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1 / 1)

這日,柳老大特地起了個大早,喝了滿滿兩大碗粥,又就著剛醃好的水晶蘿卜泡菜啃了兩個軟乎乎的饅頭,便往雜物間去了。

柳天驕見他爹把早年的弓箭、砍刀這些物事都拿出來。有些奇怪,“爹,你這是要做什麼?”

柳老大隻道:“沒什麼,休整一下,怕放壞了。”

柳天驕知道他爹寶貝著這些東西呢,也沒說什麼,隻是道:“過兩日是大集,家裡的肉怕不夠賣,什麼時候去收些?”

柳老大道:“不收了,昨日多收了一些,就是想著明日賣完了歇歇,去打理打理田地。”

地裡確實也有幾日沒去過了,柳天驕不疑有他,便道:“好啊,那我跟爹一起去。”

柳老大說:“活兒不多,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在家收拾一下菜園子,把該收的菜收了,該種新菜了。”

柳天驕一想也是,便應了。

卻不料就是這一應,讓他後半輩子每每想起來都是悔恨不已。

第二日果真早早就把肉賣完了,兩人回家吃了個早午飯。柳天驕就去地裡除草,又把豇豆摘了個七七八八,這東西種得多,炒菜、涼拌、乾煸,柳天驕都變著花樣兒做了個遍。

饒是他廚藝再好,天天吃也夠了,後來隻要餐桌上一出現這玩意兒他爹臉色都僵硬了幾分。

柳天驕笑話了幾回也就不再強求他爹了,這豇豆用處多著呢,吃不完的正好洗淨晾乾了塞到泡菜壇子裡,過些日子撈出來,加肉沫炒了最是下飯不過。就是切細了直接拿來佐稀飯吃也是極好的。

再有多的便焯水後曬乾,做成乾豇豆,冬日裡拿出來燉肉做湯或是爆炒,他爹都愛吃。

還有多餘的茄子,做成茄乾,泡水後加熱油一炒,也是道極好的菜。

家裡賣肉就這點好,不缺油水。

柳天驕一邊謀算著一邊乾活,被門口突然闖進來的人嚇了一大跳,“傻大個,你乾嘛呢,慌裡慌張的,彆把我家門撞壞了。”

叫傻大個的,也就是邵青家的大兒子——邵壯,此時急得滿頭大汗,“還說什麼門呀,趕緊跟我走,你爹叫長蟲傷了,快不行了,抓緊與我去見最後一麵吧。”

什麼叫最後一麵?柳天驕險些沒一下子直接暈厥過去,還是把手心都掐出血印才勉強鎮定下來,“在哪,我爹現在在哪?”

邵壯也沒含糊,一邊拉著他往前跑一邊說:“在邵大夫家。”

邵大夫是村裡的赤腳郎中,土生土長的清水村人,年輕時運道好,幫了一個省城大藥堂的坐堂大夫一點小忙,那大夫見他年紀雖小,但心地善良,人也伶俐,便帶著回了省城給他當學徒。

那可是省城的大藥堂,過些年出了師,就是人人尊敬的大夫。大夫多賺錢啊,隨便幾服藥可就夠村裡人幾個月嚼用的了。

人人都說,邵大夫這是撞了大運,以後一家子可就脫了農門成城裡人了。

一時間,連帶著他家兄弟姊妹的親事都上了好幾層,給邵大夫說的更是當時村裡最漂亮的姑娘。

可惜大家都以為邵大夫要飛黃騰達的時候,他卻是帶著新婚不久的妻子灰溜溜地回了老家。

原來帶他的老大夫突然離世,其他小學徒本就看不慣他,這年頭學手藝,特彆是當大夫這種地位極高的手藝,誰不是家裡有大關係或是花了不少錢來的,偏偏他一個窮酸的村裡人,撞了大運被老大夫收下,憑什麼呀?

