖曾封為魏武公,因此而來,且這個中原,原本就是魏地。”

祁又道:“這世充回洛陽,辯解無用,隻有待罪一途,而躊躇在河陽,則朝廷反而為之擔憂,畢竟王世充從一小吏,不數年升為大將,血海屍山,殺伐決斷,有知兵之名,能兵之實,若是在外不歸,又不死節,象裴仁基一般,原本是人才勇略,國士之風,讓李密給網羅去了,那洛陽中誰人是其敵手?李密更是翻然雲外,矯不可製。”

“所以,世充不回,隻好召回了,況且,本朝對於失利之將,向來隻是貶官,未開刑戮之先,世充不憂死,但憂活爾。我等這一趟,既說可有可無。”祁說罷,長歎一聲,隻見河陽城已在目前,黃河波濤如怒,北風其喈。

獨孤武都正側躺於床上,血漬滿袍,哼哼唧唧,道是摔了背腿,中了槊箭。孟善誼柳燮二人坐個火盆邊,倒是略顯悠閒,來時慰問完畢,問了獨孤武都正添一個兒子,又閒扯各方損失,方才又處理了一件逃卒事,要按平常軍法,必將那逃卒定斬不饒,卻考慮非常時期,柳說不宜結怨於下,對外斥侯探馬也懶得發了,若是洛陽無人來,也就一直耗著,再作打算。忽然黎正雄進來施禮,道影綽洛陽來人,孟柳起身,對獨孤武都道:“賢弟起身行動不便,勿動,暫臥休息,若真有事,我二人也自當得。”說罷辭行,一點也不因為官職大小而缺了禮數。

見二人出去,獨孤武都喚下人將自己扶起,喂了口參湯,怔怔靠在床上,想自己身份高貴,家族龐大,隻以父萌兄萌,混了個都尉,還危殆如此,不由得長嗟短歎。族人大都在長安,族兄獨孤恩等也已攀龍附鳳,照鏡自憐,自己聰明俊秀如斯,怎會落後於他們?兩姑皆為皇後,眼下李淵若稱帝,又將是一皇後,獨孤家莫非總憑女貴麼?

孟柳二人過得河陽橋,徑至南城門邊,遙見三個於馬上,徐徐而來,但見衣裳鮮麗,不比常倫,城上一人大聲喚道:“可是洛陽使者?”隻聽對麵有個便接話道:“正是,這位是宮使內謁監祁大人,特來宣越王旨意。”

眾人聽罷,便有幾個迎出城去,一將走上前來,施禮道:“小將黎正雄,有請宮使入城,”那河陽城邊,一道護城壕溝,水連黃河,激蕩宛轉,祁學義恐過橋馬驚,這馬要是一驚之下,怕得栽進這河溝裡,自家並不擅遊泳,這水直與黃河通,可直達水底龍宮,縱無性命之憂,也得狼狽,作勢便要下馬,早有小卒扶著道:“宮使不須下馬,此橋頗為穩當,泥濘已經水洗,並不滑溜,無妨無妨。”這後一句卻是對那馬說的,見那馬眼睛忽閃,也似聽的懂人話,雄駿健碩,忍不住撫摸,毛皮光溜,又讚了一聲,“好馬!”

那小卒名喚魚不凡,因其父曾於西北養馬,自幼跟隨,熟識馬性,觀馬之表情眼神,知道無事,就當是有事,自信這蠻力也能拉住,因此牽韁繩,緩步過橋,果然是馬不嘶人不叫,安穩進得城門,又有兩排人接著,領頭的便是孟善誼,右邊的卻是王世充手下的江淮諸將。

柳道:“宮使辛苦,洛水失律,我等暫退至河陽,候聽進止。”祁道:“昨日之事,自吾王至百官,莫不心驚,洛陽城內,黎庶不安,今日見了奏章,知道王世充與諸位將軍在此。”話音才落,隻聽盔甲錚錚作響,那邊將領齊刷刷的跪拜,祁一驚,道:“汝等眾人卻是為何,快快請起。”隻聽那些將異口同聲道:“吾等為王世充將軍請命,若朝廷不赦王將軍死罪,小的們願意追隨王將軍而去。”

孟善誼見那些人不顧泥濘地上跪下,自已身份有彆,跪下也可惜了那剛換的錦袍,回頭對旁邊諸人使個眼色,說道:“我等也請宮使寬恕王將軍,”孟這邊諸將士也附和一遍,孟原本較為豁達,此時心中絲生惱怒,本都是敗軍之將,若能赦免世充是好,不能赦免也不關自己事,這王世充部下來這麼一手,自己若不順著說,那便是與這夥江淮軍結怨,感覺意誌被人操控,心裡直想詛罵那王世充他娘,轉念一想:“那些人,也的確不須要知會自己,是自己多想了。這世充馭下手段,還是有一套的,能得高位,並非一味諂媚而來。忠心之輩,定要生死關頭顯出。”

宋良與張慕賓二人才過門下馬,見到這麼多人跪拜,且官職不低,相視一眼,隱隱笑意,宋良直覺心中極為受用,自小至大,跪人多矣,卻未怎麼見過被人跪拜,那個威武雄壯,更未見過這麼多武官跪倒在眼前,張慕賓待要笑出聲來,忙舉手掩飾,作冷嗬手狀,但凡人笑之時,必借氣作聲,若先呼氣一可出,縱笑也無聲,總之是怕弄出聲響異常,以遭他人嫌惡。

祁學義說道:“列位快快請起,朝廷如何處置,自有聖旨,我隻是一介使節,過來宣旨而已,”隻聽世充手下一將道:“朝廷議罪如何?”祁道:“朝廷諸公,議論多時,並未定主意,倒是吾王之母劉妃天性仁慈,說道勝負有常,王世充將軍軍敗,雖然有罪,畢竟不能擅殺,縱使要有何刑罰,也須得至江都,稟明聖上,待聖上決定,再行處置。”祁道:“我是來請王將軍速速回城,諸位起來吧。”眾人鬆下一口氣,互相攙扶起來,柳燮道:“朝廷網開一麵,諸位可記得感恩。”“那是那是。”諸人忙不迭回答。

祁雖對王世充不熟識,對著一乾人等,看情形,察氣勢,知其中並無其人,或是病了傷了,便問道:“你們王將軍呢?”孟回答道:“王將軍自知罪不可赦,自鎖於獄中。”祁道:“是何道理?快帶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