今個兒不讓他吃飯,明個兒攛掇著掌櫃的找他麻煩,邵大夫堅持了幾個月,實在是沒辦法,最後還是被藥堂攆了出來。

在外見過了這些是是非非,邵大夫也心灰意冷了,回到村裡就憑著當藥童時學的一點兒本事,當了赤腳大夫,給人看些頭疼腦熱和跌打損傷之類的小毛病,兼著去山上采些藥材賣到鎮上的藥鋪裡,倒也能勉強維持生計,總比村裡那些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老農民好。

村裡人都知道,邵大夫在省城時沒有正經給人看過病,縱使天分再高,能力也有限。

因而,柳天驕一邊跑一邊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我爹身子骨那麼好,一定沒事的,彆讓他在邵大夫那待著了,傻大個,你去幫我找輛騾車,我把他送到鎮子上。”

邵壯理解柳天驕的心情,可胸口那麼大窟窿,神仙來了也救不了,“先去看看再說吧。”

柳天驕從小跟他玩到大,見他這神情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可心裡總是存著希望,他爹身子骨那麼好,怎麼可能會有事,前些年也是叫野豬往身上頂了個大窟窿,身上跟個血人似的,不也就是養幾個月就好了嗎?

然而親眼見到努力了好幾下才勉強把眼睛掙開的柳老大,柳天驕已經哽咽到說不出話來,隻是緊緊抱著他爹有些發涼的身體,腦袋一片空白。

柳老大顯然已經是強弩之末了,死撐著等到了他家小哥兒,隻斷斷續續說了一句,“活,活著,好好活著。”

那雙幫他穿過小衣服、擋過柳老娘巴掌、抱著他騎到脖子上的大手,一刻都沒有停止過勞作、布滿老繭的大手無力地垂落了下去。

柳天驕張了張嘴,一聲“爹”都沒有喊出來就暈死了過去。

村長長歎一聲,雖說柳老大有諸多不是,但好歹也是自己看著長大的,昨兒個還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說要給自家小哥兒招贅婿呢,今天就變成了一具冰涼的屍體。

“驕哥兒這樣兒也是擔不了什麼事兒了,大家幫忙把人抬回去吧。都是一個村的,柳老大的喪事大家還是多費費心。”

說罷又朝著柳老爹道:“你們雖是分了家,畢竟還是親生骨血,老大的身後事你們得拿出個章程來。”

柳老爹還傷心著呢,聽到這話,猛地一抬頭,“這,這我能有什麼章程。”

村長也知道他是窩囊了一輩子的人,聞言眉頭一皺,“置辦靈堂,招待親友,出殯,你這麼大年紀了,這白事見了沒有四五十回也有二三十回了,照著辦就是了。”

柳老爹脫口而出,“事倒是好辦,可錢誰出?布置靈堂、請客坐席、打棺抬棺哪樣不要錢?”

村長沒好氣道:“老大家那麼大的家業還怕沒錢,你隻管辦就是了。”

柳老爹還待再說,卻是被邊上的柳老幺拉了一下,“村長儘管放心,我家雖是不富裕,但也不會在這個時候計較這些,大哥的身後事一定辦得妥妥帖帖的。”

村長見狀滿意地點點頭,“怪道老幺出息呢,這見識這心胸就是不一樣。”

原本躲在後頭的小錢氏也連忙站了出來,“大哥沒了,這老二就是家裡最大的,哪裡用得著幺弟操心,我們兩口子自然會料理妥當。”

嗬,柳老幺這臉皮真是越發厚了,當著眾人的麵兒充什麼大頭鬼呢,說什麼幫著辦喪事,不就是想借機撈錢嗎?到時裡裡外外收入支出那麼多,隨便抹一點就不是小數。

要不說人家柳老幺家有錢呢,看人家腦子活絡的。不然就他走街竄巷當貨郎那點兒子收入能夠修五間青磚大瓦房?

村長也是無利不起早的人,這種對他來說費力又撈不著錢的活兒隻要有人接手就是好的,見平時乾啥都摳摳搜搜的小錢氏今日這麼上道,自然是樂見其成,“好,老二家的是個懂事的,那你們兩口子就和老幺一塊,帶著其他幾個弟兄,把這喪事辦好了。”

小錢氏連連點頭,“沒問題,包在我們身上。”

柳老幺倒像是不知道他二嫂打什麼算盤一樣,隻是滿臉悲戚道:“自然,必定讓大哥走得安心。”

柳天驕清醒的時候還有些恍惚,看著窗外黑漆漆的天,想哭又沒了眼淚,積蓄了好久的力氣才從床上爬起來,晃蕩著打開隔壁的門,裡麵空空如也。

“爹呢,我爹呢?”